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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朝北对其他女生总是一副爱理不理或者趾高气昂的样子,但对何朵却是必恭必敬的。偶尔何朵的橡皮或者钢笔掉落在地时,朝北会主动拾起来,递到何朵手中,可即便朝北的手离何朵的手只有一个指甲盖的距离,他也碰不到她,何朵每次都迅速而又准确地移开了。

何朵仍然受到男生们的骚扰,时常有人打着朝北的旗号。当男生们一再围住独自一人的何朵时,何朵想,这个该死的朝北,表面上规规矩矩,暗地里却花样百出,太卑鄙了。

何朵,我带你去见朝北吧,他在等你呢,你去不去?不去就跟我走吧!男生们嬉笑着说。

滚开,再不滚开我就不客气了。何朵终究没忍住,一有男生靠近,她的脚就毫不留情地踹过去,而且专门袭击胯部。如果反应迟钝,来人难免会挨上这痛不欲生的一脚。可即便如此,仍有恬不知耻的男生靠近,而等何朵出脚时,则迅速躲避,一旦何朵踢空,便引来一阵哄笑。

何朵已经受够了这样的骚扰,她想找朝北说清楚,但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直到某天她收到朝北的纸条。朝北的纸条是在课间悄悄塞进何朵的笔袋的。纸条传情的想法在朝北心中已盘踞很久,可一直鼓不起勇气,因为他知道何朵对自己的态度,但长期以来的煎熬让他决定长痛不如短痛。纸条上简短地写着一句话,何朵,能和你谈谈吗?

何朵是在一节数学课上发现那张纸条的,纸条上没有落款,但她知道那是谁的字迹,字很大气,虽然何朵反感朝北,但对他的那手字却由衷赞叹。她有时会想,朝北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何朵在放学前把纸条悄悄还给了朝北,虽然她什么也没说,但朝北还是很兴奋,因为纸条的另一面写着,放学后去工厂。

何朵所说的工厂就在校园后面,是一片废弃的厂房,曾是孩子们捉迷藏的好地方,但一个传闻把所有人都吓跑了,据说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吊死在那里。

何朵在放学人流稀疏后走出了校园,她沿着围墙朝工厂匆匆行走。朝北已经迫不及待地等在那里了,他是翻墙而入的。他站在锅炉房废弃的机器上眺望那条杂草丛生的小路,心想,何朵也该来了。

当他看见一角熟悉的裙摆在布满沙砾的路上飘拂时,一阵激动,像鼓一样响起来,咚咚咚,几近破裂。他向何朵招手,然后迅速从那台污渍斑斑的机器上跳了下来,径直朝何朵走去,脸上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

何朵看见了朝北的微笑,朝北的脸在夕阳中泛起了红晕,是害羞吗?何朵有些糊涂,这个不可一世的家伙竟然也会害羞?何朵不忍心说出心中盘算已久的狠话,只向朝北点了点头,示意他有话快讲。可朝北却犹犹豫豫,仿佛还没有酝酿好,最后只说了这么一句不咸不淡的话,你终于来了,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

何朵急了,甚至有点恼怒,有什么话你就快说,我也有话要告诉你。

朝北急忙说,那你先说。

何朵调整了一下心态,脸色陡然一变,朝北你为什么要这样,这样很好玩吗?你们太无聊了。

朝北很惊讶,不明白何朵说些什么,接连问,我们,什么我们,我们怎么了?

何朵冷笑了一声,哼,你装什么呀,不是你们是谁?那些骚扰我的人不都和你称兄道弟吗?

朝北急忙辩解说,你肯定误会了,我没有让人骚扰你啊,我怎么可能让他们骚扰你呢?

那可不一定,你和他们就是一伙的。

朝北不再解释了,只说,这件事我给你摆平,保证以后不会有人打扰你了。

何朵看着朝北信誓旦旦的表情,心想,难道他真的不知情?但同情心立即被压制下去,她对着若有所思的朝北说,那就好。随后转身便走。朝北竟然没有喊住她,他还在想,是谁这么大胆敢骚扰何朵?简直无法无天了!

第二天,朝北的警告在校园里迅速传播,谁要胆敢再骚扰何朵,就是与他过不去。有了警告,骚扰行为立即消失了,男生们见到何朵不再起哄闹事,只是远远看着,不服的人也没有办法,只能暗自骂一句,操!

一个星期之后,何朵再次接到了朝北的纸条,上面写着,还能谈谈吗?我的话还没有讲完,我们老地方见。

何朵在骚扰结束后虽然感激朝北,但对他依然敬而远之。在接到这张纸条时,何朵十分犹豫,要不要去见他呢?男生的骚扰固然消失了,可女生们则开始对她冷嘲热讽,见到她都是一副阴阳怪气的表情,好像她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何朵回复了朝北的纸条,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朝北又回道,你为什么不肯给我一个机会呢?

何朵没有再回了,她觉得这样下去只会没完没了。朝北感到一阵失落,于是其他女生便成了他的发泄对象,一个叫邹的女孩在邀请朝北去打球时,遭到了朝北愤怒的拒绝。邹受了莫名的委屈,便指着朝北骂,朝北,你这个窝囊废,你受了何朵的气就发在我们身上,你还算什么男人?

不知什么时候校园里流传了这样的传闻,据传朝北和何朵是一对,别看表面上俩人老死不相往来,可暗地里却交往过密。这种传闻你能在学校听到很多,而且有多种不同版本,描述起来都绘声绘色,使人不得不相信。

传闻说,朝北往往在深夜离开自己家,在夜色掩护下悄悄前往何朵家中,由于何朵的父母在外地工作,她独自和外婆生活,所以朝北就利用这一点,深夜与何朵幽会,然后赶在天明前潜回家中。

传闻真假莫辨,连朝南这个做弟弟的也分不清,但他十分肯定地说,朝北绝不会晚上独自离开家,他一睡着就像死猪一样。再说,他下来的时候肯定会有声响,我绝对能听见。

朝北自己对这些传闻是不屑的,他知道这些传闻都是从哪里传出来的,但他堂堂一个男子汉,不会为了这些传闻去找那群女生的麻烦。传闻的受害者只有一个,那就是何朵。

何朵听到那些天方夜谭般的传言,感到好笑又无奈。女生们平时都不和她来往,她是班上少数几个学习好而又被大家孤立的人。她信奉一句话,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

但有一次她没有忍住,那天她正好来例假。在厕所里时,她遭遇了其他女生讥讽的目光,那目光好像说,你也会来?何朵听见厕所里的女生正在谈论她,好像对她的到来视而不见。她肚子隐隐作痛,最初她忍了下来,可当女生们因为某个细节而哄堂大笑时,她再也忍不住了。她突然站起来,愤怒地对那群仍在讥笑的女生说,闭上你们的乌鸦嘴,你们才是朝北的女人,不要脸。

这句话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和仇恨,开始时女生们呆若木鸡,她们没想到何朵居然会反抗,还骂了她们。等她们反应过来时,何朵已经跑出了厕所。女生们朝何朵追去,在班级门口堵上了她,她们围住她说,你说谁不要脸?你这个小狐狸精,你还有脸说我们,你也不照照镜子??????

