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开始,中国的医生和病人成了敌我般的对立关系,但是整形科又和其他医院的科室不同。求诊的不一定是不得不来的病人,有时候更像是客户。丁圆圆觉得丁迅像阿庆嫂,当然,指的是刁德一眼里的阿庆嫂。来的都是客,又都是凶险的敌人,衣食父母不能得罪,须得巧妙周旋,小心提防。相逢做手术,过后不思量。
丁圆圆看到丁迅的桌子上多了一个相框,照片里面是一个胖胖的小男孩,低着头,眼睛向上看,表情十分滑稽。她知道这是他和贾一澜的儿子焕焕。她还知道这相框的来历,贾一澜向她吐露过。贾一澜把焕焕的照片放到相框里,说要拿去放在丁迅的桌子上,她妈妈说了一句:“你这是要把焕焕当钟馗。”钟馗是吓唬鬼的,焕焕的照片放在桌上,是为了提醒丁迅身边的各路姑娘,我们有个大胖儿子。妈妈看穿了她。她也知道,这并不能起作用。李顺的手机上,里里外外都贴满了女儿小敏的大头贴,也没能阻挡王琢。
贾一澜时常对丁圆圆提起王琢,原美人沟医院门诊手术室的护士,又胖又漂亮。是她的楼上邻居兼同系师兄兼前同事,人称“东邪”的李顺的小三。小三得手, 让贾一澜等人兔死狐悲,心有戚戚。
丁圆圆来找丁迅,是为了观摩他的门诊。丁圆圆决心好好对待自己的工作,她盘点了一下自己需要了解的方方面面,做了个计划,她要到丁迅宾客盈门的诊室里近距离观察整形求诊的人。
丁圆圆跟在丁迅身边,从住院楼走到门诊楼,又路过了镜子走廊。这一次,她觉得自己看起来还可以。是她自己状态好了,还是这里的光线发生变化了呢?或者她已经与自己和解,接受了自己的丑态?
“你们这儿的镜子太亮了。我第一次来,照到镜子,觉得自己丑得都没勇气去见关院长了。这镜子是你们下的套吧?谁来一照,就发现自己是不整不行了,你们就有生意做了。”
丁迅的步子很大,根本不朝两边看:“我就不照镜子。一般人都经不起这么照的。咱们平时看人也就是看个大概,不会凑近了细看。所以,你照镜子别仔细照就没事了。”
丁迅的话很有喜感。我照镜子觉得自己难看,你给开的药方是“别仔细照”,这不是掩耳盗铃吗?
位于楼梯旁边的一号诊室,是为医院的头牌医生们准备的,因为这里的等候区域比较宽敞,有好几排椅子。这个下午这里属于丁迅,候诊区的盛况不亚于上次林恒出诊的情形。一下午要见识几十号整形的人,斩获一定不小。丁圆圆已经准备好了本子做笔记。她要用矩阵式方法,把整形人进行分类,再把问题进行分类,然后进行比对,来发现事情的本质。
丁圆圆几次到丁迅的办公室,都能见到他桌前挤满了前来咨询的人,那是他固定门诊的延伸。不知何时开始,中国的医生和病人成了敌我的对立关系,但是整形科又和其他的科室不同。求诊的不一定是不得不来的病人,有时候更像是客户。丁圆圆觉得丁迅像阿庆嫂,当然,指的是刁德一眼里的阿庆嫂。来的都是客,又都是凶险的敌人,衣食父母不能得罪,须得巧妙周旋,小心提防。相逢做手术,过后不思量。这一下午,亲眼目睹了丁迅和来访的人过招,丁圆圆对他不免有些同情,也意识到做个整形医生比普通医生更加不容易。丁迅说话慢,是因为个个不好应付;声音小,是为了可持续发展,能够一直不停地说到最后。
按照统计学的原则,三十个随机样本就足够有代表性了。丁迅一下午见的人不止三十个,基本上可以分成几类。
有一类是真正的病人,有带着先天面部畸形的小孩来看病的,还有几个病人因为烧伤或者外伤致畸,需要治疗瘢痕。贾一澜曾经说过,中国整形学科的发展始于抗美援朝战争后对面部损毁伤员的修复。创伤或者畸形修复本来是整形科的正业,结果发展到今天,这里成了无病求美者的天下了。除了这些常规病人,其他人的要求五花八门,令人头疼。直接指定要求垫鼻子垫下巴的人是最好对付的一类,因为诉求简单明确。还有一类人只是求变,却不知该如何变,无限信任医生,表示你认为我该怎么整,我就怎么整,这类人还算把医生当作权威尊重。更有一类人觉得自己才是权威,已经筹划好了整套手术方案,要求医生照章实施便是。这一类往往是技术流,满口术语,什么Z字切口,Y字切口,连缝合要用几号线都要规定好。有一类是结果派,手里拿一张照片,要求不管做什么手术,只要变成照片上的样子即可。还有一类不懂技术,但是主意很多,这里切一下,这里垫高一点,不管有没有可操作性,把医生当市场里卖肉的。“这块肉你给我片得薄一些,我要做回锅肉的。”“肥肉多一点不要紧,我要做肉末酸豆角,不过你要给我算便宜点儿。”还有的人东拉西扯,多半并不是要做手术,而是来看丁迅的,或者像丁圆圆这样做整形行业研究的也未可知。
