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木木打开家门，立即觉察出异样。
平时回家，只要一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李高兴就会摇头晃脑地巴巴赶到自己脚边，今天屋子竟然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响。李木木感觉一股寒意直冲向脑门，急忙打开灯，放下包，连鞋都来不及换就飞速跑向阳台。
走近一看，李木木突然变了脸色，眼光由明亮转为阴暗。只见小狗闭着眼耷拉着脑袋，软绵绵地紧紧缩在自己的两条前腿上，一动不动。她怔怔地看了半晌，双脚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根本迈不出步子，嘴唇微微动了动，轻轻呼唤道：“高兴，我的宝贝……”
似乎听到了这句深情的呼唤，李高兴慢慢地张开了眼睛，原本漆黑闪亮的瞳孔似乎被蒙上了一层灰，总也看不真切，显得黯淡无光。看到主人回来了，它使劲抬起头，挣扎着想站起来，无奈后腿使不上劲，无法支撑整个身子，又缓慢沉了下去。
李木木心头大恸，慢慢上前走了几步，眼前开始变得朦胧，被一层晶莹的玻璃似的东西罩着，睫毛控制不住地抖动，嘴角微微颤抖：“对不起，我回来晚了……”她终于说出了这句话，眼泪已经顺着面庞流下来，再也说不出第二句话。
李高兴又缓缓睁开眼，努力动了动头，前腿往前想伸出去，但已无力站起，充满幽怨哀伤的眼睛尽量看着自己的主人，用尽全身力气叫了三声。这声音完全不同往常，那么虚弱和绝望，听在李木木耳里，浑身一震，让她突然醒悟过来，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冲上前一把抱起李高兴转头就跑了出去。
到了小区门口，只见大街上人流如织，车水马龙，现在正是下班高峰期。
李木木连续拦截了十几辆出租车，全都客满。她急得跳脚，低下头去看着呼吸越来越微弱的小狗，泪水忍不住又吧嗒吧嗒往下掉。她心里知道，现在的高兴非常危险，一定要尽快去到宠物医院，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李木木此时此刻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拦车，拦车，不管什么车都行，只要能拦下。就在这时，一辆黑色越野车进入了她的视线。李木木大喜，也顾不上危险一下子冲了上去，用手拍着车前，嘴里大喊：“停车，停车啊！”
施凯只看到眼前一花，突然一个女人就出现在自己的视线里，而且都快贴上车头。紧急之下他赶紧猛踩刹车，汽车轮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自己的身子整个往前冲又被安全带狠狠拽了回来。再抬头一看，冷汗直流，那个女人披散着头发正顺着车头慢慢往下滑溜，车身留下一条又长又直的血迹，鲜艳的红色非常刺眼。
驾驶室里温暖如春，旋凯只感到手脚冰凉，如坠寒潭。
自己撞人了，撞死人了？
这个念头猛然闯进他的脑海，马上又摇摇头，快进小区了，自己刚才的车速并不快，刹车也很及时。施凯急忙打开车门一脚跨下去，这时女人周围已经站满了人。
“呀，撞人啦。”
“可不是，你看，流了好多血。”
“撞谁了，男的女的，严不严重？”
“撞了两个？”
“怎么又是两个？”
“一个女人，还有一条狗。”
……
短短的几步路，施凯耳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议论声，人潮涌动，他不得不扒开人群，看到倒地的女人挣扎着想站起来，似乎没什么力气，又慢慢倒了下去。施凯看到这儿，赶紧一个箭步就跨了过去，一手捞住她的身子，低头一看，头皮发麻，真真冤家路窄，又是那个八字老跟自己犯冲的女人。
李木木喃喃低语道：“快，快去医院，否则就来不及了。”