女生们七嘴八舌的肆意辱骂,不时拉扯何朵的长发,见她反抗,便七手八脚围攻起来,有的掴巴掌,何朵梳理整齐的长发被掴得乱七八糟;有的抓住她的衬衫东拉西扯,仿佛要把它撕开;还有的用脚踹她的肚子,嘴里骂道,给你一点教训,要不然你不知道姑奶奶的厉害。

围殴在朝北赶来时被制止了,朝北奋力地拨开人群,嘴里骂道,他妈的,都给我滚开。他甚至不惜违背一个男人的准则动手打了一个死死缠住何朵的女生,他给了她一巴掌,那个女生愣在了那里,仿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何朵对朝北的解围毫无感激之情,反而使劲推了他一把。何朵悲愤地说,都是你惹的祸!

何朵在此次事件之后,毅然转校了,据说去了城北某所中学。

暴雨过后第二天,人们看到铁葫芦街的景色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只是四处积满了水,道路变得泥泞。人们失望了,纷纷抱怨说,龙卷风没有来嘛,又被天气预报骗了。

朝南又要背着书包去上学了,这让他沮丧不已,他走下楼道撑开雨伞走进泥淖里。兆德老人把那群小鹅放了出来,嘴里叨唠着,这下它们可高兴了。

朝南站在院子里问,谁高兴?

兆德老人说,鹅,它们最喜欢水了,这下可以好好洗个泥水澡了。

朝南没趣地走开,边走边嘀咕,总有一天你的鹅会死掉的,一只不留。

果然,朝南的预言在他放学时部分实现了。当他跑进院子时,不小心踩死了一只金黄色的小鹅,而兆德老人正好坐在楼道上,亲眼目睹了惨剧的发生。他几乎从竹椅里跳了起来,指着浑然不知的朝南说,年纪轻轻的瞎了眼,你赔我的鹅。

朝南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对兆德老人的无端控诉感到恼怒,忿忿地说,老头,你凭什么冤枉人,我又没偷你的鹅。

兆德老人指着朝南身后说,你回头看看。

朝南看见一摊红色的血在泥水里扩散,一只被踩得血肉模糊的幼鹅像标本一样嵌在泥水里,极其醒目。朝南喊了起来,我不是故意的。

兆德老人说,不是故意的?是谁说我的鹅会死掉,一只不留?你这个小王八蛋,以为我耳朵聋啦。

朝南不再争辩了,他说,一只鹅算什么,赔你钱就是了。

兆德老人气急败坏,痛心疾首地说,一只鹅算什么?鹅就不是生命了?你这个小王八蛋,小小年纪??????

兆德老人的责骂引来了三两看热闹的邻居,他们问朝南,是你家的佐佐木把鹅咬死了吧。

朝南不耐烦地摆摆手,准备上楼,兆德老人一把抓过他,你这个小王八蛋,一点礼貌也不懂,快点赔礼道歉。

朝南反驳说,不懂礼貌的是你这个老瘪三,我已经说了赔钱,你还要怎么样?再说我又不是故意的,是你自己的鹅找死。说完朝南又对邻居们说,满院子都是他养的鹅,踩死也是活该。

兆德老人气得说不出话来了,他走到院子里把鹅的尸体拎起来,灰色的泥浆和淡淡的血水便顺着鹅的脚掌往下滴。

兆德老人是带着无事不登三宝殿的表情来到沈玉家的,他手里拎着那只血肉模糊的鹅,鹅的一只眼睛在眼眶外摇摇欲坠,内脏由于挤压黏稠地粘在皮毛上。沈玉完全没有想到兆德老人居然会把死鹅带来,而且他一松手,死鹅便掉在了地板上。兆德老人气势汹汹地说,这是你家朝南干的好事。

沈玉被那只鹅恶心死了,更加没有想到兆德老人会把鹅摔在地板上,这使想低调化解此事的她恼怒起来。她说,你要干什么?把它捡起来,恶心死了。

兆德老人说,知道恶心就不会生出这样的儿子了。

沈玉的脸立即阴沉下来,据理力争说,您这样说就不对了,我儿子又不是故意的,您多大岁数了还和孩子斗气,说吧,赔你多少钱?

兆德老人反驳道,这和钱没有关系,是你儿子太没有教养,你知道你儿子叫我什么吗?兆德老人不容沈玉多想,咆哮着说,他叫我老瘪三,这就是你沈玉教养出来的吗?啊!

这时,朝南从卧室里冲了出来,指着兆德老人说,是你先骂我小王八蛋的,你有教养吗?

兆德老人一时语塞,但嘴里仍不自觉地骂道,你这个小王八蛋,反了你了。

当朝北回来的时候,兆德老人正好提着他的鹅从沈玉家出来,他的兜里已经揣着一张十元人民币了,他边走边说,这个世道真是反了,这么小的王八蛋也敢骑在老子头上拉屎。

当朝北听说这件事后,一反常态,对母子俩的愤怒无动于衷,他对朝南说,是男子汉就把兆德老头摆平,别出了事就往家里跑。

朝南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他曾暗地里制定了许多复仇计划,他要把兆德老人的鹅一只只偷走或者干脆将鹅神不知鬼不觉地毒杀,造成某种瘟疫的假象;再不然训练佐佐木将兆德老人的鹅通通咬死,然后把罪过推到其他野狗身上。

龙卷风要来的消息已经在铁葫芦街刮了一个星期了,人们已经对它不抱任何希望,只是盼望这场持续不断的雨能停下来。兆德老人在那个清晨发现他的鹅少了三只,他反复检查了鹅棚,油毛毡的棚子并没有损坏的痕迹,四周也没有黄鼠狼的脚印,会不会是自己数错了?兆德老人又蹲在地上清点起来,可数来数去,仍少了三只,而且是最大的三只鹅。正要去上学的萌萌被兆德老人的奇怪举动吸引了,她撑着那把黄色的小伞说,你在找什么呀?

兆德老人说,我的鹅被天杀的贼偷啦,你见到有人偷我的鹅吗?

萌萌摇摇头,我没有看见贼,贼不会跑到我们院子来的。

兆德老人纠正说,不是外贼是内贼,你见过朝南来过鹅棚吗?

萌萌说,朝南哥哥呀,我好像没看见,外面在下雨,他来你的鹅棚干什么呀?

兆德老人没好气地说,干什么?还不是干见不得人的勾当,你再想想,真的没见过朝南吗?

