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颜欢笑送走老板，朱明月的心里一直都七上八下，落不了地。坐在驾驶室，冷气开得充足，却觉得全身燥热，怎么也平静不下来，脑海中老是闪过谢冬生讳莫如深的笑容。
不知不觉中，自己竟然开到了通州的森林公园附近。转念之间，朱明月已经把车子往右一偏，拐进了森林公园的小道中。看着四周的景色逐渐变得开阔起来，绿意葱葱，繁花似锦，汽车穿行在笔直高耸的树林当中，心情慢慢变得平复下来。
朱明月每年都会安排一次家庭旅游，他跟其他人不太一样，不喜欢看人为的风景和建筑，更愿意往大自然里跑，每每看到那种浑然天成的自然景观，就会感觉到人类的渺小和无知。这些年，他们全家几乎跑遍了国内的各种名山、大海、草原和沙漠，以及具有原始风情的村落和小镇。
让他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回去内蒙古大草原，深入腹地之后，竟然看到了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天边的白云像堆起的棉絮一样又多又美；晚上全家人躺在草地上，看着满天的星星闪烁，就像回到了自己的童年。在没有手机没有电脑没有电视的干扰之下，朱明月感觉找到了多年未有的宁静，那一刻有一种冲动想流泪。
正在这时，突然窗外传来一句糙话：“你他妈的，会不会开车？脚软回家抱媳妇去。”
朱明月回头一看，并排的另一辆车里坐着一个毛头小伙，二十出头的样子，扎着一撮小辫，染的几缕又银又黄的头发挡住了双眼。穿着花里胡哨的衣裳，不男不女的打扮，猛然瞧上一眼，都辨不清性别。
如今这年代，越是年轻人越拽得厉害，都不知道他拽什么，凭什么资格？如果落在平时，朱明月一般不太搭理，避让一下也就算了。偏偏今天心情不太好，正愁没处发泄，见撞上来一个倒霉鬼，还真较上劲了：“你他妈的，给我嘴里放干净一点。”
“滚开，好狗不挡道。”对方回了一句。
朱明月听到耳里，怒在心上，不由暗道，老子不给你一点颜色，你还真以为我是吃干饭的。猛然加速，转弯，超车，再转回，正好顶在小伙子车前方，减速慢行。小伙子脾气也上来了，两个人在风景如画、行人稀少的马路上玩起了相互追逐的游戏，一个不让超，一个偏要超。结果两辆车开到一个大转弯时，终于亲密吻上了。
小伙子开了车门，猛然跑上来，一把揪住朱明月的衣服，拳头就抡上了。
朱明月只看到半空中突然划过一只明晃晃的大手，紧接着就感觉到左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他意识到自己被人打了，马上站稳脚跟，回首就是一拳，正好打在对方的腹部，未等小伙子反应过来，又赶紧补上两脚，狠狠踢了上去。
论打架，朱明月还是有些底气的。想当年，他的拳脚功夫在村里也是小有名气，一如他的学习成绩一样优秀。他打架够狠，拼命三郎似的只管往前冲；同时也有些功底，跟着村里一个退伍老兵学过一些实战搏击术。
正因为他有个好成绩，一俊遮百丑，大人对他顽劣的斗殴，通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多加理会。因此，朱明月可以说是整个村庄从小打到大的孩子王，颇有一呼百应的领袖风范，手下聚集了一批大大小小的孩子。