“我马上送你去医院。”
“不……不，先送我的狗去宠物医院。”
施凯只看到怀里微弱的气息传来，女人半睁半闭的眼睛像江南水乡清晨雾起的烟波浩渺，让人看不清眼底真切的神色，这种柔弱和坚持跟她平时浑身带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心里突然涌起一种很特别的感觉，像一颗石头仍进了古井深潭，激起了一阵涟漪。
这时，周围的人群又开始七嘴八舌地喊叫起来。
“啊？不行了，快送医院啊。”
“会不会死人啊？”
“都到小区门口了，怎么还开这么快，这是一条人命啊。”
施凯只觉得这些声音像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而他只听到自己一个人的心跳。他毫不迟疑，双手用力抱起了怀里的女人，以及她怀里的一只狗，急忙朝车上跑去。 李木木醒来时，已经在医院的病床上。
右手打着厚厚的石膏高高吊着，一动也不能动。医生告诉她，她右手手肘处断了两根骨头，打了三个钢钉，一个月才能好；右脚大面积擦伤，可能会留下疤痕。
施凯坐在旁边，一边听着医生的宣判，一边静静地观察。眼前的这个女人神情漠然，嘴紧抿着，一声不吭，甚至连听到女人最为关心的疤痕都没有任何反应。不知怎么的，脑海中突然闪现出电梯里那双又直又白的纤细长腿，想想落了疤痕总是可惜了。
送走医生，施凯又折了回来，小心翼翼地说道：“对不起，真的很抱歉……”
“它死了吗？”
女人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施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谁死了？”
“李高兴。”
“李高兴是谁？”
李木木听了回答，怔怔地呆了半晌，这才慢慢转过头，胸口微微起伏，眼里飞快掠过一丝悲痛：“算了，没事。”
“那我，现在通知一下你的家人？”
“我累了，想睡一会儿。”说完缓缓闭上眼睛，不再理睬。
对方怪异的回答和举动，让施凯愣在当场，半天都没回过神来。这时外面天色渐渐偏暗，室内只剩下沉沉的一片孤寂。不一会儿，病床上传来李木木匀称的呼吸声。他惊讶不已，这女人竟然真的睡着了……
李木木再次醒来时，天色已完全黑了，屋内空无一人，手臂因为麻药药力的逐渐消退而变得越来越疼。她咬了咬嘴唇，默默忍受着这种痛楚，过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眼望着天花板，呆呆地思考什么。
施凯一手提着保温盒，一手推开房门。
听到声响，李木木刚好低下头来。
两人透过外面模糊的一丝光亮，四目猛然相对，都有些愕然。施凯不自然地侧了侧身，顺手开了灯，一边走一边轻声说道：“饿了吗？我给你带了一份饭和汤。”然后把东西放在床前柜子上。
“李高兴现在在哪里，宠物医院？还是被你扔了？”
女人略带沙哑的声音让施凯一下子明白过来，原来她一直说的是那条狗。连忙回答道：“宠物医院。你那只狗送过去已经很严重了，拉肚子厉害，医生检查之后说得的是犬瘟热，已经便血，没办法医治，再拖下去只会加重它的痛苦，建议安乐死。我当时因为急着赶回这里，就同意了，留下一笔钱请他们帮忙埋葬处理。”
李木木听到这，突然眉头一皱，厉声道：“我不是让你先送它去医院吗？”
“你那时流了很多血，必须送医院。”
“我又死不了。”
施凯有点啼笑皆非，觉得自己最近碰到的女人个个都是极品。
一个孟小鱼，把活着当成一种受罪，认为死是一种灵魂的升华。另一个就是眼前的这个女人，把动物的命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珍贵。同样生活在一片黄土地上的人，同样吃五谷杂粮长大的人，差别怎么就这么大。
他无法理解这种漠视生命的想法，这是一种对亲人对自己极不负责任的做法。想到这，不由冷冷地回了一句：“对不起，在我眼里，人的生命比狗要珍贵很多。”
本以为会听到对方的尖锐反击，哪知过了片刻，耳边传来的却是她声若蚊吟的一句话：“你根本不懂。”
