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圆圆在想象中擦掉她的眉毛和唇膏,换上白头发和装饰着亮片的老年款开襟毛衣。如果她是那副样子,地方上接站的人还会即使没见过她,也能马上认出她吗?
按照帕梅拉的计划,新年的第一期刊物正式改版,四月份开始,也就是所谓的“财年”之始,完成全面改造。六月底,网站上线。
新年过后,新刊上市,里面有丁圆圆的一篇大稿。
“我买了你的杂志,看了你的文章。”小唯在MSN上说。
“你不要看啊,我胡乱写的。”
“为什么?文章写得蛮好的。你似乎在说整形的人心理都有问题,分析得很专业,很有意思。”
“小唯,我的文章只是为了应付工作,不代表我本人的立场。”
“你觉得我会不高兴啊?没关系的,我不会套在自己身上,再说这些年来我心里已经很清楚了,别人说我有病,我都不介意的。还有,你说晕轮效应那一段,就是在替我说话,嘻嘻。”
“你要知道,我关于整形的功课并没有做好,到最后,还是在吃老本,贩卖我的心理学三板斧。”
“那你写这么多字,目的是什么呢?你是想让读到你文章的人怎么想呢?是为了建议别人不要整形吗?”
丁圆圆沉默了。小唯是随口一问,但是把她问住了。她文章的目的是什么呢?是给谁看的呢?小时候语文课本上常常要求总结中心思想、段落大意,丁圆圆总能给出一个漂亮的、接近官方答案的回答。此时她心里开始一团混乱,“意义”这个词又开始折磨她。
丁圆圆追求“有意义”。她看过电视剧《士兵突击》,王宝强演的许三多,农村兵娃子,又笨又轴。许三多也追求有意义,兵油子们打牌,他不打,他说“打牌没意义”。丁圆圆看到这里,流下了眼泪。许三多要过有意义的人生,所以他执著得要命,一根筋,一条路走到黑, 他是个傻瓜,却令人尊敬。她好像看见王宝强一脸严肃,用河北南部口音对她说:“整形没意义。”
丁圆圆追求“有意义”,这是她的秘密。
丁圆圆擅长写文章,到哪里都靠笔杆子,比如,上小学的时候,就替表哥表姐写入团申请书换明星贴纸;比如,在妈妈的授意下在火车上写意见簿;比如,假冒患者给医院写感谢信表扬当护士的舅妈。小时候她听到妈妈跟爸爸说,她以后不会成个姚文元吧!她会写发言稿,写总结报告,某个县长跟她开玩笑说要调她到县委宣传部做干事。所以帕梅拉找她来,没有让她做市场或者企划,而是直接放到了业务部门,因为知道她可以。但是,丁圆圆对自己写的东西一向不以为然,她不会写诗,不会写汪国真那样的人生絮语,从来没写过日记,也不写博客。她擅长的那种东西,叫“八股文”,是没意义的东西。
这篇关于整形的稿子,用的是她惯用的套路——分类。这类人有这样的表现,有这样的心理特征,对应着心理学中的种种现象,晕轮效应、狄德罗效应、破窗效应。那是一篇结构清晰、内容翔实的论述文。可是,她为什么要写?写给谁看的?目的是什么?有什么意义?
她打算放弃, 对着帕梅拉刚一开口,她眼泪就掉出来了:“我真的试过了,可是真的不行。贵州的项目要人常驻的话,派我去好了。或者尹洁要是想早回来,我去换她。”尹洁是在四川接替她的女孩。
她的秘密,帕梅拉知道。 帕梅拉知道她不属于时尚界,她不会用眼线笔,她没有耳洞,她不穿高跟鞋,她冬天会穿棉毛裤,她不节食,她的眉毛都没拔过一根。她想要有意义,可对于她来说,这里的一切,衣妆、珠宝、整形,是Vanity Fair,没有意义。
Vanity Fair,多讽刺啊!Vanity Fair是美国一本著名的时尚杂志的名字,正是丁圆圆他们这一类杂志的代表,被翻译作“名利场”或者“浮华世界”。Vanity这个词本身就是“虚空、无意义”的意思。无意义,已经不是贬义词了;有意义,那是许三多的追求,傻瓜的追求,小学生的追求。无意义才是高级的、优越的,从自发到自觉、从偶然到必然的。
帕梅拉递给她一杯水,让她平复情绪:“圆圆,我觉得你在被战后综合征困扰。你该回归了。你真的认为我们做的事情只是vanity吗?别忘了我们要改版的,我要你帮我。我们会和别人不一样,我们是为爱美的人做的,爱美真的没意义吗?外表没意义吗?”有意义,没意义,在认识丁圆圆之前,帕梅拉从不会用这样的词汇。
“你看我们这里墙上的画,你会觉得只有这一幅才是好的,其他的都是vanity吗?”帕梅拉指了指她房间里挂的一幅画。
他们公司跟文化沾边,到处都挂着装饰画,连楼道里都是。有抽象的,有卡通的,还有写真,隔壁的绅士杂志办公室还挂着一幅扭曲的女人屁股。帕梅拉屋里这幅画是有特别意义的,并且和丁圆圆有关。画上是一只手,笔法很稚拙,作者是一个残疾小朋友。那时候丁圆圆和帕梅拉刚刚认识,还属于不同的机构,丁圆圆是讨钱的,帕梅拉是出钱的,给贫困残疾人做义肢。因为经费紧张,原则上只给成年人做,可以用得久一些。小孩在长身体,很快就不合用了。有一个没有左上肢的小朋友,帕梅拉决定还是为她做。后来她画了一幅画托丁圆圆送给帕梅拉。丁圆圆发现帕梅拉把画装裱并且挂了起来,这让她心生敬意。那是一幅小小的画,跟奖状差不多大。如果一个偶然行善的阔太太,把它当奖状挂起来,可能是在沽名钓誉;可是对于帕梅拉,帮到那个小女孩这种事就和到街角买杯豆浆一样稀松平常,她还能如此认真对待受惠者的纪念品,可见品格之高洁。后来帕梅拉说只是喜欢这幅画,有毕加索的感觉,假称名家之作还骗过了朋友。
丁圆圆明白帕梅拉用画作比喻的意思。这是一幅有意义的画。有的画是有意境的,有的画是有意思的,有的画只是用刷子蘸了颜料随意涂抹一下。各种各样的画,在画框里装点着世界。
“算我偏执吧,我就宁可做这只手,我没办法成为装饰品。”丁圆圆说。
“那么我呢?我也爱美,我是装饰品吗?”
