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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六点钟下班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走到医院大门口时,突然从暗处闪出一个影子来。我一看,又是那位农村妇女,手里提着一大袋子香蕉。

“刘医生,这个你一定要拿着。”她把香蕉袋子塞给我。

“你这是干什么?”我闪开了。

“你不要嫌弃……”她追着我,硬把袋子塞到我手里。

最后,我只好接住了。她跟着我一道走起来,说:“刘医生,你给他打了针,很快就睡了,睡了一下午。自从得了这个病,就没有睡好过。”

我只是“嗯”了一声。

我问:“明天回去?”

她说:“明天,哦,可能……”

“找到住的地方了?”

“我们先就住在棚子里。”

“那怎么行?夜里还是挺冷的。”

“也不冷,我多带了一条被子。”

我没说话。

她又说:“不是我不舍得住旅社,给孩子看病的钱还不够,一分也不能乱花了。”

“那倒是。”我说。但我这时开始担心她是不是想跟到我家,摸清了地方,今后好上门来纠缠,这种人是不能不提防的。于是,我有点烦了,虽然我并不确定,但我感到似乎已经被人利用了。

看到部队家属院的大门了,我对她说:“你回去吧,我也快到家了。”

“刘医生,”她迟疑地说,“我孩子……这手术,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没有。”我坚决地说,“你带他回家吧,在这儿又看不了病,别跑来跑去的受罪了。另外,你叫他左侧身躺,减少刺激,就不会疼那么厉害了。”

然后,不等她说话,我就快步离开了,兴味索然地提着一袋子沉甸甸的香蕉。

回到家里,我把香蕉搁在餐桌上。妻子从厨房里走出来,问:“买这么多香蕉?大冷天的。”

我说:“一个病人家属送的。”

看完电视,熄灭灯,我在被窝躺了一会儿却没有睡着。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我把关于那个农村妇女和她儿子的事给妻子说了。她听了竟很长时间没说话。我本来以为她睡了,但她突然问:“那小孩儿多大了?”

“十六七岁。”

“这么小,是那个女的的独生子?”

“农村人哪有什么独生子,是她家里老小。”

“老小,怪不得,老小都是最受疼爱的。”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沙哑。

“你说,”她本来是仰面躺着的,突然朝我转过来,“他们就住在你们医院外面卖水果的棚子里?”

“嗯。”

“这么冷的天,你听听,外面的风那么大。”

“那也没办法,穷人多了。”

“那小孩儿的病非要动手术吗?”

“当然了,胃部穿孔了,胃液流到腹腔里去……胃液是强酸性的,腐蚀腹膜,所以就很疼,除非把某部分的胃切除掉,没有别的办法。”

“这样的手术,就需要六千多吗?”

“这是医院的收费标准,你问那么多干什么?你也不懂。”

“就没有别的办法吗?你不能帮帮她吗?”

“我怎么帮他?需要帮的人多了,医院里天天都有这种人,因为没有钱治病,要拉回家等死,难道我每个都要帮?”我没好气地说。

“总是说这些冷冰冰的话……”

“睡吧,睡吧。”我说,心烦地翻过身去。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起来了:“我明天想买点东西去看看他们,咱们家还有什么胃药吗?我给他带一些?”

“行了,你神经了?”我生气地说,“都穿孔了,还吃什么药?你别给我找那么多事儿,她缠上你了怎么办?”

她不说话了,她对我总是很顺从的。

我以为她睡了,可又听见她伸手去够床头柜上的纸巾,过一会儿,她就抽抽搭搭的哭起来。

“好啦,你哭什么?真不该告诉你这些事儿。”我口气软了一些,但心里更加烦躁、沮丧,“我们管不了这么多事儿,我已经帮他打针了,这已经仁至义尽了,你还指望我怎么办?”

