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扁扁的金属棒伸进了她牙齿后的嘴巴深处，嘴被拉扯得更大了，血涌了出来。锄头把血肉铲到一边，白森森的骨头露了出来。
“颌面外科，东楼十三病区，那边走廊走到头出去，穿过花园，左手边那个楼上二层，那儿有牌子。” 导医台护士小姐指向圆形大厅的尽头。
走廊又宽又长，灯光很亮。一般的医院，为了照顾有需要的人，有时会在走廊两边的墙上安装扶手，而这家医院两边都是大镜子，像舞蹈团的练功房那样，几乎每个走过的人都会有意无意或随意或刻意地照照镜子。丁圆圆出门前对着家里穿衣镜胡乱照了一下，看到花纹别致的尼泊尔长围巾和帅气的铆钉长靴，觉得自己长身玉立，飘逸非凡。可是镜子和镜子不一样，这里的镜子想必见多了美人，要求比较严苛，照出的丁圆圆形容枯槁，颜色憔悴，痘疤醒目，眉毛杂乱，肤色不均，眼睛里全是红血丝，眉目不如画，眼袋倒明显得像是画上去的。鼻子两边深深的法令纹，让她看起来神情倦怠。她把自己鼻子两边的皮肤向斜上方提了提，看起来却没有任何改善。自己这副德行，实在有点抱歉，怎么去见关锋！
阴谋！丁圆圆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这医院是成心的。魔镜魔镜，告诉我，谁是世界上最丑的人？——还用我告诉你吗？自己照吧，你还好意思带着这张脸原样出去吗？
走出了门诊楼的后门，迎面是一座人工堆砌的小山坡，花园里的亭台楼阁、小桥假山布置得颇为伧俗，树木生长得倒不错，虽然已经是初冬，依然有绿意，花楸树红色的果实还挂在枝头。一棵挂着黄灿灿果实的柿子树底下，几个人正姿态别扭地围着一张破石桌打麻将，旁边还有几个人围观。丁圆圆经过他们的时候，放慢了脚步，走过去还回头看了几眼。这场景让她觉得亲切。她曾经在震后的四川待过很长一段时间，在那边的帐篷和简易活动房外面，随处可见这样因陋就简的麻将摊子。更让她留意的是，打麻将的这几个男人个个扛着个肉瘤，有的在脖子上，有的在额头上，浑圆光滑，半透明，比拳头还大，好像大型的水泡。很显然，他们都是病人。还有一小块空地上放着两个破旧的木马和一个秋千，几个小孩爬上爬下玩得很开心，他们头上都戴着头套或者缠着绷带，有的还带着白色的耳罩，有的嘴唇一看就是刚做过兔唇手术的。她有点喜欢这个地方了，有伤病和畸形的人能过得舒服的地方，才是真正的世外桃源。
丁圆圆看看表，离约好的时间还有几分钟，于是故意慢吞吞地绕到僻静的小路上。一阵酱香味飘来，她看到小路旁的长椅上坐着一个姑娘，她戴着毛茸茸的粉红色露指手套，拿着个烧饼夹鸡蛋在啃，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本书，一看就是再生纸印刷的平装英文原版小说。那姑娘穿着厚厚的红色羽绒服，头上的毛线帽款式幼稚，大大的双肩书包还背在背上，一看就是个大学生。丁圆圆从她前面经过，让她显得有点局促不安，她放低烧饼，做出专心看书的样子。如果是在校园里，她这样子再正常不过，可是在医院的花园，有点冷的初冬下午，不免显得有点古怪。
丁圆圆走到住院楼门口，给关锋打了个电话确认。电话里关锋的态度还是那么可亲，她才放下心来。
要见关锋，丁圆圆心里有些紧张。她在汶川地震期间结识了这位副院长，虽然只相处了几天，但也算是共患难过。丁圆圆所在的基金会势单力薄，常常只有她一个人在行动，她和关锋带领的美人沟医院救援队还有另几路人马一起被困。关锋在其中最年长，很有将帅之风，他对落了单的丁圆圆很照顾，让她分享帐篷和面包车，同时也大大受益于她随身带的辣椒酱和大折扇。丁圆圆到公路下面的草丛里方便，关锋站在路边替她望风，还动用器械帮她清理了额头上一颗硕大的青春痘。
