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车前一晚并无好觉,大概是购置回家要带的东西,原本攒存的力气用光。只在火车行驶的细微感触里,宛如一株藤蔓,扎根在方清砚的肩上,昏聩不明的睡去。
也许选择在旅途中睡去,是逃避无聊嘈杂与疲倦最好的方式。一觉不知有多久,等醒过来时,除了颈项上的酸麻僵滞,余下的就是重回巢窠的清明。
甫一动作,方清砚便已察觉,他拦住我起身的动作,脑袋一侧,在我额角轻轻吻了一下。
“睡醒了,恩?”
我缓缓直起身,有些好笑,说,“你肩膀不麻么,反正我只觉得这一会脖子都快不是自己的,很难受。”
暮光映照下的灰白山林一闪而过,有清凉暖意的薄光从窗外打在他身上。他神情一时端素,却有难言的柔软。
他皱了皱眉,“现在我肩膀麻得过分,已经没有什么知觉,同打过麻醉药,也没什么区别。”
“那你怎么不把我推开?”我明知故问。
他作恍然大悟状,煞有介事的点点头,“也不是没想过,只是没来得及,是你醒来的不是时候。”
我一把拧在他据说没什么知觉的肩上,他满眼含笑,利落擒住。
在之后不过一小时的时间,火车抵达L城。
来接我们的是方叔叔,车行一路,新年的喜庆感俯拾皆是。天黑下来,路灯也陆续亮起,等红灯的间隙,看到窗外一闪而过的一对身影,有些熟悉。
最终还是转过脸来,将视线落在别处。
跟方叔叔有一句没一句的唠家常,或许是见到离家多时的儿子归家,方叔叔精神很好,原本健谈的他更是止不住的话。
方清砚靠在后车座,神色有些无奈有些好笑。
到家后只匆匆冲了个热水澡,大人们已催促着要出门聚餐。
吹干了头发,裹了件湖蓝的大衣准备出门,老妈一把拖住我,说,“老白,咱家姑娘这是知道爱漂亮了,这么冷的天,真是只管风度了。”
老爸含笑看了一眼,“你们娘俩有话到车里再说,别让老方家等。”
出门时看着方清砚懒散的靠在他家大门上,发梢还有些微湿,大概也是被方阿姨赶着出门的。
“清砚,你爸妈呢。”老妈问。
“他们先去点菜,让我等着知会一声。”他立马端正了神色,谦逊有度。
老妈抱怨说,“都是墨宝这丫头,磨磨蹭蹭不知打扮个什么劲。”
方清砚闻言一双清凛的眸子不动声色打量我,继而讳莫如深,咳了一声,微微侧过脸去。
我有些尴尬,双手抄在衣兜里,故作镇定的回望他。他几步靠近,与我比肩。
我凑近他,嗅出一股子清淡的香味。
“方清砚,你用香水了,真是——”我啧啧道。明知不过是沐浴露的味道,但实在好闻,一时不愿离开。
他拿手抵住我额头,小声说,“跟只小狗似的,我身上可没带着好吃的,你要是觉得饿,先拿这个挡挡。”说完从衣兜里摸出两支不二家的糖。
我喜滋滋接过来,才想起这是不久前他给我没收掉的。
“觉悟不错,没有中饱私囊。”我咬着一嘴巴蜜桃的香气,甜的眯了眯眼。
“你们两个帮忙拿点东西,凑一块瞎嘀咕什么。”老妈递给我一只硕大的购物袋。
袋子里玻璃器皿叮当有声,我险些接不稳。
我咬着糖,不死心的去翻看袋里的东西,等看清了不由老神在在的对方清砚说,“你饿不饿?”
他不明所以点了点头。
我拉着他磨磨蹭蹭在后面走,轻声说,“你饿的话,这些就都交给你好了。”
他笑了笑,说,“我忽然觉得,我好像也没那么饿了。”
我拽住他,威胁道,“你拿是不拿?”
争执间已到楼下,临出楼门他将我围巾拢了拢,将购物袋一手接过去,说,“你刚才接得倒是欢快,怎么又好心给我了。”
我痛心疾首一副割舍不下的样子,说,“未成年人不许饮酒,老师教的话,你不记得了?”