她没说话,却抽泣得更厉害了。

我不再管她,用被子蒙住头。但在被窝里面,我也听得见外面的风声,还有厨房的风门被风摇撼不断发出的“咣咣当当”的单调声音。

我想象着街道上的样子:过了十二点,路灯就会熄灭了,柏油路和屋顶一定冷得发白。在暖气充足的医院大楼里,医生护士们正开玩笑逗乐,打发漫长而又单调的夜班时间……笑得累了,医生会走回自己的房间躺下来,直到叫门声再次把他吵醒,他会心情恶劣地去招呼那个半夜来打扰他的病人。而有些人却在焦虑地赶路,他们坐在不停颠簸的机动三轮车上,坐在不停痛苦呻吟着的亲人旁边,眼睛盯着路途上沉沉的黑暗,如同他们面对亲人的病痛时一样茫然;还有人睡在四处透风的棚子里,命运就像寒风肆虐的空寂街道一样,对他们的痛苦不发一语。你不能去想象这些人,因为你一旦让一个人的痛苦走进你的想象中来,就会有更多人的、许许多多的痛苦走进来,你就会变成一个不堪重负的人。

第二天早上,我起床的时候,妻子已经送小孩儿上学回来,又把饭菜给我在微波炉里热了一下。我吃饭的时候,她坐在我的对面喝开水。她看上去很平静温和,也没有提起昨天晚上的事儿。我想女人就是这样,容易动感情但也容易忘记。

这个早晨灰暗阴冷,风从裸露、一无遮拦的田野上吹来,一阵阵扫过肮脏的街道,卷挟着尘土、废纸和塑料袋,抽打摇撼着路边那些单薄的铁皮招牌。走到靠近那家水果摊的地方时,我故意目不斜视,加快脚步。但当我刚松了一口气,要穿过医院大门的时候,我看见那个女人竟蹲在靠近铁门的围墙角落里,背靠着墙,歪着头,怔怔地看着从门诊楼进进出出的一些人。她就像一个活死人一样憔悴失神,使我不禁想到她的孩子可能已经死了。我趁着她没往这边看就赶紧溜过去了。

中午快下班的时候,一个护士告诉我那农村妇女不知道怎么找到院长办公室了,闹得很不像话,差点用头去撞墙,好几个人上去拉她。门卫再不敢放她进来了。护士说,这种乡下妇女就是素质太差。我想,这下她总该回去了。

儿子的幼儿园是日托,中午吃饭的时候只有我和妻子。

“你去看那个病人了?”我很无聊地提起这回事儿。

她惊讶地看看我,随后垂下了眼睛,说:“去了,可他们已经走了。”

这出乎我的意料。我看看她,她的眼睛却望着桌面。

我用挖苦的腔调说:“所以,这回想当善人没当上。”

她没理会我的挖苦,继续说:“那个卖水果的心肠特别好,她给我讲了他们的情况。她也想帮点忙,还留了他们的地址。我们打算……什么时候有空时,一起去看看他们。”

我冷笑了一声说:“算了吧,你们两个省点儿力气吧。等你们去的时候,病人也死了。我看就是闲着没事儿干。”

这时,她抬起头盯着我,皱着眉头,好像她要辨认出来眼前这个人是谁。突然,她咬了咬嘴唇,把目光转到别的地方去。

“我们明天就去。”她看着那个地方说。听起来她只是要告诉我,并非和我商量。

“够了!你少给我找事儿,还真想到哪儿就是哪儿了。”我恼了。

“我不会给你找事儿的,你放心。”她冷淡地说,站起来很利索地把碗筷收拾一下,到厨房去了。

我愣在那儿一会儿,她从来没有用这种态度对我说话!她一贯是个好脾气……我又想起今天上午那个要用头撞墙的农村妇女。这些女人似乎随时会发疯!那天晚上我几乎没和她说什么话,她也只是告诉我明天中午她不一定在家,让我去她妈妈家吃饭,我说我自己可以在医院解决。

第二天我晚上下班回来,她像往常一样已经接了孩子,做好饭在等着我。只是,她的神色看上去有点儿紧张,不断劝我吃这吃那,还往我碗里夹菜。一个晚上,我们吃饭、辅导儿子做作业,看电视,都没有提起那件事。

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以后,她对我说:“哎,我今天去了。”

“你不是对我说过了吗?”我淡然地说。

“我知道,”她有点儿语无伦次地说,“去看了他们……我还觉得我们能帮上一点儿忙,我正想和你商量,我不懂这些……不过,要是你愿意帮忙,这孩子可能还有救。”

“我能帮什么?”我忍不住冷笑了一声,“你想借给他们钱?你不是说不给我找事儿吗?”

