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托车轰鸣着一直开到湖边,并排停下。
贝萨妮紧挨着露丝和安妮在水里发抖。三个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或者该做出什么反应。湖水刹那间从凉爽宜人变成冰冷彻骨。三个女人都用胳膊护着前胸,但贝萨妮意识到她们想遮掩身体的努力都是徒劳。
“罗宾不是说过会发生这种事吗?”露丝痛哭着,“我们肯定完蛋了。”
“除非我死。”贝萨妮从牙缝中挤出一句。
“我怕的就是这个。”露丝喃喃自语,“我怎么跟格兰特解释?都是我的错。”
“不是咱们任何一个人的错。”贝萨妮说。她不会让这些男人威胁她或她的家人。她松开胳膊,开始朝湖岸走过去。她的走动在水面上荡开一片涟漪。
安妮抓住贝萨妮的手臂,惊呼:“妈妈,你要干吗?”
“我要请求他们帮忙。”她说。只要她以礼相待,他们也会以礼回报。她希望如此。
“妈妈!”贝萨妮挣脱安妮的手时,安妮哀伤地叫了一声。
贝萨妮挺直脊背,不去理会安妮和露丝的乞求以及摩托车手们的口哨。她完全清楚湿透的内衣什么也挡不住。她试着把紧身内裤往上提,但她一下子扑倒在水里。因为身上有水,织物紧贴在身上,所以她失去了平衡。后来如果不是一个摩托车手伸手拉住她,她简直爬不出水面。
“谢谢。”她屏住呼吸说。
摩托车手摘下头盔。
贝萨妮眨眨眼。这不就是不到二十四小时之前她在咖啡馆里为之点菜的那个人,那个停留在她脑海中的,叫麦克斯的摩托车手么。他们的视线再度相遇,他深色的眼睛令人难以捉摸。
接着,“公鸡”和另外两个摩托车手——她记得是叫“野猫”和“臭鼬”也摘下了头盔。
此时贝萨妮已经穿好衣服,只是衣服都贴在身上。
安妮从水里走出来,也很快地穿上衣服。只有露丝还顽固地待在水里,拒绝上岸,她蹲着,因此只有头露在水面上。
“奶奶,没事的。”安妮对她说,“你出来吧。这些人咱们认识。”
“除非那些……那些人转过去不再盯着我看,否则我就待在这儿。”
“公鸡”转过头狂笑道:“我觉着你身上没什么看头,老奶奶。”
“转过去!”露丝大喊大叫,“你们都转过去。我不要被偷窥狂看。”
令贝萨妮惊讶的是,四个摩托车手竟然都按露丝的要求做了。
“我们感激你们的帮助。我们的车发动不起来了。”贝萨妮说,这样既能分散四个男人的注意力,又能确保得到他们的援助。
“我们不会修发动机。”安妮加了一句。
“上午启动时就有问题。”贝萨妮领他们看那辆租来的汽车,“这辆车挺新的,所以我很纳闷怎么会出故障。”
“我不太懂汽车。”她记得叫“野猫”的那个男人说着耸耸肩,“只要有根别针我就能修好一辆摩托车,但汽车可把我难倒了。”
“一码事儿。”“臭鼬”自告奋勇。
“公鸡”和麦克斯交换眼神。“我帮你看看。”“公鸡”主动提出。
贝萨妮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打开引擎盖,苦笑着说:“我说过,这车是租来的……否则我不会不知道。”她刚一打开引擎盖,“公鸡”和麦克斯就弯腰看向引擎。
没用多久就找出了问题所在。据他俩说,是化油器的毛病。“你们得找拖车。”“公鸡”说,“如果是摩托车,那我们任何一个人都帮得上忙,但这是汽车,引擎跟我们的不一样。”
“这儿没有手机信号。”安妮对他说,“如果有信号,我们早就打电话求助了。”
“你们谁会骑摩托?”“野猫”问。
“不会……恐怕都不会。”贝萨妮替三人回答。
“那么我们中得有一个人带你们去韦尔斯。”
“等一下。”露丝说,朝他们摆动着食指。她已经穿好了,可惜衣服穿反了,但贝萨妮不打算告诉她。“这么做之前,我们三个需要谈一下。”露丝领着贝萨妮和安妮走到远离摩托车手的地方。她们站在几英尺以外,站成一个小圈。露丝抬头瞥了一眼,然后压低声音说:“我觉得我们当中某个人跟摩托车手离开这个主意不妙。”
“奶奶,不这样又能怎么办呢?”安妮问。
“你真的认为我们能信任这些男人?”露丝皱着眉把嘴抿成一条细线,“他们是……流氓。”
贝萨妮当然不愿意跟他们之中任何一个共骑一车,但此时此刻她们别无选择。“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她问。
“我们可以一直待在这儿,坚持原来的计划。”安妮建议,“但是……”
“但是什么?”露丝轻声问。
“呃,昨天我听到他们在咖啡馆聊天……貌似这里是他们的地盘。至少我们以前见过这几个家伙,虽然他们看起来有点令人不安,但还是挺文明的。”
露丝摇头说:“我还是不放心。”
“我去。”贝萨妮说。
“不,你不能去,”露丝坚持,“非要去一个人的话,我去。”
“去的人得坐在摩托车后座上。”贝萨妮提醒她。
露丝脸色发白,轻声道:“我……我可以的。”
“妈妈,该去的是我。”安妮故作轻描淡写地说。
“不。”贝萨妮拒绝跟这两人讨论。她不能让女儿处在更危险的境况下。
贝萨妮断然结束争论,离开她俩,朝摩托车手们走过去。他们抱着手臂站着,等待她开口。“好吧,”她说,伸出手走向他们,“如果你们中有谁愿意载我去韦尔斯,我们将非常感激。”
“你可不瘦。”“野猫”的声音带着讽刺,听起来很让人不爽。
“我载她去。”这次说话的是麦克斯。
他的主动请缨似乎让“公鸡”感到惊讶,后者耸耸肩,往后退了一步,道:“你说了算。”
麦克斯走向他的哈雷摩托,贝萨妮跟在他后面。“你坐过……”他犹豫片刻后问:“……后座吗?”