分手的时候，他们交换了名片，相约北京再见，不过那之后丁圆圆没再联系过关锋。这次因工作的缘故给关锋电话，他热情回应，并且和她约了时间见面谈。丁圆圆不确定他只是表示客气，还是真的念及了“战地”情谊。
其实，是丁圆圆自己先心虚了。那时候，关锋很欣赏她，好像她是集勇气智慧和慈悲于一身的孤胆女英雄，好像她是特丽莎修女或者海伦·凯勒的老师安妮·沙利文。可是现在，她在做这样一件事。
在丁圆圆的印象中，关锋是一位脑外科专家。直到最近她才发现他所在的医院主业是整形。她到网上搜索了一下关锋和他所在医院的信息。关锋是恢复高考之后的第一届大学生，专业是烧伤，连读了硕士和博士。在他名片上，医院的名字是长长的一串，实际上大家都叫它“美人沟医院”。美人沟医院，听起来像个乡镇卫生院，其实是堂堂的国家三甲医院，名义上是综合性医院，不过多数业务科室都与整形相关。 关锋是美人沟医院的副院长，同时兼任颌面外科的科主任，他的专长是颅骨外伤的修复与重建。
“丫头又改行了？你这样好，小年轻多历练历练才能成大事，别像我们，一个工作干一辈子，没意思。”关锋到楼梯口迎接她，把她带到办公室。他对她换工作的事似乎持肯定态度，这让她心安了些。
丁圆圆观察到关锋很忙，但他好整以暇。他坐在办公室里，桌上摆着功夫茶具，电脑上开着纸牌游戏。丁圆圆在他办公室里的一会儿工夫，就有好几个人来找他。有大夫给他送片子，有人找他在什么医疗事故鉴定单上签字，有人让他看报表，有人通知他开会，还接到家里人的电话，问他晚上的鸡胗怎么做。
寒暄了几句后，丁圆圆问起在院子里打麻将的人是不是长了瘤子，难不难治，医保能不能覆盖；在这里治病的小朋友，除了唇腭裂，还有哪些常见的先天畸形。关锋告诉她，那几个人并不是长了什么瘤子，而是被植入了一种“软组织扩张器”，每天向里面注射液体，逐渐把皮肤撑开，多出来的皮肤就可以用于植皮了。
“看起来你这思路还没转变呐，你最关心的还是有病有灾的人。我们这儿整容的可不是那样的弱势群体，跟有病看病的科室是两码事。”
关锋一下子就看出了她的问题。她已经不是在公益组织里做救助了，她现在工作的主要内容和来这里的目的是了解整形。关锋的话提醒了她，自己确实要转变思路。
“研究整形也挺好，到我们医院来，我很支持。正好，帮我们传播点正确资讯，现在整形被美容院搞得太乱、太夸张！好像手术是变魔术，猪八戒从台上下来也能变成张瑜。”
张瑜？丁圆圆心里暗暗笑他，如果说貂蝉也就罢了，要拿现代人举例子，怎么也要范冰冰刘亦菲，他这审美还停留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
关锋的桌子上摆着一个颌骨的模型——头骨的前半部，像一张面具，已经被摸得发亮，有了裂痕。丁圆圆猜这应该是真的人骨。果然是真的，关锋拿起骨头，轻轻摸着下巴的位置，带着熟悉和亲热：“你看，这姑娘生前应该还挺漂亮的，下巴颏儿翘翘的，脸型挺标准。”丁圆圆实在看不出来这块发黑的骨头是个姑娘，更看不出来她的漂亮。可是，在关锋的手上，那位不知名的漂亮姑娘好像在咧着嘴朝她笑，对她说：“欢迎来到我们的世界。”
这是另一个世界。丁圆圆大学里学的是心理学，跟医学沾点边，尤其是神经学。她对大脑的构造和机理还有些了解，额叶、颞叶、海马体、杏仁核，它们主宰着人的感觉、智力、记忆和情感，那是丁圆圆熟悉的世界。而在这个世界，美人沟的世界，颌面外科的世界里，只有失去了大脑的颌骨。