丁迅不太说话,不管来人怎样说上一大套,他也就是“可以做”“再考虑考虑吧”“我做不了,你找别人吧”“不一定能达到你的要求,只能尽量”几种说辞。有来要求做双眼皮的,他会表示自己不做双眼皮,并且签字让对方退号。丁迅的表现比较沉闷无聊,丁圆圆更喜欢观察来访者,猜测他们的背景和想整形的根本原因。
比较有戏剧性的是一个看不出年龄的娇小美女。说是美女,因为她打扮得花枝招展,皮肤也白嫩得非人类。看不出年龄,是因为她脸上光光的,没有皱纹,只能看出她是成年女子,却好像不属于任何年龄段,给人感觉很空。丁圆圆在思索,是什么让这张精心描绘的脸看起来很“空”。 她的南方口音细细柔柔的:“医生,请您救救我,救救我。”一种现实中难得一见的夸张态度。
丁迅并不为所动,一言不发,只等着她继续说。
“我的胸部。医生你要帮帮我的胸部。”她说得很急切。
胸部?她不会脱衣服展示她的胸部吧,那可太尴尬了。丁圆圆看了一眼丁迅,丁迅还是没说话。
好在她没有进行人体展示。 “我胸部的奥美定已经快十年了,下巴里也有。这些年我取过八次了,都没取干净。给我做手术那些医生太没医德,不一次给我取干净,多开一次刀就多赚一次手术费。听说你的医德特别好,技术也特别高,求你救救我。”
“谁会故意不给你取干净呢?奥美定会到处游走,分散在组织里面,要取干净只能把组织一并切除,但这根本不可能。”
那女子好像没听见一样,自顾自地说:“这个奥美定把我折磨死了。我身上埋着定时炸弹,大夫你一定帮我取干净吧。我经常胸疼,喘不过气来,下巴经常发麻,脸也老抽筋。”
丁迅有些漠然:“奥美定的危害也没那么大,可能是你的精神作用。你找我,我也取不干净。”
对方有些急了,没头没脑地说:“我知道,你把我当神经病。奥美定这么害人,你们当年还给我们做,现在又说取不出来。中国就没有有良心的医生吗?”
丁迅平心静气地说:“我们医院从来没用过奥美定,我本人也从来没给人用过。”
她抿着嘴重重地呼吸了几下,在平复情绪:“那我的眼睛鼻子都得修复,你帮我修眼睛吧。”
丁迅看了看她的眼睛:“我不做眼睛。再说你的皮不够了,只会越修越糟。看起来也还可以,我看不用修了。”
“还可以?这叫还可以?那是你不知道我原来的样子。我想变漂亮,结果被你们给毁容了。中国的整形医生太叫人失望了,看来我只能去韩国了。”
两行眼泪落了下来,在粉底上留下了轨迹。她咬着嘴唇,不再说话了。
在中国整形医生面前提韩国显然不受欢迎。“那你就去韩国吧。”丁迅说。
“我的眉毛也切坏了,一边高一边低。我耳朵后面……”
丁圆圆悄悄审视她的脸。这张脸看着不自然,可是远没到毁容的程度。她说胸部问题已经十年了,说明她至少二十七八岁了。她的眼睛化了很浓的妆,看不出什么问题。跟她的脸相比,她身上更让人不舒服的是说话的方式、混乱的思维和有些夸张的态度。
这是今天第三个提到奥美定的人了。奥美定是什么呢?丁圆圆拿出手机,上网搜索,看到的都是奥美定毁容的标题,看来是某种害人的美容材料。
那女子诉说了一番后,就开始饮泣起来。 她一哭,反而显得可爱些,露出了一些女孩的真性情,丁圆圆虽然搞不懂她问题到底出在哪儿,也替她心酸起来,还递给她一张纸巾。可是丁迅依然沉默。群众对医生反感,看来是有道理的。他是铁石心肠吗?
当她出了门,丁圆圆问丁迅这是怎么回事。丁迅说,这种人我见得多了。
这大概是他的保护机制,也许他在这样的病人身上吃过亏,所以如此冷漠。
最后一个患者一进门,丁迅就叫了声“董尧”。
她又来了。丁圆圆不善于记人的脸,她却记得董尧。
丁迅仔细看了看董尧的下巴:“恢复得还不错。坚持戴头套了吗?”