抬头一看，李木木正闭着眼睛，脸色惨白，黯然神伤，牙齿死死咬住下唇，早已泣不成声。施凯怔怔地看着她，有些不知所措，稍等了片刻，待对方的情绪有所缓解，这才上前轻声道：“你看饭菜都凉了，要不，先吃点。”说完才想起，这个女人伤了右手，怎么吃饭？
哪知李木木摇了摇头：“我不饿，不想吃。”
施凯有点过意不去：“你现在伤了右手，吃饭不方便。要不我现在帮你通知一下家人？”
家人？李木木微微颤抖了一下，自己这样一个差点逼得父亲自残的人哪还有什么家人：“不用了，他们都没空。”
施凯听着这话多少带有赌气的成分，估计跟父母相处不太愉快。他又想起小区单元门口跟她纠缠的那个男人，可一看这个女人脾气怪得很，也不敢随随便便提出来，免得无端又起风波。
“你走吧，我要睡了。”
李木木说完，左手拿起棉被往自己身上一盖，侧身就睡了下去。躺了一会儿没听见脚步离开的声音，有些奇怪又睁开眼侧过脸来看，果然那个男人正待在原地一动不动，眉头微蹙脸带愁容，正在低头沉思，突然明白过来，张嘴说道：“你不用担心，这次撞车的事情我自己也有责任，不会全赖在你头上，你回去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在想，你手不方便，住院的这段时间谁来照顾？”
李木木一听这话，心里跟明镜似的，冷眼一笑：“这有什么难的，你明天帮我请一个护工吧，费用我来出。探病时间马上到了，你也赶紧回去吧。”
施凯本不是这个想法，见她语气尽带嘲讽之意，也懒得解释。
第二天，病床前果然来了一个姑娘。年纪很轻，二十出头的样子，长相清秀，样子很淳朴，微笑着跟她打招呼。李木木寻思着应该是那个男人找来的护工，看样子刚步入社会，有些青涩和拘束，点了点头便不再理睬。
幸好小姑娘也是一个不愿多言的人，低着头就开始干起活来。
突然一天到晚躺在床上，无所事事，除了吃就是睡，除了睡就是吃，李木木觉得自己跟猪没有什么两样。唯一能做的，就是盯着小小的窗户，一动不动地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唯有右手牵扯出的疼痛，似乎在提醒她这几天发生的事。
李高兴，死了。
世界上唯一一个需要她、依赖她、牵挂她的李高兴，死了。
买了它、养了它，最终又害了它。
李木木觉得自己在造孽，所以老天爷要惩罚她。罚她眼睁睁地看着李高兴哀叫三声而去，罚她见不到李高兴最后一面，罚她被减速的车辆撞断两根骨头。
原来一切皆有定数。
病房里活并不多，病人也很少叫她，除非上洗手间。这个叫刘非菲的小姑娘大部分时间都在闲着，见她态度冷淡无意说话，自己也没应对经验，更不敢上前主动攀谈，于是靠窗的这张病床显得尤其安静。
闲得无聊，刘非菲从别的病房找来一份翻得卷了边的旧杂志，坐下翻看用来打发时间。每次抬头，都见李木木老盯着窗外，愣愣地望着天空一语不发，内心惊讶不已。想起早上临来之前，施总提醒她少说话多做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越发觉得这女人全身上下透着一股怪异。
眼见天色已暗，想着她一天都没吃过东西，刘非菲上前轻轻问道：“木木姐，肚子饿不？我给你去买点吃的？”
李木木没有回头，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外面的天空。小姑娘忍不住也抬起头来仔细瞧了瞧，什么也没有，整个天空灰蒙蒙的，就像一块没洗干净的大抹布，见不到一丝蓝天和白云，多瞧几眼都觉得心情压抑，难怪北京会被评选为世界污染最严重的城市之一。小姑娘实在想不明白，就这破天空竟然能看上一整天。
“你中午也没吃什么？”
李木木终于有了反应，摇了摇头：“不饿。”她没有骗她，确实不想吃，什么胃口都没有，这身子如今变得好奇怪，一天下来，竟不觉得饿，或许是打了葡萄糖的缘故吧。
刘非菲叹了一口气，摇摇头，退回去捡起床上的旧杂志，又低头默默看了起来。