“野猫”和另外两个摩托车手爆发出一阵大笑。
贝萨妮转过头,不懂有什么好笑的。
麦克斯只看了他们一眼,他们就闭嘴了。她注意到,他是个不露声色的男人,几乎不说话,也似乎从来不笑。他的块头不是很大,大概六英尺高,肩膀很宽。他的岁数跟她差不多,或许比她大点儿。
“公鸡”把头盔递给贝萨妮。
“妈妈,你确信没问题吧?”安妮紧张地问。
贝萨妮点点头,尽管她并不确信。她戴好头盔,把手提包的带子在肩上挎好。麦克斯骑上摩托车。显然,她得自己找一个上车的方式,好歹找到了,虽然动作看起来不太雅观。
“哦,贝萨妮。”露丝捂着嘴喊,“当心!”
“我会的!”她承诺。她跟安妮和露丝一样,都不想坐摩托车,但总得有人去城里呀,该去的只有她。
麦克斯只叮嘱她一句,就是抓紧。没有供她抓的扶手,她只有麦克斯可“扶”。不知所措的她用胳膊轻轻搂住他的腰——保住小命要紧。
车刚一启动,她差点被甩出去。她大声警告,就算麦克斯听见了,也无动于衷。虽然戴着头盔,噪音还是震耳欲聋。轰鸣声听起来跟直升飞机的引擎声似的。到韦尔斯的路上仿佛用了一万年。到目的地的时候,她四肢僵硬,紧张得呼吸困难。好在麦克斯知道该去哪儿。他停在一个修车厂门口,熄了火,然后一脚支地,一脚把停车架踢下来。
贝萨妮不敢动。她一个一个地放开手指。她寻思自己死命的搂抱或许让他很不舒服。
麦克斯摘掉头盔,然后下车。她也是,但动作没他那么潇洒。“你还能喘气吗?”她问。
他的嘴角有一丝淡得看不出来的笑容,回答:“够呛。我估计断了几根肋骨。”
贝萨妮不知道他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对不起。”她抱歉地说。
麦克斯走进修车厂,她跟在后面。机修工刚一看见他就眼神一亮,走上前来捶了他一拳。“麦克斯!真高兴又见到你。我把寡妇的车修好了,还有……”
“嘿,马文,我需要你帮个忙。”麦克斯打断了他的话。
“包在我身上。”那个人毫不犹豫地说,“我欠你的。修那辆旧福特,你给我的钱连一半都用不了。”
“你什么也不欠我。”
机修工显然认识并信任麦克斯。对贝萨妮而言,这是个好迹象。
麦克斯朝贝萨妮点点头,介绍说:“这位是马文?格林。”
“贝萨妮,”她说,“贝萨妮·汉姆林。”
“你能不能派辆拖车去趟雪水湖?”麦克斯问他的朋友。
“没问题。”马文走进一间带小窗户的办公室,拿起电话。麦克斯和贝萨妮在外面等着。
“城里有租车的地方吗?”贝萨妮问,因为她们需要换车。
“我只骑摩托。”麦克斯说。她猜这短短的一句是告诉她,他不知道哪儿有。
“你不怎么说话,是吗?”
“是。”
“出于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他耸肩,道:“我一般没什么可说的。”
贝萨妮不相信,但也没应声。
麦克斯走向汽水自动售贩机,插入几张一美元纸币,买了两罐苏打水,给她一罐。
“谢谢。”她说,感激地接过来。她的嗓子都冒烟了。马文打电话的当儿,他们走到一排塑料椅子那儿,安静地肩并肩坐了下去。
几分钟的不知所措之后,贝萨妮开口打破了沉默:“昨晚我想到了你。”她还没来得及想好,话就从嘴里跳出来了。她不知道怎么会冒出这句话,立刻后悔不已。
麦克斯盯着她。她敢说她吓了他一跳。
她不仅没挽回颜面,甚至丢人丢得更彻底。“实际上,我为你念了一句祝祷……我通常不祈祷。”她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于是尴尬地加了一句,“最近刚开始的。”这些话自然而然就说出口了。正常情况下贝萨妮从不直陈这种私人的事。她几乎不谈论政治或宗教,更是从没跟一个基本上是陌生人的人说这些。
他盯着她,仿佛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得到她的青睐的。
既然已经开了头,她还是接着说吧:“我总是相信上帝。我曾经去过教堂,但是,呃……我丈夫离开后,我放弃了一段时间。现在我又找到感觉……”
“你离婚了?”