关锋告诉她，他自己基本上不做美容手术，会介绍另外的医生跟她接头，让她搞清楚整形是怎么回事。
他拿起电话：“丁迅在不在？上手术了？门诊的住院的？几点能下来？”
电话那边又说了一会儿，关锋放下电话，略微想了一下，对丁圆圆说：“想看手术吗？”
丁圆圆感到惊喜：“想啊想啊。”一上来就直捣核心，当然好了。而且，参观手术是特权，好像中央电视台记者那种级别才有的特权。人们往往为别人的特权愤慨，为自己的特权得意。这种特权让她觉得自己真的是媒体人了。这几个月来，她自己都说不好自己到底是干什么的。
“别吓着你就行。”关锋领着她进电梯，到了上面一层。
“我什么没见过呀。”丁圆圆知道自己其实在吹牛。
丁圆圆按照要求换上了拖鞋、罩袍，戴上帽子和口罩。关锋无需更衣，脱下白大褂，里面就是一身蓝绿色的短袖刷手服，看来他是随时准备好要进手术室的。
走廊两边分布着一间一间的手术室，来来往往的人都穿着和关锋一样的衣服，步履匆匆，神情肃穆，这些让丁圆圆有些紧张。
“我是不是哪儿都不能碰？”丁圆圆问。自己是坐公共汽车来的，一路上尘土飞扬，不知道身上带了多少细菌，可不要污染了这“圣洁”的地方，她想。她认识的一位医生曾经向她吐槽，“战地”手术室本来条件就差，电视台的人来拍摄，碍手碍脚，还碰了主刀无菌的身体，主刀为此大怒，电视台的人却不以为然，觉得他不识抬举、不识大体，认为“病人的安危最重要”这种话纯属拿大帽子压人。丁圆圆不想做那样的人，她又仔细拢了拢帽子，以免露出有菌的头发。
“没事。手术室里面是不能让你进的。正好有进修生看手术，你跟他们一起看，下颌角手术。”
原来不能进手术室。丁圆圆有点失望，又有点欣慰。
关锋带着她进了挂着“控制室”牌子的房间。几个和她一样穿着罩袍的人围坐在一台显示器前，他们是其他医院来的进修医生，见到关锋，都站起来叫院长。关锋打着官腔，跟他们说了几句官话。
显示器屏幕上并不是做手术的画面，而是一张年轻女人的脸，眼睛闭着，脸有些肿，头发被包起来，嘴巴插着管子。有一只手按着她的一边脸，那只手轻微地在动。
“中场休息。”有人说。
原来做手术并不是争分夺秒，还要中场休息。
屏幕上的画面始终没有变化，关锋叫上丁圆圆，走出控制室，来到了一间手术室外面。透过大大的玻璃窗，看得到里面的情形。手术台上躺着的应该就是屏幕上那个病人，按着她脸的是位女医生，正扭头和一位坐在监控仪旁边的人说话。墙上挂了一张X光片，下面衬着灯箱。另一位医生站在片子前认真地看，根据身形判断，应该是位男医生。几个人都穿着同样的蓝绿色罩袍。
发现他们在外面，看片子的医生脱下罩袍，扔到一个推车底下，开了门出来。
“摆动锯夹片又坏了，刚做了一边。”
“妈的，还不如国产的。” 关锋骂了一句，然后向他介绍丁圆圆，“这是我去年地震的时候认识的小朋友丁圆圆，现在在杂志社工作，她要了解整形，我把她交给你了。我让她在控制室看一会儿，等下了手术你跟她聊聊。”然后转头对丁圆圆说，“这是丁迅，跟你一家子。你有事就找他！”
丁迅向丁圆圆点头致意，说：“一会儿手术完了你去办公室找我吧，就在关大夫办公室隔壁。”他的手套还没摘，不适合握手。戴着口罩，礼节性的微笑也看不到，他的眼睛似乎并没有笑。
丁圆圆从未试过这样与人相识，他们都在重重包裹之中，只露出眼睛。看眼睛，丁迅应该不年轻了。他眼神严肃，声音沉稳，举手投足潇洒从容，令人倾慕。医生就该是这样子，他的注意力仍在手术中，领导介绍来的姑娘也不会让他分神。
另一个“蒙面人”摇晃着身体走过来，见到关锋，停住了脚步：“刚下去抽了根儿烟。”