萌萌在兆德老人的引导下仿佛真的看见朝南在鹅棚周围游荡,于是她说,我想起来了,朝南哥哥好像来过鹅棚。

自己的猜测在得到萌萌的肯定后,兆德便关上鹅棚,朝自己家走去。他本想找朝南对质,但考虑到证据不足,毕竟萌萌还是个孩子不能做证,而且朝南肯定会百般狡辩,加上他家人多势众,到时候自己寡不敌众就是有理也说不清了。所以,兆德老人按兵不动,想来个守株待兔。

天色黯淡下去后,兆德老人将鹅赶回了鹅棚,今天他故意忘记锁上鹅棚,只用那把锈迹斑斑的插闩扣住木门。他早早地回到房间,熄灯之后,悄悄透过窗帘缝隙朝鹅棚观望。时间一点点过去,夜幕完全降临,院子里闪落着零星的灯光,兆德老人便借着这光观察鹅棚的动静,其间除了来去匆匆的几位邻居外并不见朝南的身影。兆德十分焦急,但他仍然咬牙坚持,可直到午夜也没有人出没在院子里,兆德老人不得不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到床上。他忿忿不平地说,这个小王八蛋还真狡猾,总有一天我会亲手逮住你。

兆德老人逮住的不是朝南而是他的狗佐佐木。通过一个星期坚持不懈的观察,兆德老人终于在一个夜晚发现了真相。黑暗中一条身影蹿进了院子,兆德老人听见一阵摩擦草地的窸窣声,然后经过一阵爪子的刨门声,鹅棚就被打开了。兆德老人抄起手中的木棍迅速蹿了出去,他在鹅棚门口顺利堵住了前来偷猎的黄鼠狼。木棍重重落在了黄鼠狼的背部,可兆德老人却听见一声狗吠,他有些糊涂了,心想,黄鼠狼也会狗叫?就在他挥下第二棍时黄鼠狼不叫了,它倒了下去。兆德老人那一棍正好砸在佐佐木的头部,打昏了它。直到将黄鼠狼拖入家中,兆德老人才发现大错特错了,这明明是朝南的狗。原来都是这畜生惹的祸。兆德老人虽然气急败坏但也隐隐不安,他深知佐佐木对朝南的重要。要是被那小王八蛋知道了,自己肯定会被报复。于是兆德老人又把佐佐木悄悄扔回了院子。他以为已经打死了狗,心想,这下扯平了,我不管你要鹅,你也别管我要狗了。

当朝南左等右等也不见狗回来时,自己偷偷溜出了门,在院子里的水沟边发现了正在喘息的佐佐木,它已经连爬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朝南把它抱了回去。知道复仇计划的朝北问,怎么样?偷了几只?

朝南一脸悲伤,阴沉地说,我的狗快死啦!

朝北从上铺跃了下来,急切地说,让我看看。

兄弟俩在灯光下察看佐佐木的伤势,瘦小的背上有一道微陷的痕迹,上面的皮毛向四周散开,只能用皮开肉绽来形容。头顶也散落着血迹,上面已经肿了起来。在朝南抚摸佐佐木时,佐佐木发出呜呜的哀鸣声,寻求主人的温暖。

朝南跺着脚,咬牙切齿地说,肯定是那个老瘪三干的。

朝北也连声感叹,说,看不出这个老王八这么歹毒。

何朵在转入城北一所中学时,来历不明的言论迅速蔓延。有人说她是城南的破鞋,被很多男人玩过,实在没脸在城南呆了才来城北的。何朵变得绝望,可这里是人生地不熟的城北,她无法像在城南那样做出抗争。她肯定这些传言是从城南散布过来的,在经过无数人的口口相传之后,演变成了这样一个版本。

破鞋。何朵想不到这个遭人唾弃的词会和自己扯上什么关系,很多人开始用异样的眼光打量自己。这时,一个叫骆驼的家伙出现了,他乘课间混进了班级,当着三十多个同学的面大呼自己的名字,何朵,谁是何朵?同学们纷纷把目光对准了她,一些女生在周围窃窃私语,男生们则一脸嬉笑。骆驼顺藤摸瓜发现了她,走到面前对她说,放学我等你。

何朵将头埋在课桌上,任长发散落下来遮盖自己的脸,她不知道骆驼是谁,但凭直觉也知道不是好人,一头黄毛让何朵厌恶。当骆驼对她说出那句话时,何朵惊慌失措,不知该怎么回答,她感觉很多双眼睛正死死盯着自己,陌生的目光比骆驼的话更令人不安。

神经病。何朵用微弱的声音回应。

整个下午何朵魂不守舍,随着放学时间的逐渐临近,她开始考虑怎样避开骆驼了,她央求同桌的女生陪她一块走,但那个胖胖的女生拒绝了,她说,那个人可不好惹啊,你自己注意一点吧!

在何朵感到绝望时,班上两个女生主动站了出来,她们拉起何朵的手说,放学跟我们走吧,保证骆驼不会胡来。

何朵感动得不知所措,只好小心翼翼地问,那个人是干什么的?

两个女生相视而笑了,他呀,他什么也不干,又什么都干。看着何朵一脸疑虑,她们又说,骆驼是混社会的,很有势力。

何朵问,那你们不怕他吗?

怕他?笑话,我们才不怕他呢。你也不要怕,放学跟着我们就行了。

放学铃声响后,何朵在两个女生的催促下匆忙收拾好了书包,夹在俩人之间朝校外走去。一路上她忐忑不安,眼睛死死盯着校门外,可那里什么人也没有,根本就没有骆驼的影子。就在何朵放心下来时,两位女生提议一块去吃点东西,何朵本想拒绝,可一想到她们主动陪自己又觉得不好意思了,只好点头跟着走。在途经一个居民区时,骆驼出现了,他斜依在一排健身器材上,身旁同样依着两位青年。一开始,何朵并没有注意到骆驼,她还在和那两个女生交谈,要知道这是转学后主动有人对她表示亲密。就在她们对某个流行歌手品头论足时,骆驼一下子就蹿了出来,带着守株待兔的神情说,你们终于来了。

何朵被骆驼的举动吓了一跳,就在她产生种种疑问时,两个女生已经和骆驼攀谈起来,何朵终于知道发生了什么。被欺骗的感觉让她怒不可遏,她指着她们说,你们为什么要骗我?

哼,骗你?谁骗你啦,是你自己跟着来的。

何朵不再和她们辩解,扭头便走,可骆驼挡住了她的去路,骆驼说,都怪我,是我要求她们这么做的。

何朵并不回答,甚至不敢和骆驼对视,她低头迈步,往左骆驼就伸出右脚,往右骆驼就跨出左脚。在周围人的笑声中,何朵终于忍不住了,你到底要干什么?

骆驼说,我只想认识你,和你做个朋友。

没这个必要。何朵怒气冲冲地说,别拦着我,要不我报警了。

别这样,我只想认识你,我没有其他意思。骆驼争辩道。

没有其他意思就让开,我要回家。

这时,一旁的女生忍不住了,她们讥讽道,瞧她那样,装得这么清高,其实早就被人玩过了。

这句话清晰地传入了何朵的耳朵,她转身质问说,你们说什么?你们才被玩过了,不要脸。

她们没有想到何朵会反抗,脸色不约而同阴沉下来,一个女生大声嚷了起来,你这个破鞋,你装什么纯洁,你是怎么转学的?以为我们不知道,呸。

何朵实在忍不住了,冲上去搡了那人一把,没想到两个女生联合起来,顺势揪住何朵的长发扭打成一团,何朵的脸被指甲划过,肚子遭到尖头皮鞋的袭击,过长的头发钳制了她,她双拳难敌四手了,总有巴掌从她没有防备的方向挥过来。最终在骆驼连拉带拽下才将她们分开,何朵挣开骆驼的手说,滚开,不要碰我。

一辆出租车正巧停在何朵脚边,她想也没想就钻了进去。

没有一个人知道何朵的真实遭遇,关于她的传闻在铁葫芦街经久不衰、层出不穷,就像龙卷风即将到来的消息,真假莫辨。对所有传闻大家都抱着姑且信之的态度。

最新的传闻是何朵已经引起了城北男人的注意,他们开始向她大献殷勤,而她也接受了一个叫骆驼的家伙,他们近来交往甚密。有目击者说,何朵和骆驼常出没于酒吧、KTV等娱乐场所,骆驼还在周末时护送何朵回家。

朝北突然注意起铁葫芦街的陌生男子来,他告诫手下人说,你们都睁大眼睛,看有没有城北过来的家伙,一经发现立即报告。

又是一个周末,朝北在何朵家附近转悠,今天何朵要从城北回来,他希望能发现那个叫骆驼的家伙。朝南从游戏机房走出来时,看见朝北坐在台球室门口,目光焦急地扫视着人群,当朝南出现在他视线里时,他却视而不见。

朝南向他走去,你在看什么?

