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云逸
天空中，残留的雪花最后一次地纷纷扬扬向荒芜的大地飘洒着，在触到人手心的一瞬便会消逝不见，更谈不上能否覆盖一层雪被，让人再欣赏一番雪景了。
雪是冰的，化成水之后便渗进漆黑的土壤里，涓涓地汇成草甸下一股股细细的小河。牧羊人骑在领头的绵阳身上，高声唱着慷慨的歌曲，也不需要对这群羊下什么命令或是驱赶它们。只要任凭它们走着，便能走回家去。
在大漠以北的这片地方，是一个以自由闻名的区域，住在这里的鞑靼人，一生的追求不过都是在追求自由。
苍蓝的天，宽阔的草原，随心所欲的旅行，这些就是这个地方最好的代名词。
寒风，白雪，永远都阻止不了这里每一匹野马的脚步，他们早已习惯这般自由却又恶劣的环境。小蛮骑在自己马上，身后跟着之前云逸快死是递给他那碗羊肉汤的女人。在她旁边还跟着一匹马，缰绳套在她手里，马上挂着奄奄一息的云逸。
云逸恍惚中睁开眼睛，模糊中看见身后颠簸的草地，听见马儿不安地喘着粗气。“自己还没死吗？”他问自己。
“是啊！你为什么还不死？”云逸只听到有个声音这么回答他，却分辨不出属于两人中的谁。或者，是谁说的都不重要了，他连自己现在是应该活还是死都不知道。
小蛮吧云逸带到了自己的封地上去。所谓的封地，大致就是一片圈起来的草原，在这片草原里放牧的自由民和牛羊都属于小蛮一个人。对于鞑靼族这样一个男尊女卑的社会而言，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小蛮是鞑靼族历史上唯一一个女性的封王。这样的成就当然离不开她甚至超过正常男子的天生怪力，还有就是部落联盟首领女儿的身份了。
云逸就这么被丢在羊圈里，跟在小蛮身边那个女人过来给他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留下一盘半熟的羊蹄和一壶变质了的羊奶就没再管他了。
云逸感受着周围潮湿的环境，刺鼻的羊粪味道充满了这个地方，虽然并没有残忍到真地让他睡在一群羊身边，但很明显这里应该是才把住在里面的羊给赶出去了才腾出地方来的。
云逸自嘲式地笑笑，想想至少现在的处境比最开始被当做死人给自己的同胞当成肉垫一样对待似乎稍微好些了吧？
“那个女人……”云逸回想起在战场上碰到小蛮的情景，作为一个女人，小蛮真的算是他见过最为剽悍的女子之一了，“应该知道我是上官云逸吧？”他在奇怪，明明知道自己是对方主将之一，却偏偏要来从黑魔熊口中把自己救下来，“她不报仇吗？”他指的仇是他在暂时击溃小蛮率领的部队之后，直接带兵抢劫了鞑靼族一个居名点的事情。他自己至今都还记得，那一天有多少无辜的平民死在了自己带领的铁骑之下，又有多少手无寸铁投降的俘虏在他面前请求饶命。但他还是下令杀了他们。他是罪人，是鞑靼族的仇人才对。
“奇怪的女人啊？明明应该杀我却偏偏要救我，明明救了我却偏偏一副巴不得我早点死的待遇。”谁说不是呢？把一个重伤的伤患丢在羊圈里，这不是盼他早点死是什么呢？难道鞑靼人都是睡在羊圈里的？不可能吧？那女人身上可没有半点羊腥味。
半个月后。
雪已经不会再下了，按照南方的季节划分，现在都应该是快到暮春时节了。草原上的草已经长地异常茂盛，走入其中，都会没入膝盖的位置。
风还是带有一丝丝凉气，但在晨光初现的清晨，吹着这般凉爽的清风，却是一番说不出的惬意和舒适。
“丽萍姐。”云逸叫住了前方一个端着一筐针线的女子，正是那位在云逸病危的时候多次照顾他的那个女人。
“哟！这不是上官大将军吗？都能从羊圈里自己一个人爬出来了啊？看来死不了了呢！”被他称呼为丽萍姐的人见是他，没给好脸地嘲讽道。丽萍是这里为数不多的汉人，但她却是在年幼的时候被自己的亲生父母抛下的汉人女子。当时她只有八岁，是小蛮收留了这个无家可归的女孩子，而这里便早已成为了她的家，所以对上官云逸这种屠杀鞑靼族人的人也是异常地痛恨，这点云逸是非常明白的，他也不敢奢求这里的人会原谅自己。