现在年龄虽然大了一点，不过每周的篮球锻炼，还是给了他体力较量和灵活应变的资本。别看小伙子一副牛高马大的样子，比朱明月高了半个脑袋，但两人身体一碰撞，对方就站不稳，后退了好几步，这更加给了他信心。几个回合下来，小伙子已经被他打趴下了，鼻青脸肿的，躺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朱明月好像突然找到了一个兴奋的发泄点，丝毫不觉得疼痛，相反有一种难得的刺激。擦了擦脸上的汗，朝路边的草地上狠狠吐了一口唾沫，然后用恶狠狠的眼光盯着对方，大声吼道：“起来！再打。”
小伙子没有反应，闭着眼睛躺在地上充耳不闻。
朱明月走上来用脚踢了踢对方：“孬种，不敢打了？”
小伙子这才慢慢睁开眼睛，不知为何，朱明月只感觉有一股凉意“飕飕”闪过自己的脑门。他又细看了一眼，这个年轻人确实有一双黑白分明却又冷冽的眼睛，从骨子里散发出一种蔑视和冷漠。
小伙子斜睨了他一眼，仍不答话，歪歪扭扭地慢慢站了起来，用手擦去脸颊上渗出的血迹，又低下头整了整皱成一团的衣服，在朱明月戒备的眼神中，一声不响地朝自己那辆黑色雷克萨斯敞篷跑车走去，开动发动机，倒出一点空隙，径直开向马路中间，脚踩油门，一溜烟跑了。
朱明月一直看着小车驶出自己的视线，仍然没反应过来。撞名车打架斗殴，估计对方可能还是个什么官二代富二代。原本他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没想到这小子莫名其妙地就这样溜了，倒有一种有劲使不上来的感觉。顿时觉得索然无味，一屁股坐在地上。
过了好一会儿，直到朱明月觉得地上有点凉意，这才坐进车里，打开折叠在车顶上的镜子，仔细瞧了瞧自己的模样，还算满意，比那家伙好多了。除了左眼上方瘀青了一块，脸颊上渗漏出些血丝，其他地方一切正常。
他又凑近了细看，忍不住用手碰触，还真有点疼，龇牙咧嘴地赶紧移开手，稍一沉凝，打开车门，径直走到后备厢，翻出一个急用医药箱，找出两块创可贴、一瓶云南白药和一瓶双氧水。一边对着镜子慢慢涂沫，一边想起刚才那个小伙子，总感觉透着一股邪门，哪有被别人狠揍一顿，啥话也不说就灰溜溜地走了？
搬救兵？不至于啊，现在通信这么发达，一个电话不就行了。
逃了？也感觉不像，即使要逃的话通常也会对骂几句，心不甘情不愿地走。
难道像自己一样，只为了发泄？朱明月反倒觉得这一点最像，可见世上失意的人实在不少。
朱明月向来比较注意自己的外表和仪容，这个样子回公司，估计也会引起下属们的无端猜想，他思量着是不是去商场买副宽大的墨镜戴上，然后直接回家。
正在这时，手机短信铃声响了。
朱明月摸了摸裤袋，打开一看，张小七的一条短信让他感到莫名其妙：“你这个月工资多少？”初看还以为别人发错信息，仔细一瞧这确实是老婆的号码。
“我很快就回去。”朱明月回了一条信息，开车往回走。
“明天油价又要涨了，加一箱油吧。”
张小七的回复，让朱明月越发觉得奇怪，这个女人在家里搞什么名堂？ 与此同时，张小七正在不亦乐乎地干一件事，那就是记账。
靠着她强大的记忆力，这个月的每笔开销与花费，她都一一回忆起来。本来是抱着好玩的心态，但结果让她真吓了一跳。看着手里家庭月开销的清单，她有点傻眼了！
幼儿园：4500；
零食和玩具：500；
钢琴补习班：1500；
英语补习：1200；
伙食费：1200；
新鲜水果和牛奶：600；
养车加油保养费：1500；
手机电话宽带费：600；
衣服及购物：800；
日常开销：400；
朱明月交际费：2000；
水电燃气物管费：500；
求医买药：500。
就一家三口的基本开销，一个月竟然超过了15000元，这还不算大件商品、房贷、旅游、人情和双方父母的孝敬钱。估计全部加起来，每月20000元应该都挡不住。看看上面每一项开销，张小七头都大了，每个看起来都微不足道，每个又都是必需品，怎么节流？
朱明月一回到家，看到的就是妻子一筹莫展的愁容。
“看啥东西，还皱着眉头？”