朝北不耐烦地说,关你屁事,赶快回家,告诉妈,今天我不回家吃饭了。

朝南说,你在找骆驼吧,他们都说你想把骆驼杀了,你敢杀人吗?

朝北朝弟弟挥起了拳头,简单地说了两个字,快滚。

黄昏姗姗来迟,天边呈现出火烧云的壮丽景象,在铁葫芦街这是司空见惯的景致了,所以没有一个人对这样的景色表示赞赏。一辆白色公交车出现在朝北视野里时,朝北正在击打一个中袋附近的球,当白球带着均匀的力量撞击红球时,公交车在站台戛然而止,朝北的眼睛立即朝下车的人群扫去,连红球顺利进洞都没注意。

在一群下班的中年男女之间,朝北一眼就发现了身穿白色亚麻布裙的何朵,她的黑发在黄昏的风中微微颤动,纤细的手不停拨弄被风吹乱的头发。何朵朝家走去,朝北立即扔下手中的球杆不顾其他人的抱怨一溜烟跑了出去。他快速绕过两个路口,等在何朵回家的必经之路上,希望造成一次偶遇的样子。

当何朵出现在前方时,朝北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朝她走去,他希望何朵会和他打个招呼,但他也知道这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就在朝北与何朵擦肩而过时,何朵喊住了朝北。

朝北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朝四周望去,可根本没有其他人。

朝北,我叫你呢。何朵在一棵紫槐下对朝北说。

朝北大喜过望,但仍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他说,你有什么事?

何朵说,没有事就不能叫你了?

朝北连忙摆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

何朵说,我们去坐坐吧。

朝北对何朵的请求有些不知所措,他对何朵的温柔没有一丝准备,一时有些蒙,他结结巴巴地说,去,去哪里坐?

何朵指着马路对面的休闲吧说,我们去那里吧。

当朝北和何朵坐在那间很小的休闲吧时,朝北的心逐渐平静下来,但他仍不知说什么好,他给何朵点了一杯冰激凌,给自己要了一罐可乐。

何朵犹犹豫豫好像有什么话要讲,可始终没有说出口,只好盯着朝北看。朝北被何朵看得不好意思起来,脸上红了一片,就像天边的火烧云。何朵情不自禁笑了起来,她说,朝北,你太紧张了,你的脸都红啦!

何朵这么一说,朝北脸上的红晕又加深了一层,看上去像京剧里的脸谱了。朝北说,胡说,这是被太阳晒的。

何朵格格地笑,说,朝北,没想到你还这么幽默。

笑过一阵之后,何朵眼泪接踵而至。朝北大惊失色,何朵,你怎么啦?

何朵没有说话,只顾伤心地哭,哭声吸引了几位顾客,他们好奇的目光使朝北坐立不安。他悄声安慰道,别哭了,有什么事告诉我,我给你摆平。

何朵慢慢平静下来,嘴里抱怨道,都是你惹的祸。

后来,何朵和朝北去了河边。朝北在夜风四起的河堤上聆听了何朵的心事。原来传闻里的骆驼果然存在,他是城北的一个混混,经常出没于何朵的中学附近,找尽一切机会靠近何朵。没完没了的纠缠让何朵苦恼不已,而老师也隐约发出警告,和社会上闲杂人员来往是要被劝退的。

朝北十分震惊,恨不得现在就召集人马将骆驼收拾一顿。他对何朵说,这件事就交给我了,保证他以后规规矩矩的。

何朵急切地问,你想怎么办?可不要乱来啊!

朝北回答,放心吧,不会出事。

朝北在一个燠热的中午孤身一人坐上了开往城北的公交车,他的手里拎着一只黑色旅行包。他来到一所中学的门前,蹲在一棵梧桐树下,树叶的阴翳暂时缓解了他的汗流浃背。他一手扶在树干上,却意外发现了树干上刻着的话,何朵,我爱你。留款人是骆驼。在留款人的下面刻着一颗心,一枝箭从那颗歪歪扭扭的心中穿过。朝北一阵恼怒,立即从钥匙圈里打开瑞士军刀,十分用劲地挖着树皮,直到那句话那颗心被挖掉为止。朝北忿忿地说,让你爱,去死吧。

朝北擦干手上的汁液,把军刀放回自己的口袋,随后看了看手上的表,确定放学时间的到来。放学的人群在一阵铃声之后陆续出现,他们或骑自行车或漫步向街道扩散。朝北逡巡的目光在校门前来来回回,希望发现何朵的身影。而校门的另一侧,一个染着黄发戴一个银质耳环的家伙正和身边人开着玩笑。他眼睛很小,而且左眼歪斜,这给他的面部表情带来一丝狰狞,嘴角上露出一颗挤破后血丝残留的青春痘,笑起来露出一排排乱牙。这个人就是出道不久的城北混混——骆驼。

何朵在人群渐渐稀少之后出了校门,她朝四周张望,发现了梧桐树下的朝北,她向朝北走去。这时,骆驼和他的兄弟出现了。何朵,今天我送你回家吧!

何朵没有搭理骆驼,径直朝前走去。

骆驼说,别急着走啊,有我护送,谁也不敢打你的主意。

何朵冷静地说,我已经有男朋友了,你还不快滚。

骆驼不敢置信地问,男朋友?是谁?

何朵指着不远处正朝自己走来的朝北说,他就是。

骆驼立即眯起自己的眼睛朝对面望,除了朝北高大的身材外,那只黑色旅行包给他留下了奇怪的印象。

朝北来到何朵面前,拉起她的手说,走吧!

骆驼和他的两个兄弟立即拦住了朝北,骆驼用阴阳怪气的口吻问,请问这位兄弟混哪里?

朝北轻描淡写地说,城南铁葫芦街。

骆驼装作害怕的样子,缩了一下头,铁葫芦街?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朝北冷笑了一下,说,等你打听清楚了再讲,还有,以后离何朵远点,否则??????