但所幸这里懂汉语的人似乎并不多，迄今为止他只知道眼前这位丽萍姐因为本身是汉人懂得汉语，除此之外只剩下那个蛮王了吧？
“我想找蛮王陛下。当面向她道谢，以及……如果她接受的话我想向她道歉。”云逸低下了头。
“别拿你们哪里的一套来玷污小蛮。他不喜欢那种把人划分地不一样的称谓，奉劝你一句，不想自讨苦吃的话最好别在小蛮面前这么说！”
“可是，我……”云逸是觉得自己叫蛮王小蛮是否显得太亲昵了？
“可是什么？小蛮应该也跟你说过吧，让你就叫她小蛮。你是还拘束于你那些汉人的礼节？哼，先不说你根本不可能回得去了，小蛮也不是她的名字，你就把它当做是一个代号就行了，就像你们称呼的陛下之类的。我该走了，小蛮骑着赤凰去兜风了，你在这里等着，大概要不了多久她就差不多回来了。”说完，丽萍就继续端着她手里那框针线，走开了，身后的云逸恭敬地向她鞠躬道谢，她理也没理一句。
半晌之后，一个人影伴着天边升起的红日出现在地平线上，灿烂的阳光投射出一道修长的斜影。小蛮骑在马上，身上穿着的只是一些游牧民族很常见的毛皮衣服，与其说是衣服不如说是几块兽皮缝合而成。但因为缝合地极为精巧，倒也让云逸这种从小习惯了丝绸锦缎的人挑不出毛病来，想来应该是丽萍亲手为她作的吧。
作为一个女人，小蛮完全让人看不出她作为女人的风韵，和夏朝普遍认同的温婉美完全是另一个极端。她身材高大，虽说没有达到过分的地步，但如果和云逸站在一起，云逸也不会高出几分——要知道，云逸可是货真价实的修长美男子，在中原地区已经属于偏高的了。若要谈及脸蛋，你问我小蛮是否算是个美人的话？哈哈，你们就太抱希望了撒。如果一个女人脸上有一道从左上角一直延伸到下巴的刀疤，这种样子都还能算作美人的话，读者们你们就姑且算是吧。
按理说，在夏朝，女子若是变成了她这样，恐怕一辈子都是嫁不出去的了，也只有一辈子都活在自卑当中。但是这里不是中原，小蛮也不是那些柔弱的南方女子，她就是她，从不需要掩饰。
相反，她不会去在意自己作为女人的不足，就算是走路也会昂首挺胸，似乎是要让所有人看见，她那张难看的脸，并且在人前炫耀，她以她的伤疤自豪。她知道自卑是没用的，她也知道没必要在乎别人的目光，她有着自己的自信和自尊，唯独这两样东西，她不会允许别人践踏。
云逸凑了过去，小蛮勒住马，“吁——”她将马套在马竿上，转身问云逸，“有事吗？”
“我只是来想之前那件事道谢的，如果不是你我应该已经死在黑魔熊的肚子里了。”
小蛮听了，只是说道：“那你大可不必谢我，我只是从坦布尔首领那里抢来了一个奴隶罢了。因为这个奴隶还得帮我干活儿，所以你还不能死。”
“你应该知道我杀害了你很多族人吧？”
小蛮听到这句话脸色阴沉下来，冷冷的道：“我知道。”
“我以为你们没有理由会放过我的。”
小蛮冷笑，但却还是压抑不住自己内心的怒气，几乎是咆哮着对上官云逸吼道：“你以为我是你这种人吗？屠杀手无寸铁的俘虏和平民？我要告诉你，我们打仗确实打不赢你们，但我们有我们的尊严，有我们的信仰，我们永远不会变成你们。”云逸心头一震，却不知该说什么。他输了，尽管在战争的最后他漂亮地反击，创造了一场几乎是奇迹的胜利，但他不得不承认，到最后他还是输了。
“或许我们在你们眼中只是蛮夷的未开化之人，但是你们又懂我们多少？说实话，我自认我们比你们那些故作姿态的文明人要高尚得多！”小蛮说到这里，一把推开了云逸，她已经不想再说什么，她又何尝没有报仇的想法呢？但是她的道义不允许她杀掉现在的云逸。她本希望把上官云逸丢在羊圈里，扔他自生自灭。但是他活了下来，作为一个投降了的奴隶活了下来，那么她就没有理由再杀他了。