丁圆圆心里对他的轻率有些不满。设备中途坏了，医生出去抽烟，而且，看起来这是常态，所以在院长面前都不掩饰。台上躺着的那位可怜的姑娘对这一切却一无所知。
“我刚才又看了看患者那个颏儿，觉得真不用做，再前移就太凸了。”丁迅说。
“怎么也得做。不做她还得找咱啰嗦。这位事儿可多了。”出去抽烟的医生说。
丁迅沉吟了一下：“那就前移个两毫米意思意思吧，要不然整过头了也得来找咱们麻烦。”
丁圆圆不太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之后又有两个人脚步匆匆地进去，对手术台旁推车上的器械动了些手脚，应该是更换损坏的设备。丁迅和另外一位医生返回手术室，换了手套，穿上了新的绿袍子，手术要继续了。
丁圆圆也回到了控制室。监视器中，两只应该分属不同人的手各拿着一个锄头形状的器具，撑开了病人的嘴巴，另一只手用镊子从她嘴巴里夹出带血的纱布。看起来，腮帮子内侧已经切开了，由于设备故障，在里面暂时塞上了纱布。然后，两个巴掌长的锄头进一步发力，病人的嘴巴向一边咧得老大，脸都扭曲了。“天哪，真担心她的嘴会被撕裂。”丁圆圆想着。她为看到她这副样子而对这位姑娘感到抱歉。她是为了变美而来，怎会知道自己此刻是如此难看。她听说很多明星做过下颌角手术，如果有这样一张他们的照片流出来，效果可能比艳照还要轰动。
还有更可怕的。一根扁扁的金属棒伸到了她牙齿后的嘴巴深处，嘴被拉扯得更大了，血涌了出来。锄头把血肉铲到一边，白森森的骨头露了出来，像屠夫从一根猪棒骨上剔肉。丁圆圆没想到自己会亲眼见到“骨肉分离”的情形。手术台上的人无知无觉，丁圆圆却觉得自己一边脸发麻。她的脸曾经被掉落的粗树枝砸到过，虽然没有伤口，仍然肿了好多天，摸上去又烫又软。这姑娘一部分脸都从骨头上掀开了，可想而知事后会肿成什么样子。
几只戴着橡胶手套的手在她嘴部忙碌着，他们用的器具像普通螺丝刀一样长，一会儿锯，一会儿撬，一会儿捅，一会儿凿，好像在做木匠活儿，又像是开山修路。他们忙活了半天，一个镊子夹出了一块骨头，小手指大小，形状略弯曲。
“就截这么一点儿？”问问题的是个后加入的观摩者。
“这是修复的，以前做过。”有人回答。
此时关锋已经走了，丁圆圆旁边的人也都是医生，对这些见怪不怪的，都没有人和她分享震惊和难受。
画面上一只弯弯的钩子在穿针引线，这是缝合。有人在议论，说丁迅的手术做得流畅。
手术其实并没有完。那个学名叫“直角拉钩”的锄头又勾住了姑娘的下唇，并向下扯开，刀子稳准狠地从牙齿下面横切下去，血肉被撬起，露出了白骨。那不仅是白骨，她的下巴骨上固定了两个L形的金属片，好像门的折页。橡胶手套在骨头上横竖比划了几下，然后有人用一把真正的螺丝刀开始拧金属片上的螺丝。
“好爽啊。”有人惊叹。
“她是在韩国做的吧。这要是国产钛钉，拧几下就花了，还得上电锯。”
原来“爽”指的是螺丝拧得顺畅。
“这术后有一年了吧？骨头长得真好。”
“不到七个月，她的病历还是我写的。其实骨头有十二周时间就能长好了。”
“人的颌骨还真是抗折腾。”
“骨头没事，软组织就不行了。她以前还做过硅胶隆颏，全是瘢痕。看她肌肉，解剖结构全乱了。”
进修生们的议论等于解说，丁圆圆有些明白了。这姑娘半年前做过和今天同样的全套手术，下颌角和下巴，效果不满意，来重做的。
屏幕上，“拆起来很爽”的韩国钛板被取下，露出的骨头，看起来完整、洁白、坚固。然后，刀子、锯子、剪子、凿子、锤子，轮流上阵，她完整、洁白、坚固的下巴，居然被生生截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