“花钱如流水啊！”
“啥事？”
“我们这个月花了15000元都不止，”张小七刚说完这句话，抬头一看，慌忙起身捧着丈夫的脸，上下左右仔细地看，言语中带着焦急，“你这脸咋了？”
朱明月不自然地微侧了一下脸：“不小心碰的。”
“怎么会同时碰到眼睛和脸颊？”
“没啥，一点小事，等下涂点药就好了。”朱明月不露痕迹地移开话题，“七七怎么样，还听话吗？”
“别提了，这小子。”
“怎么，又惹你生气了？”
“一天到晚都不省事。吃个饭都能气死人，一碗饭，只有一半进了肚子，另一半全掉在桌上；让他睡午觉，能睁着眼睛嘴里嘀咕一个中午，就是不睡；碰到熟人，不理不睬，当没看见；最可气的是，一有时间就看动画片、打游戏，一看就是一两个钟头，不让看哭得惊天动地，那个《喜羊羊》有啥好看的！给这么小的孩子灌输妻管严思想，弱智得要命！”
朱明月皱了皱眉头，他也发觉朱七七越来越顽皮，小男孩从小不培养一个好习惯，越大会越不容易管教。低头沉思片刻，突然灵光一闪，对着妻子笑道：“我想到一个办法，可以好好管教一下这小子了。”
张小七惊讶道：“什么办法？”
朱明月脸露狡黠，得意道：“绩效考核。”
“他是你的儿子，又不是你的员工，还绩效考核？”张小七忍不住撇了撇嘴。
“当然得改良一下。”
“我看你和那个喜羊羊也就差不多水平，才几岁的小孩啊，一个提倡妻管严，一个提倡绩效考核，这都什么事啊？”
“你先别急，我们试一试，保证让你看到满意的效果。”
“真的？”
“相信我，肯定没问题。”
张小七见丈夫把话说得这么满，倒也不好再提反对意见。顺手接过丈夫的公文包，挂好外套，看他在沙发上坐下，又给他倒了一杯茶，才想起了正事，又把话题转了回来。
“我想学习理财，你觉得怎么样？”
“怎么突然想起学这个了？”
张小七略显尴尬地停顿了一下，赶紧找了一个由头：“感觉最近花钱有点多，听小区里的姐妹们讲，学习理财会忍住不乱花钱。”
朱明月只有片刻的疑虑，稍纵即逝，微笑着点了点头。
“行啊！打算怎么弄？”
张小七没想到丈夫这么爽快就答应了，站在屋子正中央愣了愣，原先准备的一大堆理由一个都没来得及说。
“怎么，还没想好？”
张小七看着这个男人坦然清澈的眸子，不禁面上微红：“第一个要做的就是记账。看看每笔钱花到哪儿去了，该不该花。”
这话倒说进朱明月心里去了，每到月底都没有剩余，他点头赞同。
张小七放下心里的忐忑不安，稍微有了些底气：“我用手机下载了一个记账软件，挺方便。这不刚记完上一个月的开销，现在正准备记收入。你的工资单呢？”
朱明月从钱包里掏出一张银行卡：“这是工资卡，你去网上查一下，有具体数字。密码是你的农历生日。”
看着屏上的数字，张小七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朱明月明明年薪40万元，怎么工资单上月薪显示的却是22046.34元？这样一算，实际全年也只有26万元多一点。加上年底的奖金，满打满算都不超过30万元。
看着从洗手间里出来的自家这个男人，她忍不住问道：“怎么到手的才这么点？”
“嫌我赚钱少了？”
“不是这个意思。你一个月收入才3万，就扣掉了26%，这也忒狠了点吧。”
“你久不上班，所以不太了解现在的政策。”
“可是，一年十几万不见了啊？”
“差不多吧。”朱明月耸了耸肩，走回客厅打开了电视机，这个时间正是美国MBA篮球联赛时间，那个小巨人姚明一直都是他的最爱。尽管全身已是伤痕累累，仍然坚持奋力拼搏，非常难得。
张小七盯着电脑，又仔细看了看四险一金个人部分的汇缴明细单，就这五个项目，竟然每个月都要扣去近8000元。
养老保险金：1121；
医疗保险金：280；
失业保险金：28；
住房公积金：1681；