丁圆圆看着帕梅拉,这好像是她第一次仔细看自己的老板。她告诉过妈妈,老板对她很好,妈妈问她,老板长什么样。丁圆圆给帕梅拉的评价是美丽优雅,永远不会觉得她老。
帕梅拉穿了一件短袖的针织衫,黑色掺金线,戴着大颗珠子串成的项链。她身材有点胖,脸是圆的,头发染成了亮闪闪的栗色。她的唇膏很鲜艳,像玫瑰花瓣的颜色,她化了眼妆,眼睛是单眼皮。她没有眉毛!她的眉毛是画上去的,或者文上去的。丁圆圆的偶像竟然没有眉毛,而她从没有发现。帕梅拉平时不戴眼镜,桌子上放着的那副眼镜应该是花镜。眼睛都花了,如果不是精心修饰过,她脸上一定会呈现出疲倦的老态。丁圆圆发现 “美丽优雅”的印象就是由这些元素构成的:画的眉毛,涂过唇膏的嘴唇,染过吹过的头发,有质感的衣服和漂亮的项链。如果没有这些,她依然是这个帕梅拉吗?丁圆圆在想象中擦掉她的眉毛和唇膏,换上白头发和装饰着亮片的老年款开襟毛衣。如果她是那副样子,地方上接站的人还会即使没见过她,也能马上认出她吗?
“圆圆,你也是爱美的,不是吗?每个人爱美的方式不一样。我记得你有很多很多围巾。你这条围巾,还是我陪你挑的吧?”
“是。后来我后悔了好久呢,不该和你逛街。”
提到墙上那幅画,提到丁圆圆的围巾,两人相视而笑,那是他们共同的温暖回忆。
没错,丁圆圆有很多很多围巾,她喜欢买围巾。她现在戴的这条,是和帕梅拉一起买的。她们去青海出差,有点闲暇时间,帕梅拉和她一起逛街。她们在小店里看到花色漂亮的羊绒围巾,要价很高。丁圆圆买贵的东西总是很犹豫,帕梅拉没有履行同伴唱白脸以助砍价的义务,连声夸好。丁圆圆知道帕梅拉慷慨,她自己不买,帕梅拉很可能买来送给她,她当时还更年轻,脸皮薄,爱面子,只好硬着头皮买下,心里明白自己一定买贵了。跟有钱人一起买东西真是倒霉,丁圆圆那时候心里对帕梅拉还升起了一点阶级仇恨。
“我也有后悔。我应该帮你bargain(讲价)的。那时候我才来不久,没有经验。”帕梅拉说。
“你是没有和穷人做朋友的经验吧?”
“我已经改了。你没有觉得我在进步吗?我现在就和北京儿大妈一样了。”丁圆圆轻轻笑了,原来帕梅拉也一直在努力融入,虽然她离“北京儿大妈”还差得远。
“我这样的年纪,还能成长,你呢?你也不要固执了。你对外表的这些有偏见,你带着这个偏见走掉了,偏见就永远是偏见了。我不要你去贵州,你留在这里,你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那你就当自己是神仙或者天使,被派到凡间来,体验一下我们这些vanity的人好了,然后再回到你的象牙塔里。给你一年时间,留个作业给你,去发现人为什么会爱美,你又为什么会对此有偏见。一年,不给你任何压力,任何要求,这里是我的,我随你怎么做都可以,好不好?圆圆,也许最后你会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整形的意义、外表的意义!”
丁圆圆想笑又想哭。帕梅拉竟然把她比作神仙天使,真是抬举她。而且她知道,她又走不了了。好吧,一年时间,做个下凡的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