“戴了。这几天有点消肿了,头套有点松了。”
“那就再买一个小一号的换着戴,晚上睡觉戴松点儿,白天戴紧一点的。”
“丁大夫,我想打个瘦脸针。”
丁迅让董尧咬紧牙,按了按她的腮边,说:“你的咬肌并不是很发达,打肉毒效果不会很明显。另外,手术需要恢复期,你刚做了吸脂,怎么也要恢复几个月到半年。间隔时间太短,效果会互相影响的。”
“我的脸宽。”董尧还是上次的样子,好像觉得自己很没道理,却仍想要坚持。
丁迅对着董尧的脸看了片刻,说:“脸宽可以用头发遮遮。”他还用手在脸颊两边虚虚地比划了一下。
这和他给丁圆圆的建议如出一辙。长得丑,就别仔细照镜子。脸宽,就用头发遮一遮。
丁迅知道后面没有人在等了,也放松下来,把一直做得很正的身体向后靠在椅子上,拿起桌上的水瓶喝水。从他的身体语言上看,他把董尧当作熟人,在她面前比较松弛,说话也随意。但是董尧仿佛有些紧张,一副很严肃的样子,说话也讷讷的。
交涉了几个回合之后,丁迅说:“你这么年轻,那么多事可以做呢,玩玩游戏,去旅游……”
很烂的建议,不相干的建议,可是,的确是真心实意的建议。
这也是丁圆圆想给这个女孩子的建议。为什么呢?你年轻、好看。要变美,何必整形呢?你可以画上眼影口红,你可以买几件时髦的衣服帽子,你去理发店给头发做个造型,都能马上变靓。你和刚才那奥美定姑娘,或者和小唯,是多么不同啊。这里不属于你,你走了一条什么路,才会一不小心拐弯,到这里了呢?
丁迅的态度也和对其他人有所不同。刚才那奥美定姑娘哭得梨花带雨,他没有任何反应,此刻面对董尧,他却略显苦恼。
她要整形,他是整形医生。他给出的治疗方案却是用头发遮一遮,建议她多玩游戏,多旅游。这是对她负责任,是年长者对年幼者的关爱。值得进行一场说教演讲,告诉她要树立更有意义的生活目标和人生理想。
可是显然丁迅并不擅长进行这样的演说,或者他想说,又在犹豫自己应该在何等程度上多管闲事。
丁迅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能和董尧相对无言,两人甚至没有对视,董尧低着头,玩着帽子上的绒球。场面短暂地僵住了。
这个时刻,丁圆圆开始留意丁迅让小唯艳羡的嘴唇。下唇肉嘟嘟的,嘴唇和下巴交接的地方有个很可爱的沟,她好像真的看出了一点“笨而性感”的感觉。
“快考试了吧?什么时候放假?”丁迅竟和她话起了家常。丁圆圆领教过,有人跟丁迅说些闲话,套近乎,他像是没听见一样,根本不回应。他对董尧,真的不一样。董尧低声作答,依然有些僵硬。
分诊台的护士打开门,把放在外面的饮水机挪了进来。看来,她要撤了,已经过了下班时间,这里是最后一间还没关门的诊室。董尧没什么理由再停留了,她起身要走,丁圆圆叫住了她,她一定要和董尧谈谈,问清楚是什么让她成了一个整形狂。董尧转过头来,她的眼睛像一泓清澈的水,眼神像柔软的羽毛。丁圆圆从前对眼睛是心灵窗口这种话不以为然,但是董尧的眼睛让她有所动,让她想起了当年置身于乌菲茨美术馆的时刻。她没什么艺术鉴赏力,去意大利旅行的时候跟风去了佛罗伦萨乌菲茨美术馆,打算胡乱看看。那里的镇馆之宝是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的诞生》,一幅很有名的画,小学美术课本上就有。见到原作,丁圆圆真的被吸引了,橙色调的画面,初生的维纳斯赤身裸体站在贝壳之上,用天真无措的眼神看着茫茫海洋、茫茫世界。她的眼睛和董尧并不相像,可是看到她,丁圆圆感觉到了见到维纳斯的感觉。
丁圆圆介绍了自己。两人说好了,董尧先去患者服务部买弹力头套,然后在医院的多功能咖啡厅见面聊一聊。
董尧出去之后,丁迅开始收拾东西。
“这个小姑娘……”丁圆圆说。
“做了个双眼皮,就上瘾了。”过了一小会儿,丁迅轻轻叹了一口气。
丁圆圆才想起来,那双漂亮眼睛是整形作品。做了个双眼皮就上瘾了,而且,还是看不见的双眼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