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持续的并不够久,江城率先开口,唇角是讥诮的弧度,“好久不见,方医生。”最末三字咬得极重,无形之间如同一柄利刃,从耳旁刮过,直直往方叔叔身上扑掼而去。
方叔叔抖抖索索握紧了挎包的带子,整个人刹那间老去枯朽。
站在路旁,身侧的车子呼啸着将寒风一阵阵泼在身上,却觉不出冷。周围的气氛似乎下一刻便能凝结成冰,结出一朵朵图案诡谲的冰花。
“听说,方医生升职的事暂缓再议?”江城说。
方叔叔哆嗦了下,面上惨白。
我从未见过这个样子的江城,尖刻狠戾,句句迫人。
“你怎么会知道?”方叔叔满面惊诧,“是你——”
江城断然否定,“不是我,是你。”
“是我?”方叔叔死死看住他。
“方医生,旧事重提的感觉好是不好,恩?”江城冷声说,“背着两条人命,你扪心自问,你有什么脸面活的若无其事。”
方叔叔不安的看我一眼,勉强笑了笑,“墨宝,你帮我把这个包带回去。”
我心生不安,猜测着也许方叔叔不愿别人见到他狼狈不堪的模样。我从他手中将包接过,步履迟滞。不祥在四周蛰伏,伺机而动。
匆匆记下江城的目光,已不复旧日温软,全然是一汪冰天雪地的冷。
我抬脚走出几步,穿过马路在绿化带前停下来。心下忐忑,忍不住回过头去。我与他们相距不过五六米的距离,凝滞的气氛紧紧压迫过来,左右无处可避。
江城和方叔叔争执的声音我听不见,他们自顾在车流穿行的路边对峙。我平平望去,将他们的脸容看尽,移到唇上。
看唇上语。
江城的质问咄咄逼人,方叔叔面如死灰,踉跄着扶着一树梧桐,招架不住。碎雪几堆落下,更衬得凄楚可怜。
江城说,“身为医生本该救死扶伤,你当年怎么忍心扔下不管?我爸我妈是因为你才出事的,你怎么能昧着良心,心安理得的不闻不问?”
“当年那样做是我不对,这些年我已经在努力弥补,我每年给你寄钱,你还想怎么样?”方叔叔手撑在树干上,神色颓败。
“钱?”江城面色冷厉,从钱包里抽出一张银行卡,狠狠摔在方叔叔脸上,“这是你的钱!都给你!方医生,昧心的钱——太脏。”
方叔叔面部扭曲一下,任由那张薄薄的卡片擦过脸颊,跌在脚边。他疲倦的看着江城,说,“算我求你,这件事你不要告诉我的家人,我的过错,你要我怎么弥补都可以。”
江城冷笑,“方医生,你当时躲掉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有这么一天。你不愿你的家人知道,那你想没想过,别人也是有家的。因为你,我连家都没有。这一切,我该去求谁?求你么?恩?”
“我知道我知道——”方叔叔神色痛苦,“那时我年轻气盛,很努力才在那家医院争了一席之地,但也暗地里树了敌。那天的事如果让医院里的人知道,到头来就是竹篮打水。我没办法真的没办法,请原谅我——”
我心下一寒,忍不住瑟瑟发抖。
“方医生,对你而言,人的性命比你的地位还要重要么?”
方叔叔不住摇头,却不再说话。
江城说,“我从医,是明白医生本该救死扶伤。我不是你,我一直不知道,你说了谎,为什么还能活的这样好。我不会原谅你,我只要你记得你的罪过,要你这一生都活在愧疚中,受尽煎熬!”
方叔叔抬手捧住脸,身子如同晚秋枝梢的枯叶,伛偻难堪。
江城久久看着他,不辨喜怒。
身上的衣裳被雪打湿,有些重。我抹了把眉睫上的积雪,手还未落下,便听到右侧一声极刺耳的鸣笛声。我循声去看,入眼一辆红色跑车停在不远处。
尹嘉怿坐在车里,目光复杂,显然望见路那侧的江城。
她眼底滑过一抹光,极快的。下一刻,车子发动起来,轧过积雪的声音刺耳。我只望见一团如血的红,直直朝我撞来。
我一惊,本能的往绿化带里躲。
我听到路那端一声变调的惊呼,有些滑稽可笑。
车子擦身而过,我被刮倒在地,身子重重砸往地上。逐渐倾斜的视线里,我看到满面惊恐的江城朝我跑来,却与一辆疾驰的车不期而遇。
所有的事发生不过一瞬,剧痛袭来的刹那,停留在最后意识里的,是方叔叔断线风筝一样,被车子狠狠抛到半空的场景。
痛,如火燎烧的痛。
疼痛如同蛛丝一般从额上辐射散开,密密的将所有力气黏住。我努力睁开眼睛,额上有些湿热,探手去擦才知道是血。
昏迷或许只是一瞬,我挣扎着从又脏又冷的雪水里站起来,入眼便是立在路中央,雕塑一样不言不语,动也不动的江城。
他目光随着我起身的动作缓缓动了下,仿佛春风解冻。我看着他身后几步开外的雪地,刹那间浑身冰凉。
视野里大团大团的血色,晕染在雪地上很快扩散开,我只觉得心脏急遽窜动,几乎要喘不过气。
躺在地上的人是方叔叔,短暂昏迷前的那一幕并不是幻觉。我挪动双腿往前走,只觉得钻心的疼。我无心去管尹嘉怿,也无心去管江城,我只是缓慢的努力的,一步一步挪动着朝方叔叔走去。
待终于摸到方叔叔的衣角,我只觉得脚下一软,再也没有力气。
方叔叔俯卧在地,看不见神色,毫无声息。
我冷的厉害,眼瞳里又热又疼,不知是泪是血。
“墨宝?”江城的手冰凉,怯怯握住我的手。
“江城,你满意了。”我奋力甩开他的手,极轻又极冷的说,“你滚。”
他手僵在原处,四周已经有人围拢上来。
双手抖个不住,我摸索着拿出手机,拨通救援电话。周围的人只是看着,却不曾有人上前。
此时我或许才懂得,江城究竟用了多少力气,才将他的恨隐蔽的完美不容觉察。
四周鼎沸人声,却哪一个也不是,能救命的那株稻草。
无助,绝望,缓慢而沉重的席卷而来。
视野被额上淌下的血淹没,我用力拍了拍痛得快要裂开的额头,手指在屏幕上点触,尝试了几次才接通电话。
“墨宝,怎么了?”方清砚低声笑说。
我急促喘了几口气,只来得及喊了他的名字,眼前一阵晕眩,心脏骤然跳动几下,意识猝然切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