走出十多步远，小蛮又停了下来，“逝者已矣，没必要让生人多去叨扰，你也不必婆婆妈妈地感到愧疚。安心吧，那些死去的人不会死后化作冤魂来找你的，只会浪费他们转生的时间罢了。你既然活着，就做好你该做的事情，老刘，你过来！”她向前面正在驱赶羊群出营地的一个中年人大喊，被称作老刘的中年人马上回应：“嚯！小蛮啊，有事吗？”
“这人暂时安置在你手下打杂，有什么事你都让他做吧。”小蛮指了指身后的云逸。云逸朝向老刘的方向，轻轻颔首，因为距离太远用声音打招呼远不如用肢体语言打招呼来得恰当。
老刘眯着眼看着云逸，笑嘻嘻地对小蛮说：“新来的吧？看着架势还是个大户人家的孩子呢？看着挺文雅的，我还真还怀念这种感觉啊。”
“哼！”小蛮闷哼一声，“真不明白这些琐碎的礼节有什么好？阴阳怪气的，交给你了，至少把他给我带出点草原汉子的味道来！”
“好勒！”老刘很爽快地答应了，朝云逸招手，“你还不快过来？”
“遵……”他刚想说遵命，突然发现此时此刻这种语言似乎并不适合，马上改口道：“来了。”
老刘给云逸挑了只健硕的公羊，告诉他：“放牧的地方有点远，骑在他身上代步最好。”
但是云逸自小就只骑过马，至于羊，只是吃过，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他连一头活羊都没见过。对于要骑羊他觉得很新鲜，想着这么温顺的动物总不会比那些桀骜不驯的野马还难以驯服吧，于是用骑马的习惯翻身上羊——然后被羊狠狠地摔在地上。试了几次，几次都被羊拒绝，旁边的老刘已经笑开了花，搞得云逸颇为尴尬。
“你这样是不对的。”在云逸第四次从羊背上摔下来之后，老刘终于挺住了笑声，开始指点他。“羊和马不一样，它们可不是你要征服的对象，像这样……”老刘伸手温柔地抚平绵羊头上的羊毛，让羊安静下来，“温柔一点，不要给它们任何有威胁的感觉。你那习惯的霸道气场也该收收了。现在你试试，自然点，轻点。”
云逸点了点头，学着老刘的手法，去安慰绵羊，确定这只绵羊没有再对自己那么排斥之后，才轻轻地抬起左腿跨过羊背，然后缓缓地坐下。这一次，这只绵羊没有再拒绝他，而是任他这么坐着。
“这些羊都好奇怪，不仅体型比正常的绵羊要大，而且能够轻易地承载一个成年人。”云逸一开始就想问的，这些羊和他见过的都不一样，现在他和老刘各骑在一只羊上，并肩走着，他才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哦，因为这些是驯化后的魔兽啊。”老刘解释道，看见云逸一脸惊奇，继续说道：“怎么？觉得不可思议，人类居然会想到去驯化魔兽？”云逸点了点头。
“哈哈，”老刘不知为何总爱笑，而且笑起来总是特别洪亮地那种，“我以前也是夏朝的一个将领，还算能理解你的心情，因为一开始我也是这样的。”
“您也是……”云逸对这个老刘竟是自己的前辈感到惊讶，也许是在十五年前的那次战争中被俘虏到鞑靼人之中就再也没回来过了。可惜他并不知道十五年前失踪的将领有哪些。
“在夏朝是不是人人都告诉你我们人和魔兽是势不两立的？我们是正义，它们是邪恶？”然而老刘并不想多去提及以前的事，他继续说着脚下这群羊。
云逸点了点头，“魔兽自古以来就以人类为食，有些极其强大的魔兽造成的伤亡甚至可以可天灾相提并论，难道我们错了吗？”
“没有错。”老刘说，“但也并不是完全对。世界上没有绝对的东西，正如你眼前看到的一样，魔兽也是可以驯化的。说实话，你能来到这里其实是一件很幸运的事，以后你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了，现在你需要的是改掉你从夏朝带来的那份偏执，这样你才算是融入了这个自由的社会。”云逸看见老刘形容这里的表情是很陶醉的，他明白，老刘是真的喜欢这里。
他们把羊驱赶到十几里外的一片水草繁茂的地方，然后老刘就没再管它们了，自己一个人走到旁边一处高岗上，惬意地躺了下来。他看见云逸还蹲在羊群旁边，就对他喊道：“喂，小子，不需要一直看着它们的，它们不会跑的，过来晒会儿太阳吧。”