骆驼正要反抗,却冷不丁发现朝北胸前的刺青,他立即犹豫了,就在他犹豫时朝北潇洒地把骆驼和他的兄弟像拨树叶一样拨开,牵着何朵的手消失在人群里。

骆驼在当天夜里就打听到了铁葫芦街的风云往事,当他得知海南的事迹后,既嫉妒又畏惧。要知道野狼帮就是两年前被海南一举歼灭的,虽然海南为此坐了牢,但他的名气早就传遍了城北,只有骆驼这样初出茅庐的家伙没有听过他的名字。朝北是海南的表弟,这点骆驼已经打听清楚了。在感到棘手的同时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力量攫住了他,他想与朝北一争高下。

骆驼的计划在朝北第三次出现时实施了,当朝北在烈日下等待何朵放学时,骆驼带着自己的人马出现了,他们握着锋利的匕首,从不同方向朝朝北涌来。朝北敏锐地发现了他们,他迅速拉开黑色旅行包,从里面取出一把长长的砍刀,毫无畏惧地朝骆驼冲去。砍刀冰冷的杀气在刺眼的阳光下让骆驼睁不开眼,他一个趔趄摔倒在地,爬起来时信心全无,眼看朝北逼近,骆驼发出逃跑的信号,他连爬带滚地逃离了现场,他的兄弟也做鸟兽散,不到一分种,朝北的身边连个人影也见不着了。

龙卷风要来的消息又一次在铁葫芦街传开,人们说,这回错不了啦,等着瞧吧,龙卷风马上就要光临了。

果然天气骤然变化,一场大风席卷了铁葫芦街,天空飞沙走石,乌云里好像隐藏了百万大军,风像军号一样响彻大地。人们来不及收拾晾出的衣物、来不及关上打开的木窗,就被风长驱直入。五颜六色的内裤在空中飞舞,如同一只只绚丽的风筝;街道上的妇女紧紧捂住自己的裙子和衬衣,但风仍像一只不怀好意的手不时掀起她们的裙子解开她们的衬衣,于是尖叫声连成一片。

兆德老人在大风到来时正在午睡,沉沉的睡眠使他对灾难的到来一无所知,他摆在院子里的簸箕被风卷到了空中,翻了几个筋斗之后落在了排水沟里,簸箕里的萝卜干则散落在院子的各个角落,看上去像死去的蛔虫;由于事先没有准备,兆德老人的鹅也被吹得七零八落,纷纷逃离院子。

兆德一觉醒来时,发现院子里呈现出鬼子扫荡后的迹象,鹅棚已经坍塌,除了一两只在墙角瑟瑟抖动的鹅外,其余通通不见了;腌制萝卜干的簸箕已经不翼而飞,萝卜干却散落满院。老人佝偻着身子去拾那些萝卜干,楼道上传来朝南的笑声,兆德老人看见朝南幸灾乐祸的笑容便破口大骂起来,这是哪个王八蛋干的,给我站出来,看我不收拾你。

兆德老人的辱骂持续了十几分钟,散落在院子里的萝卜干已经所剩无几了,都被老人装进一口塑料袋里。这时女孩萌萌走进院子说,爷爷,你别骂啦!没有人动你的东西。

兆德老人继续咆哮道,你看看,这不是人干的?难道是鬼吗?

萌萌说,是风,是风把你的东西吹走了。

兆德老人说,风?谁家的?

兆德老人气急败坏了,甚至糊涂,在弄明白萌萌的话后,又骂起天气来。这狗日的风,什么时候不吹,偏偏等我睡着了吹,吹你妈个×啊。

萌萌的妈妈急忙把萌萌抱回家,对走过一旁的沈玉说,当着孩子面骂得这么难听,这不是毒害孩子吗?

沈玉说,可不是,兆德老人太不像话了,迟早要遭报应。

朝南还在为佐佐木难过,即便在目睹了兆德老人的灾难后也高兴不起来,他发誓一定要为佐佐木报仇。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三天后佐佐木便离奇地死在了垃圾堆旁。那天下午朝南在院子里大声呼喊佐佐木,他已经一天没有见到它了,他发动院里的其他小孩去寻,而自己则跑到兆德老人的窗前。兆德老人透过纱窗看见朝南在门前踅来踅去,于是他没好气地说,看什么看,小心长针眼。

朝南用既往不咎的神情对兆德老人说,你看见我的狗了吗?

兆德老人嘿嘿一笑,说,原来是来找狗的,你的狗失踪啦?

朝南说,是你把它藏起来了。

兆德老人又一笑,说,笑话,我藏它做什么,我最讨厌狗了。

朝南的目光在兆德老人的房间一无所获,于是他在离开时诅咒说,别让我发现,要不然??????

兆德老人嚷了起来,你这个小王八蛋,你回来说清楚,要不然怎么样?你以为老子聋啦!

朝南闷闷不乐地走出院子,甚至发狠地摔了一下楠木大门。这时,一个男孩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回来,嘴里喊道,找到佐佐木啦!

朝南急切地问,在哪儿?

男孩指着垃圾堆的方向说,就在那里。

后来,朝南抱着僵硬的佐佐木悲伤地哭泣,和他一起哭的还有萌萌,萌萌总喜欢和朝南玩,人们都说她是朝南的一条小尾巴,她和佐佐木的关系也很好,时常拿骨头喂它,当她看见佐佐木躺在一堆垃圾旁被无数苍蝇包围时,就难以抑制地哭起来,哭得撕心裂肺。

朝南一连几天茶饭不思,脑海中总是浮现出佐佐木死去的样子,朝夕相处的日子一去不回,使得朝南突然形单影只、顾影自怜起来。就连忙着和何朵谈恋爱的朝北也感到难过,他安慰弟弟说,一定要找出凶手,佐佐木不能平白无故地死掉。

朝南说,不用找了,我知道是谁。

朝北问,是谁?

朝南说,除了兆德那个老瘪三还有谁?

朝北没有问朝南打算怎么办,如果兆德还年轻那么这件事就好办多了,可如今他只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你能拿一个老人怎么办呢?

朝北和何朵的关系已经昭然若揭,他们正在逐渐印证往日的传言,所以这个时候朝北对朝南的事是无心过问的。

正午时分,院子里积满了炙热的阳光,杂草都仿佛晒出烟来,没有人愿意在燠热的院子里呆上一分钟。去城北上班的人尚未回来,剩下的人都在午睡,除了一群鹅的嘎嘎声外,院子里一片寂静。

兆德老人在那次事件后,又买回来一群鹅,这使许多感到院子清净的居民又陷入烦恼之中,因为这意味着院子又将被兆德老人霸占,鹅群将院子弄得跟垃圾堆一样,人们不仅要避免踩到满院的鹅屎,也对院子里兆德挖出来的一口其臭无比的水塘感到恶心。人们曾想把那眼滋生蚊虫的水塘填掉,可兆德老人死活不干,他放言说,除非我死了,不然谁也不能把水塘怎么样。

院子里仍然摆放着兆德老人耀武扬威的簸箕,簸箕里仍然晒满了即将腌制的萝卜干。兆德老人酷爱萝卜干是出了名的,他用萝卜干下酒下饭,清脆的咀嚼声是这座院子特有的声音之一。

此刻,朝南鬼鬼祟祟出现了,他首先走到兆德老人的门前,听了听房间的动静,一阵鼾声使他放心下来。随后他来到院子里,朝四处张望,在确定没有任何人影时,他靠近簸箕,掏出口袋里准备好的水枪,那是只有莲蓬头的水枪,他朝萝卜干射击,于是浑浊的液体就在簸箕上雨一样降临。

朝北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溜出家门,朝南睡得很沉,对朝北的动作一点都没有察觉。朝北悄悄出了家门,沿着没有灯光的街道朝何朵家走去,他在一幢楼房前轻轻敲响了一扇窗户,不一会儿,那扇窗户便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铁窗栏原本用一把锁锁着,可自从朝北来过之后,那扇看上去坚固的铁窗就再也没有上过锁了。朝北弯腰跃上窗台,一个暗影迅速消失,随后窗户被立即阖上,窗帘垂下来。