她点点头说:“六年了。安妮是我的女儿,露丝是我的……婆婆。”
“前婆婆。”
“话是没错,可我不这么想。格兰特跟我离婚,我跟露丝却还有亲情。”
“你丈夫是个傻瓜。”麦克斯说。
“前夫。”她更正。令她惊讶的是,麦克斯大笑起来。
马文朝这边看了一眼,扬起嘴角。麦克斯站起来走进办公室,两个人交谈了一会儿。麦克斯回来之前贝萨妮喝光了苏打水。
“马文找到一辆愿意开到湖边的拖车。”
贝萨妮总算能松口气了,笑着说:“我能跟拖车司机一起回去吗?不是看不起摩托车,而是我觉得这样我们两个都能舒服点儿。”
“没问题。”
他们坐着,又沉默了。最后,麦克斯往前探身,小臂放在大腿上。“为什么你觉得需要为我念一句祝祷?”他问。
贝萨妮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不能坦白承认,他一直在她心头。说起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请求上帝保佑你和你的朋友路上平安。当然,那时候我不知道我第二天会坐你车的……后座。”她想让语气显得轻松,但意识到自己说得多余。也许是因为他的话太少,所以她觉得有必要填补交谈中的空白。
“为什么?”她停下来之后,他又问一遍。
贝萨妮闭上眼睛,靠着硬邦邦的椅背。“我也说不清。”她没完全说真话。在咖啡馆,她意识到他注视着她走来走去、给客人下单、送菜、尽量满足客人的要求。他们的目光相遇了几次,她总是微笑,但他不是。他的毫无反应没有让她害怕,相反,她在他眼中看到了什么……一些她能在自己身上看到的东西——痛苦。她感到他遭受过跟她一样的感情痛苦。最终她因为这个而替他祈祷。
“如果你不介意,我能否问你一个问题?”她抬头看他。
“得看情况。你可以问,但我也许不回答。”
“公平。”
麦克斯走到自动售贩机那边,似乎是想拉开二人的距离。
贝萨妮站起来跟着他。“你妻子离开你了?”她低声问。
他转过来面对着她,似乎是在仔细研究她。贝萨妮迎向他注视的目光。
“没有。”过了片刻,他说。
“哦。”她感到不能置身于这个男人的事情之外。
“凯特三年前过世了。”
贝萨妮想告诉他,自己多么遗憾,不过她本能地知道,她的安慰对他没用。
“从那之后你就骑摩托了,是吗?”
他皱起眉,然后点点头。
贝萨妮不清楚自己怎么会知道的,但她就是知道。过漂泊的生活意味着他可能没有孩子,没有家,没有亲人。自由自在,随风而行。
“格兰特娶了蒂芙尼。”她说。
“挺好。”
“后来她离开格兰特了。”
麦克斯笑了。贝萨妮也笑了。
“你应该说,他活该。”
“活该。”麦克斯附和着。
“现在他离婚了,而且……”
“他希望你回到他身边。”
贝萨妮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问道:“你怎么知道?”
“常识。你会让他回家吗?”
这个问题好沉重。“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贝萨妮不是个优柔寡断的女人——格兰特离开后的六年里她学会了当机立断。然而,这个问题让她五脏六腑绞痛、头脑不清。幸运的是,她不需要马上回答,还有时间。
她没来得及再说什么,拖车已经开到街角。“麦克斯?”她轻声说,“听着,以后可能没机会见面,但我想对你说声谢谢。”
他抬起一侧肩膀,说:“不客气。”
她不能自抑地抚摸他的手,短暂地、轻轻地。虽然在摩托车上时两人身体紧密接触,但这次不一样。这次目的更明确,更……有私人情感。她有一股冲动,觉得至少可以试着安慰他,让他知道她对他妻子的死是多么难过。
她从他脸上的表情看出,她的动作让他震撼。他皱着眉,低头凝视着她。她松开手,而麦克斯又朝她走近一步。他试探性地搂抱住贝萨妮的腰,她竟也拥抱住了麦克斯。他的心跳在她耳边狂想,很慢很慢地,他抱得更紧了。她感觉他深深地吸气,在他的抚摸之下她闭上眼睛。她想哭,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麦克斯的手移到她的后背,爱抚着她。
“这样舒服多了。”她低语,“我向你保证,这样会让你感觉好些。”
麦克斯的嘴唇轻轻扫过她的头发,然后他放下双臂,后退一步。
“谢谢你。”她说,觉得自己又傻又俗气。
拖车司机从驾驶室出来,走向他们。离开之前,贝萨妮还有最后一句话要说。她不能看麦克斯的眼睛。“你的凯特一定是个非常特别的女人。”她温柔地说。
麦克斯去拿头盔。他好久没说话,然后喃喃自语道:“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