云逸听见老刘这么说，略带疑惑地看了几眼四处分散吃草的羊群，走到老刘身边坐下。
“你还是很拘谨啊？哈哈，”老刘嘴巴里衔着根狗尾巴草，躺在地上轻轻拨动着天上遥不可及的云朵，“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是吗？”云逸不知道这句话是在问老刘还是问自己。
“一定会的，我能看得出，你是个崇尚自由的人，既然崇尚自由，那么这里一定会是你最好的归宿。”
“自由吗？”云逸问自己，自己真的想要的是自由吗？应该不是吧。自己只是找不到生存的意义罢了。如果说自己找不到生存意义是这个世界给予自己的局限，那么自己应该也真算是一个寻找自由的人吧。
“老刘。”静静待了好久，云逸也不知道身边这个前辈是不是还醒着，他只是试探性地问一下。但老刘还醒着，他回应了一个长长的“恩——”
“这些羊明明知道留在这里迟早会被我们当做食物吃掉为什么不跑呢？它们既然是魔兽，这点灵智应该还是有的吧？”
“它们跑哪儿去呢？”老刘慵懒地回答，“草原上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安全。它们早就已经习惯了被人类驯养的生活，这就是他们的生存方式。对它们而言，长大了被杀掉，被人类吃掉，这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就像我们人老了寿终正寝一样。”
“好可怜。”
“别在那里同情心泛滥。你只是在用你的标准去衡量一只羊的一生罢了。谁不会死？非要活够一百年然后躺在温暖的床上，面前跪着子子孙孙，没有痛苦地寿终正寝你才觉着这个人不可怜吗？”
“不是……”
老刘打断云逸的解释继续说道：“我看啊，你就是死个人都会假惺惺的悲伤一阵那种伪善的人，明明跟你没有半毛关系。被灌输太多假仁假义的东西也不是什么好事哦。”
“不是的。”云逸无力地否认道，但真的不是吗？对死者心存怜悯，以此可以表现自己的善良，不是很小的时候便悄悄学会的道理吗？或许真地如同老刘所说吧。“我只是觉得明明什么都还没有做到，一生就这么过了，心有不甘。”
“就非得做到些什么，你才会觉得你的人生没有白活吗？我明白了，你是在觉得你拥有一生的时间，但是什么也换不回来，你觉得不值吧？嘿嘿！”“其实你就是个小气鬼嘛，连人生都输不起，什么都怕失去，到最后什么都没有。”“额，也不对，不管你小气不小气，你都会一无所有。哈哈。”
“对啊，都会一无所有。”云逸望着天空这么告诉自己。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的一生其实并不属于你自己。你有花钱买来你的出生吗？没有吧，那你有什么好不值的？”
云逸想着，似乎能够明白些什么，却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
“这里的人都是这样，对生死看得这么开吗？”
“恩——差不多吧。连羊都能有那样的觉悟，更何况我们这些自命不凡的人呢？你说是吧？”
云逸笑了，这是他来到这里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了。他觉得他开始喜欢上这里了。他挨着老刘躺了下来，张开双臂，看着蔚蓝的天空，真有一种他拥抱住了整个天空的感觉。
“嗬！之前不是那么固执地不肯躺下来晒太阳吗？怎么，你那些教养全忘了？”老刘嬉笑着调侃他，但云逸却不以为意。他回答道：“只是发现自己好像知道了很多以前不知道的东西，而且很多还是彼此冲突的。我现在脑子里一团乱，只想这么舒舒服服地睡一觉，醒过来之后应该就已经梳理完毕了。”
“呵，你还真是不坦诚呢？一点没有个草原汉子的样子。”
“谁让我本来就不是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