不是说今天不来了吗?我都睡着了。何朵嗔怪道。

我想你想得睡不着。朝北嬉笑着说。

放屁。

朝北已经开始脱衣服了,他抱住了身穿睡裙的何朵,何朵的脸隐藏在黑暗中,可是朝北还是准确找到了嘴的位置,他们接起吻来。

当月亮在天空逐渐移动时,朝北在一阵隐约的鸡鸣声中醒来,他拍拍沉睡中的何朵,悄声说,我要走啦。

何朵睁开惺忪的睡眼,再度将窗户打开,看朝北像猫一样跃出去,一点声音都没有,朝北向她挥挥手便消失在晨曦降临前的黑暗中。

何朵也不知道这是第几次和朝北约会了,当她得知朝北以一人之力把骆驼吓得屁滚尿流之后,对他肃然起敬,顺势答应了朝北的追求。其实何朵已经喜欢上朝北了,只是表面上不动声色。在骆驼事件之后,她开始发现朝北的优点,比如他光明磊落,敢做敢当,虽然有时看上去邪邪的,但正是这股邪邪的力量使何朵无法拒绝。

朝北急速穿行在铁葫芦街,对周遭的声响极度敏感,他不想让某些以制造飞短流长为乐趣的人发现他的行踪。他避开街道,走在梧桐树的阴影中,在狭窄的弄堂里穿梭,最后偷偷摸摸踅进了院子。院子里落着一片皎洁的月光,朝北走在干结的泥土上发出土块崩塌的脆响。他放慢脚步踮起脚尖飞速穿过逼仄的楼道,没有一户亮着灯,大家仍在睡眠之中,院子外传来陌生的鸟鸣。朝北掏出钥匙,轻轻插进锁孔,微微旋转之后门锁开了。朝北将门拉开一条合适自己通过的缝,像个影子一样钻了进去。在他准备上床时,朝南醒了,也许他根本没有睡着。

你跑哪儿去了?朝南问。

朝北说,我解溲去了。

骗人,解溲能解几个小时吗?朝南说。

朝北说,少废话,我的事你少管。

是不是去找何朵啦?放心吧,我不会说出去的。朝南一本正经地说。

你他妈管我找谁?你敢说出去我打断你的腿。朝北威胁说。

朝南以一个知情人的身份讲,我就知道你去找她啦,你们这么晚了还出去玩,有什么好玩的!

听朝南这么一说,朝北乐了,嘿嘿一笑说,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朝南还在下铺嘀咕时,朝北却像被子弹击中,躺在上铺一动不动了,每次见过何朵之后他都睡得特别快。

这又是一个无聊的周末,人们又陷入到无所事事的状态。铁葫芦街没有城北那么多娱乐场所,这里除了一家网吧两家游戏机房和几张台球桌外找不到任何娱乐设施。人们更多的消遣是聚在一起谈天说地或者飞短流长。男人们在桌球室里玩斯诺克,不时说上几段新近流传的荤段子。妇女们则选择一处阴凉的场所摆开麻将,一边牢骚满腹地打,一边饶有兴趣地谈论张家长李家短。

朝北刚从河边回来,他趿拉着一双木屐,头上的水还没有干,正簌簌往下坠。家里没有人,父亲找人下棋去了,母亲在萌萌家打麻将,朝南肯定还在游戏机房里。朝北从冰箱里拿出一块西瓜,打开电视,可那场篮球赛已经结束了,朝北百无聊赖,便给何朵打电话。

喂,何朵。

嗯,朝北吗?

是我,除了我还有谁啊。

找我有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啦。

我在写作业呢。

别写啦,来我家玩吧,我家没人。

不,我作业还没有写完。

晚上再写,先过来。

何朵挂掉电话后,给外婆打了一声招呼,她看了看外面的阳光,很猛烈的样子,便打着伞出门了。她正好有事找朝北,而且看来已经不能再拖了。

何朵来到院子里时,显得犹豫,她穿过那扇楠木门踏进了院子,迎面扑来的是一阵鹅粪和臭水沟的味道,鹅从各个角落争先恐后朝她奔来,何朵爆发出一声尖叫。兆德老人正好躺在竹椅里目睹一位从未谋面的女孩站在院子里蹦蹦跳跳地躲避鹅群。他站了起来,一反常态地拿起竹竿把鹅群拨开,露出一个还算慈祥的笑容,姑娘,不要怕。

何朵感激地点点头。

兆德老人问,你是来找人的吧?

何朵又点点头,小心翼翼地问,您知道朝北住在哪里吗?兆德老人听到朝北这两个字后很不高兴的样子,悄声嘟囔,朝北,怎么又是找朝北的.

何朵以为自己没有说清楚,再次问,朝北的家是在这里吗?

兆德老人的表情瞬间与之前判若两人。我不认识什么朝北,你不要问我。随后他将手中的竹竿收了回去,躺在竹椅里,不动了。何朵没有办法,只好站在鹅群里委屈地喊了起来,朝北、朝北。

朝北听见呼喊后,从楼道里露出头来,他兴奋地跃下楼梯,用脚粗暴地拨开何朵身边的鹅,抱怨说,你怎么才来啊。

何朵有点恼怒,你们这个院子怎么回事?养这么多鹅也不嫌脏的。

朝北将何朵领进家,解释说,这都是兆德老头养的。

何朵说,他看上去怪怪地,还说不认识你。

朝北说,别管他,他就是个疯老头。

就在朝北把门反锁之后,一把将何朵拉到了自己的卧室,何朵挣开他的手说,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朝北看了看上铺,嘀咕道,太高了,你不好上,干脆就在下铺吧。

何朵说,你听见我说话没有?

朝北问,你说什么?

何朵犹豫了一会儿,随即痛快地说了出来,我两个月没来了。

朝北有点糊涂,什么没来了?

何朵气愤地重复了一遍,我的例假没有来。

朝北愣住了,一屁股坐到朝南的床上,你确定吗?没有搞错吧?

何朵也坐了下去,忧愁地说,我怎么会搞错,是两个月没来了。

朝北坐立不安,何朵问他什么他也没有丝毫反应。何朵便推推他说,你怎么回事,问你话呢?

朝北犹豫再三,说,要不去医院检查检查?

何朵摇头说,不行,医院人多口杂,多不方便啊,不如先买测纸测测吧。

朝北疑惑地问,测纸?什么测纸?

何朵简单地向朝北描述了测纸的作用,并要他立即去买。朝北有些不乐意了,他说,那是女人用的,要买你自己去买。

何朵气得直跺脚,你让我怎么去买,你这个死没良心的。

朝北没有办法,只好按何朵的交代去做,他们一前一后出了院子,何朵跟在他的身后不远,当俩人藕断丝连般出现在铁葫芦街时,朝北发现了朝南的同学小乱,便向他招起手来,喂,小乱。

小乱屁颠屁颠地跑过去,兴奋地问,你喊我做什么?

朝北嘿嘿地笑了,他悄声说,看见对面那个药房没有?给我去买样东西,我给你钱。

小乱说,你要买药啊,你受伤了吗?