她顿了顿,说:“不是钱的问题。他们乡里也有个卫生院,我们今天去了,条件也不坏,可以在那儿住院,省很多钱……”

“乡卫生院?开什么玩笑,这种手术他们不敢接,最后还得转到这儿。”

“我们今天去,也和他们说了说情况,有个赵医生很热情,他说他们就是没有主刀的医生。我和他们说了你的情况,他们说只要你肯去主持手术,他们只收两千块的手术费,住院费也不多,就不用再担心钱的问题了。”

我忍着怒气听她把话说完,问:“所以你答应人家了?”

“答应?我,还没有……也算是答应了,反正你每个星期六都休班,还有四天呢,我和他们说星期六应该可以,你要是同意……”

“我不同意!”我粗暴地喊起来,“你还挺会安排的,看不出来你还这么有活动能力!我去别的地方做手术是违反医院规定的,你懂不懂?万一手术出了问题谁负责?你答应了人家,你自己想办法去。”

她惊诧得半张着嘴,慢慢地,她的眼圈红了。

但我并不因此放过她:“哭有什么用?我不会去的,真蠢,简直什么都不懂!”

“噢,我知道,我不懂,你这个人……”她突然抬起双手,似乎想要捂住耳朵,但那双手最后抓了抓头发,又无力地垂了下来,放在被子上。这时候眼泪在她的眼睛里转动,却没有流下来。

我只顾着说我的:“这个你要帮,医院里需要你帮的人多啦,你帮得过来吗?你都去帮啊。”

“我帮不过来,”她抬起手用力抹了一下眼睛,居然语调平静了一点儿,“所以我就只帮我能帮的,我能出多少力、我愿出多少力就出多少……”

“哈,说得漂亮,你去医院里工作几天试试,你就不说这些漂亮话了。”

“我不明白,不就是做个手术吗?再说,违反医院规定的事儿你也不是没有做过。”她的声调也高起来。

“这回我就是不想做,不该我做,我凭什么给他做?”

“对,不该你做,因为人家没有给你送红包,因为人家没有钱,所以你就看着别人等死。我早知道,你就是这种人!”

“我是什么人?”

“冷血的人,你的心就是这么冷!”她涨红着脸喊起来,“你对谁都是这样,连对我、对孩子、对你父母,你都是这样,你就是这种人,我早就知道。你觉得自己优秀,自己委屈,你看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可你也不见得比那些人好,你不照样收红包、挣外快、照样给领导送礼,你有什么了不起你……”

我诧异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她说不下去了,喘着粗气,呜呜哭着,泪水流了一脸,把耳朵边的头发也弄湿了。我想,这恐怕就是她一直想说的,已经在心里压了很久。只是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温顺的、甚至有点害怕我的女人,其实是这样看我的。我突然有点儿想笑,因为这似乎是一件即可悲又滑稽的事儿。我忍住那股苦涩的笑意,侧躺下来紧紧闭上了眼睛。接着,我听见她下了床,关上门,到儿子房里去了。

床头灯细碎的光芒仍然在我眸子上跳动,但我却感到出奇的平静,仿佛是沉黑的、一无所见的平静。一切说出来了,明白了,人就会平静了。我本以为她是个什么都不会想的女人,可现在我发现什么都不想的人是我。我接受了生活给我的这些人、这些东西,但我从不想了解他们更多。或许,她是对的,我谁也不爱,我什么都不爱,可在我的周围,又有多少人真正爱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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