一下班，施凯就急急忙忙往医院赶，今天让公司的职员过来帮忙照顾，实在是不得已的办法。他特意选了一个来自农村家庭，看上去老实本分的小姑娘过来帮忙照顾一下。即便这样，他还是觉得不好意思。如今的孩子哪个在家不是娇生惯养，被父母辛辛苦苦养大？考上大学能来北京闯荡，想必本身也比较优秀，在老家肯定也是被捧在手心里，估计没吃过什么苦。
果然刘非菲一看老板推门进来，脸上露出掩藏不住的雀跃，连忙迎了上去。
施凯看着这个90后小姑娘一副翘首企盼的表情，心里暗叫不妙，脸上不动声色地问道：“今天怎么样？”
刘非菲摇了摇头：“木木姐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
施凯眉心一皱，安慰道：“今天辛苦了，很累吧？”
小姑娘很实诚，尴尬地笑了笑：“不累，就是有点闷。”
一天下来，刘非菲确实没觉得累，更谈不上辛苦，就是难受，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远比上班难熬。瞧着隔壁床的病人和亲友，有说有笑热闹得很。再瞧着自己这边，两个大活人一天到晚总共加起来说话不超过五句，实在憋得慌。
李木木余光瞧见施凯进来，跟小姑娘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再看人就不见了，心里不免暗暗嘀咕。过了好一会儿，施凯再次回来时，手上竟然提着一个塑料袋包装的白色外卖汤盒，脸色有些阴沉，把东西径直放到李木木桌前，嘴里像钢片似的蹦出三个字：“喝了它。”
李木木讶异地抬头看着这个高大男人。
“看什么看？喝了它。”
“我不饿。”
“不吃东西能好得快吗？我可没闲工夫天天过来侍候你。”
“你不需要过来了，我已经请了护工。”
施凯有点不耐烦：“什么护工，那是我们公司员工。”
“啊？我真不知道……”李木木有些意外，皱了皱眉头，低头略微想了想，“这样吧，你明天叫她不要来了，我会自己请护工的，你也不要再来了。对了，出院之前我会打电话请你结一下账，这个希望你不要介意。”
施凯一听这话，心里窝着火，一边打开汤盒，一边恨恨地答道：“行，没问题，但现在你得把汤喝了，这是牛骨汤，对骨折恢复有帮助。”
“我真的不饿，喝不下。”
“你知不知道，医院多待一天得多少钱？”
李木木怒目以视：“我说了，医药费我会负责一半。”
施凯丝毫不让：“你是不是要我喂才肯喝？”
邻床的病友家属，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热心肠的东北大妈，眼瞅着邻床两个人突然争吵起来，赶紧过来当和事佬：“好好的，喝个汤夫妻俩怎么也吵起来了。大闺女，你家男人也是好意，牛骨汤确实有营养，这么晚了给你弄来再没胃口也多少喝一点，这是他的心意不是？”
见李木木仍然气鼓鼓地低头不语，又转过头，对施凯继续劝道：“消消气，你媳妇今天坐了一整天，难免心情不太好，我们家孩子也这样，脾气比她大。一会儿说无聊，一会儿又说要出院，总嫌这里饭菜不好吃。唉，想想是病人，咱们不跟她一般见识，多担待担待。”
施凯被大妈一劝，压了压脾气，点头道了一声谢，又盛出一碗汤，递到李木木手边。
“我说了不喝，没长耳朵啊？”李木木突然抬起头来，眼睛里尽带嘲讽，“你谁啊，你叫什么名字我都不知道，凭什么管我？不就是用车撞了我一下，我们都不认识，你未免管得太宽了。”
施凯瞳孔猛然收缩，心中的怒火如决堤的岩浆一下子爆发出来：“你这女人简直莫名其妙，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爱喝不喝，关我屁事！”说完把手里的牛骨汤重重一放，掉头就走。
好心大妈被两个人搞蒙了，愣了好一会儿，眯着眼转过头瞅了瞅儿子，低声问道：“这事稀罕了，他们俩竟然不认识？”
年轻人收住满脸的惊讶，贼贼地笑了一下：“新鲜，像演电视剧。”
大妈狠狠瞪了儿子一眼：“胡说八道，准备睡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