朝北笑着教导说,你进去就说要买测试纸,他们问你谁用时,你千万不能说我用,知道吗!

小乱好奇地问,那说谁用?

朝北不耐烦地摆摆手,随便说谁,就是不能说我,记住了?

小乱点点头,抓过朝北手中的钱就朝药店跑去。

一进店门,一位穿白大褂的男子就不耐烦地问,小孩,你要买什么?这里可没有糖。

小乱涨红了脸,对他的玩笑很恼火,大声说,你才要买糖呢,我要买测试纸。

穿白大褂的男子一时没明白过来,愣在了那里,随后才和身边的同事对视一眼,大笑起来,脸上的表情极为丰富,他用颤抖的声音说,听见没有,这个小孩要买测试纸。

那个同样穿白大褂的男子也嘿嘿笑了起来,不怀好意地问,小孩,你买测试纸干什么?

小乱没好气地回答,你管我干什么?你们药店有没有啊?

另一位穿白大褂的女子对正在讪笑的男人说,有什么好笑的,总有一天你们也会用上。

那男子调侃说,给你用吧。

随后是一阵毫无克制的大笑。

呸,想得美,做你的白日梦。女子做了一个厌恶的表情,她牵着小乱的手去了另一个柜台,从里面掏出一叠测纸,细心地问,小朋友,是你家谁用啊?你姐姐吗?

小乱立即说,我没有姐姐。

女子思索片刻问,那是你妈妈用吧?

小乱想都没想就连连点头,付过钱后就飞快地跑开了。

朝北迫不及待地接过测试纸,随后就把小乱打发了。测试结果让朝北和何朵沮丧无比,何朵说,这可怎么办?

朝北郑重其事地说,打掉。

何朵死劲捶着朝北的胸,说得轻巧,你试试。

朝北一边躲避一边回答,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朝南又在一个阒静的中午端着自己的水枪在院子里玩耍,之前他将一个瓶子里的液体倒进了水枪,瓶子里的液体已经不多了,瓶身上赫然标着一个恐怖的骷髅。朝南把液体和水枪里的水混合后,端着枪踅进了院子。

院子里的摆设朝南已经了然于胸,他偷偷摸摸地靠近兆德老人的簸箕,簸箕里仍是那些毫无生气的萝卜干,朝南手握水枪对着簸箕抠下扳机,水枪里的液体经过挤压之后由一个莲蓬头喷出,一道浑浊的液体便在簸箕里纷纷扬扬,像下一场酸雨。

就在朝南打完水枪里的液体后,萌萌出现在楼道里,她穿着一条公主裙,好奇地问朝南,朝南哥哥,你在干什么?

朝南心里一惊,生怕自己的行为被萌萌识破,便拿着水枪四处射击,装做打水仗的样子。他说,我要和小乱打水仗了,先练习练习。

萌萌说,我也要打,可是我没有水枪。你的水枪在哪里买的呀,我叫爸爸也去买一把。

萌萌喋喋不休地说着自己的计划,朝南在完成任务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萌萌跟在身后说,朝南哥哥,你要去哪里呀?等等我,我也要去。

朝北和何朵坐在公交车上,一个在最前面,一个在最后面。他们准备去城北,之前朝北已经选好了一家诊所,诊所位于城北一处偏僻的地点,绝不会有熟人出没,这点正是何朵强烈要求的,况且诊所的手术价格比医院便宜不少,所以俩人都很满意这个地方。

公交车有气无力地穿梭在大街小巷,它驶出了城南,城北宽阔的路面出现了。朝北舒了一口气,他的目光盯着前面的何朵,何朵只露出一个背部,且始终没有转过脸来,她不想让人们发现她和朝北之间的联系。在经过一阵长途跋涉之后,公交车停在了一条宁静的街道上,这里远离市区,又是午后的光景,所以街道上阒无一人。朝北和何朵分别从前后门下了车,装作陌生的样子,等公交车渐渐远去之后,俩人才走到一块,手挽着手出现在那家诊所前。

诊所里的一位中年妇女已经在等待他们了,手术器械已经准备妥当。当朝北和何朵出现时,她便不耐烦地将何朵带进了手术室。朝北坐在手术室外的塑料椅上,死死盯着那扇玻璃门。手术室其实是一间很小的房间,和洗手间差不多大,房间里没有空调,所以何朵出了很多汗。医生说,你不要紧张,放松下来,要不然会很疼。

医生这么一说,何朵的汗就冒得更多了,尤其是背部,阴森森地湿了一片。何朵躺在冰凉的手术台上,跷起双腿,等待她的将是一场痛彻心扉、终身难忘的手术。

朝北焦急地坐在塑料椅上,当何朵开始叫喊时,他惊悸了一下,汗水失控般冒了出来,随着叫喊力度逐渐加大,朝北开始坐立不安,他听见手术室内传来的哭声及痛骂。

朝北你这个没良心的,我恨死你啦。

朝北你不得好死,哎哟,疼死我啦。

停下来,我不做了,不做了。

在何朵撕肝裂胆的哭喊中,朝北失魂落魄般逃出了诊所,他站在诊所门前的遮阳篷下,深深吐了一口气,何朵的哭喊使他打起了寒战,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摸了摸自己的口袋,瘪瘪的,烟忘带了。于是朝北在这条陌生的街道上游荡起来,希望找到一家卖烟的商店。

在离诊所五十米外,朝北发现一家名叫货美的小超市,他进去买了一包红河烟,就在他出门时,竟然遇见了骆驼,骆驼穿着一件过长的篮球衫,一根金灿灿的项链挂在他瘦弱的脖子上。骆驼用阴鸷的目光盯着朝北,朝北则摆出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当骆驼挡在门口时,朝北又用手把他拨开了,随口说道,这是谁家的看门狗啊,滚开。

朝北又一次潇洒地离去,而骆驼则悄悄盯着朝北,发现他蹲在那家诊所门口,那是一家妇科诊所,专门接待前来打胎的人。骆驼想,朝北为什么来妇科诊所呢?难道是陪何朵来的?

骆驼的猜测在不久之后将得到证实,骆驼的家就在附近,在确定朝北不会马上离开后,他回家拿了一把匕首,顺便换了一件长袖衬衫,他把匕首伸进袖管里,这样谁也看不见了。

当骆驼再一次出现在朝北面前时,朝北暂时没有认出他来,骆驼不仅换了衣服,而且还带了一顶棒球帽。朝北看见那个人在街对面鬼鬼祟祟朝诊所张望,心想,难道也是同病相怜的人?想到这里朝北苦笑起来。随后他看见男子朝诊所走来,朝北也往诊所里望了一眼,希望何朵的手术快点结束,这样她就不会叫喊了,何朵的叫喊让朝北魂不守舍,不祥的预感笼罩心头。

骆驼已经靠近诊所了,他看见朝北毫无防备地站在那里,就在朝北继续朝诊所内张望时,骆驼突然发力朝朝北奔跑过来,手中的匕首已经亮了出来。朝北感到身后有一阵异样的奔跑声,就在他转身的片刻,骆驼和他撞了个满怀,那把匕首顺利地插进了朝北的心脏,朝北的腰弯了下去,在他抬起头时,看清了骆驼。朝北想伸手拽住骆驼,可胸口一阵剧烈疼痛,在被骆驼发泄般反复捅了几刀之后,朝北像一片纸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眼睁睁看着仇人远去。