方清砚边走边叹气,“未成年都快喊你阿姨了墨宝,岁月不饶人,认了吧你就。”
车窗玻璃映出我一张被朔风揉得通红的脸,曾经囤积在两颊的婴儿肥不翼而飞。我瞧着微尖的下颌,半天惆怅的叹了口气。
老妈一巴掌拍在我头上,“小小年纪叹什么气。”
我觉得“小小”二字无比天籁悠扬,捂着头坐进车里,斟酌出满眼的笑意。
方清砚同我坐在车后座上,隐忍着将脸别过去看着窗外。
因为方叔叔和方阿姨提早去,菜上得也快。水晶灯折出璀璨坚硬的冷光,迷离似幻觉。
大人们轮番祝酒,我和方清砚耐心的听,不时笑颜举杯。
我捏筷挟盘子里的玉米粒,较劲似的不用勺子,试了几次终于成功,不免向方清砚炫耀。
方清砚不作声的停了筷子,骤然在桌下握紧了我的手,清和眉眼,静静看着我。
我挣不开,只觉得大概酒气上头,脸颊滚烫。
酒不知喝过几巡,似乎轮到方阿姨。
方阿姨举杯开口,“眼见着清砚和墨宝都长这么大了,墨宝,听你妈妈说,你交了男朋友了,什么时候带回来也让方阿姨看看,看看是谁家的小伙子这么有福气。”
方清砚握着我的手一紧,欲开口。
“他是墨宝的同学,这丫头也是瞒了我们好久,现在的孩子——”老妈很热心的接话。
握着我手的力道渐渐变浅,我状似不经意看方清砚一眼,反手扣紧了他的手。
大人们复又举杯,面前玻璃杯中粉色的葡萄酒莹莹生光。方清砚神色如常,重又是一贯漫不经心的神色,只是却不再逃,手指轻轻拂过我掌心,半晌描画。
大略是,安心。
眼见方阿姨又要追过话来问,我推说酒喝的多,起身离席,去洗手间。
走廊里花纹清淡的碎花墙纸,无富丽堂皇之感,减了几分新年的喜色,胸口的窒闷却缓了许多。
方清砚跟出来,同我站在走廊里。周围来往的侍应生,只是偶尔投下意味不明的神色,大概我和方清砚此时的神色都不算好,活脱是闹别扭的寻常情侣。
他板着脸,眉头轻蹙,我看了半晌,忍不住笑。
他恼火拧了把我的脸颊,“都怨你,还敢笑。”
我探手按着他眉头,说,“好事总不见你赖我。”
他也笑,“如果你早一步选择我,哪有今天这么麻烦,说也不对不说也不对。”
我不服气,“如果当时你魅力足够大,哪会有旁的人排在前头。”
他想了想,仍是笑,“我没必要同那人置气,只是眼下这种情况,总要好好跟大人们说,总不能一直瞒着。”
“不过现在不是什么合适的时候。”越想越觉得烦躁,我恼恨着头磕在墙壁上,烦郁难舒。
他手贴在墙壁上,我额头落下的时候,只触到干燥的温热。我疑惑抬头,他噙着笑,倒像是看了半天的笑话。
见他云淡风轻,我凌厉看他一眼,满是哀怨。
“好了,原本需要安慰的人是我,怎么现在反倒是我来安抚你。”他扳过我双肩,将我轻轻抱住,轻拍我后背。
“方清砚,我怎么觉得你把我当做小孩子来敷衍。”随着说话的动静,我下巴一点一点磕着他胸膛。
“没有的事。”他答得很坦荡,只是话语里的笑意出卖了真实的意愿。
我方要答话,却听到一声话语,清脆如呼哨的鞭声,呼啸甩上我耳侧。
“白墨宝?”
我能察觉出方清砚箍住我的手臂渐渐收紧,我只能困难的抬起脸,望见来人。
融融的淡紫色皮草坎肩坠着迷离的光泽,发髻高绾,一袭流光似的长裙,尹嘉怿唇色晶莹,清傲依然。
她浅浅一笑,说,“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