个人所得税：4842。
张小七把收入部分计入软件，很快得出家庭收支对账单，数字简直惨不忍睹，几乎没有结余。也就是说，这几年来，这个家庭根本存不到钱。
突然发现的这个事实，让这个全职太太无比震惊，一种危机感迎面而来。
朱明月眼睛看着电视，心里却想着另外一件事，那就是谢冬生提到的新品牌创建地址的问题。他猜想，新公司落在广东佛山的概率极大，毕竟佛山是中国最大也是最重要的陶瓷生产基地，各类资源都非常集中，离集团总部广州又非常近，更何况现在珠三角又在提倡区域一体化、广佛同城的概念。
如果他真要过去做副总，家庭的支持与否，就变得至关重要。
“看完了吗？帮我倒杯茶吧。”
朱明月的声音打断了张小七的沮丧，给丈夫换了一杯茶，然后搂着他的一只胳膊紧紧挨着坐，把头埋进了男人的怀里，左右晃动着。
“还跟儿子一样撒娇？”
“我感觉自己做老婆很不及格。”
朱明月收回目光，双手轻轻捧起妻子的脸仔细看了看，担心地问道：“出什么事了？”
“这几年，你拼命工作，我花钱却很随意，都没帮你一起存钱。”
朱明月笑得眉毛往上翘了翘：“看样子，记账还是有好处的，懂得心疼你老公了。”
“明月，怎么办？以后我们需要用钱的地方还很多。七七马上就要上小学了，我听其他妈妈说，北京的好学校很难上，不仅要关系硬，花费还不少，择校费就得几十万。”
“这么贵？”
“是啊，市里都在20万～30万。我们又没有北京户口，估计还得更贵。”
朱明月皱了皱眉头，这确实是一件大事，不禁低头琢磨起来，如果跟着谢冬生去做新品牌，应该可以加点工资，毕竟职位从区域总经理上升到了全国子品牌的副总。到时看看能不能谈到年薪50万？不管怎么说，这是一条解决之道，想到这，他拍了拍女人的肩膀，安慰道：“别担心，你男人心里有数，能解决，知道吗？”
“要不，我还是出去找份工作吧。”
“算了，隔了这么长时间，工资也不高，再加上现在经济环境也不太好。你还是安安心心在家待着。钱的事我来想办法。”
张小七重新把头埋进丈夫怀里，深深吸着对方熟悉的味道。
朱明月低头看了看妻子，试探性地说出一件事。
“我们公司有个区域总经理最近挺倒霉的。”
“怎么了？”
“他最早是湖南分公司负责人，一个北方人在南方足足待了两年，好不容易适应了那里的环境和气候，正准备买房安家，结果老板一个电话，他就被调到哈尔滨。东北离他老家近，倒也是好事，他待了一年半，在那座城市刚买了房，安置好小孩读书。现在又突然被调到深圳做负责人。”
“你们老板太不人道了。”张小七抬起头，满脸的打抱不平，“这下怎么办？”
“估计只能一个人去深圳就职了。毕竟房子买了，小孩读书也定了。老婆和孩子也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全国跟着跑。”
朱明月边说边细细观察妻子的反应。
张小七一听这话就皱起了眉头，摇摇头：“老这样两地分居肯定不行，没有爸爸在身边，对小孩的成长很不好，而且家庭更不稳定，夫妻之间缺乏沟通，男人在外又没人管束，离婚概率很高。”
“这样，就只能跟着跑了。”
张小七又摇摇头：“那小孩教育是一个问题，刚熟悉一所学校，又得去新城市接受另一种教育，忙着适应哪还有心思学习？再加上环境老变没办法交朋友，时间一长，小孩性格容易变得越来越孤僻。”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怎么办？”
“最好的方法，就是换一份工作喽！”
“哪有这么轻巧。”
朱明月忍不住回了一句，心想，这个女人估计在家待得太久，思维变得越来越简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