朝北倒在诊所门前,他已经爬不起来了,甚至连呼喊也不行。他静静躺在那里,看鲜血从胸口喷涌而出,像一眼泉。他无力地笑了笑,笑容悲惨而又模糊。在胸部痉挛般的起伏中,朝北睁大瞳孔看了最后一眼太阳,发现太阳竟然不那么刺眼了。

朝北死去了。

何朵在经历了漫长的痛苦后,终于等到了手术结束。她仍气喘吁吁地躺在手术台上,医生给她看了一眼从她子宫里刮出来的婴儿尸体,白铁盆里盛着那团血肉,何朵看见一只像拇指的小手无力地摊开着,婴儿破碎的躯体成团状浸在血水里,何朵感到一阵恐惧,心里害怕起来。她朝门外喊道,朝北,朝北。没有人回答,她努力挣扎起来,朝手术室外走,她的双脚微微发颤,踏在地上的脚步轻飘飘的。手术室外空无一人,医生和护士都在消毒室里。何朵沿着走廊往前走,嘴里仍然喊道,朝北,你这个没良心的,你死哪儿去了?

何朵在诊所门前发现了朝北,他正躺在地上,身体毫无防备地打开着,何朵看见那把匕首插在朝北的胸前,阳光落满了朝北的身体,朝北的脸平静如水,没有惨死后的狰狞。何朵随即暴发出一阵叫喊,裂帛般的叫声惊吓了一只路过的猫,它愣在了那里,呆若木鸡地看着倒在地上的朝北和蹲在一旁哭泣的何朵。许久,这只花斑猫才犹豫不决地发出了一声,喵。

朝南不敢相信自己的哥哥就这么轻易被人干掉了,当骆驼最终被缉拿归案时,朝南怎么也不相信健壮的哥哥会被这个羸弱的少年杀死。沈玉在见到朝北的尸体时,来不及哭喊就晕倒在了停尸间。当她醒过来时,仿佛衰老了十岁,说起话来气若游丝,她对丈夫说,老李,朝北是怎么走的?是谁把他杀了?朝北的父亲一改往日的沉默,陪沈玉说了许多话,直到她再一次晕厥过去。

朝北死后,堕胎事件在铁葫芦街浮出水面,人们破天荒地没有去议论何朵。

何朵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凝视朝北的相片。朝北面带微笑,站在一块杂草丛生的空地前,一只足球在草丛间隐约可见。阳光涂满了相片的各个角落,只有朝北的影子倒在地上。这条影子使何朵想起了朝北倒在诊所前的样子。朝北的身体舒展开来,如果不是那把醒目的匕首和一滩暗红的血迹,何朵几乎以为朝北只是睡着了。

何朵的目光偶尔停在窗台上,铁窗栏已经被锁了起来,何朵将钥匙扔了,既然朝北再不能像猫一样钻进钻出了,留着它还有什么用呢?

何朵知道人们在想什么,堕胎对于一个少女来说是一件身败名裂的事情,可何朵丝毫不为自己悲伤,她把眼泪全都奉献给了朝北。她在心里假设了上千次,可朝北仍然在那个午后陪她去了城北,这是怎么也无法改变的事情。何朵已经决定了,她将离开铁葫芦街,朝北死了,她留下来也没有意思。

院子里的住户都陷入了悲伤之中,只有一个人兴高采烈,这就是兆德老人,他曾私下对人说,我就知道朝北这个小混混不得好死,如今果然灵验了。

朝北死后,关于龙卷风的传闻又卷土重来,人们已经懒得爬上屋顶了,对脆弱的房屋也不加修固。大家对龙卷风的到来毫不关心,甚至有人想查查传闻的来源,可铁葫芦街历来盛产流言蜚语,怎么可能轻易查出真相呢?

朝南已经停止了自己的秘密行动,因为兆德老人的萝卜干已经腌制完毕,朝南只用静静等待时机了。兆德老人每天从坛子里夹一些萝卜干下酒。开始时他觉得今年的萝卜干有股异味,好像变苦了。兆德老人思忖道,哎,连萝卜也一年不如一年,看来日子越来越难过了。

朝北的葬礼在院子里举行,沈玉找到兆德老人,希望他把鹅关起来,水塘也要暂时填上,对于沈玉的要求兆德老人没有反对,他甚至对沈玉说了几句安慰的话。葬礼如期举行,朝北的兄弟都挤进了院子,朝南在他们之间自由穿梭,一改从前的畏葸,不时和某些人物交谈,俨然朝北在世的样子。

朝南睡在下铺,上面那张床已经空了下来,但没人拿开上面的物品,好像朝北只是出了一趟远门,随时都会回来。朝南睡不着,他已经习惯了上铺传来的声响,每当朝北在上铺做睡前俯卧撑时,朝南都会抱怨两句,再做就要垮啦。朝北总是嘿嘿地笑两声,然后劝朝南也跟着做。朝南从来不在床上做俯卧撑,这让他觉得别扭。

朝南在陷入回忆时索性从床上跃了起来,顺着床尾的铁梯爬了上去。现在他躺在朝北的床上了,感觉一阵说不出的平静,他盖上朝北的被子,闻到一股香水的味道,他摸了摸朝北的枕头,发现了几个避孕套。朝南一直保留着那几个避孕套,而且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睡过下铺了。

兆德老人在这个萧瑟的秋天吃完坛子里的最后几根萝卜干后,口渴难忍。今天停水了,他还没来得及接水,开水瓶里是空的。就在他四处寻水时,干渴的感觉越来越厉害,身体像被烧着了。他摸了摸额头,上面的皱纹早已紧急集合起来,像数张突出的嘴唇。口腔里没有一丝口水,这使兆德老人在开口抱怨时发出嘶哑的声音。现在四周一片漆黑,停电了,据说是因为龙卷风要来的原因。兆德老人随口骂了几句,龙卷风来个屁,都是他妈的传言。

绞痛是夜晚弥漫上来的,那时屋外狂风大作,暴雨像钢珠一样砸击地面,兆德老人在床上疼得死去活来,可没有人听见他的呻吟甚至呼救。龙卷风真的到来了,旋转气流自天而降,接通天地,在夜色掩护下朝铁葫芦街奔袭而来。它折断了梧桐的枝桠,把单薄的紫槐连根拔起,瓦片在空中飞舞,年代久远的房屋纷纷土崩瓦解,就连河中的水也被吸了进去。

兆德老人已经无暇顾及龙卷风了,疼痛已经控制了他,他想出门求救,可连床也下不了,就在他挣扎时,从床上摔了下来,他就这样朝门口爬去,谁也不知道他是怎样站起来的。当他出门时,龙卷风正在前方扭动巨大的身姿,像上演一场吞食天地的舞蹈。夜色中兆德老人竟然对它置若罔闻,他准备去一家诊所,就在他踏出楠木大门时,龙卷风像死神突然降临,不费吹灰之力便把兆德老人卷走了。

兆德是这场龙卷风的第三位受害者,他的尸体在两天之后被发现。那时,他已经远远离开了铁葫芦街,倒在一片田野里,与他一块倒下的是一架被风吹散的稻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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