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傍晚，贝萨妮坐在自己的办公桌边，浏览茱莉亚交给她的五家分店的财务数据。很幸运，如今经济不景气，聚会业务却蒸蒸日上。茱莉亚向贝萨妮提出各种建议供她参考，过去的几个月里，贝萨妮越来越依赖茱莉亚了，要是没有这位助理经理，她不可能有时间陪前婆婆旅行。
自从开办了聚会公司，几年里她的生意一直平稳发展。茱莉亚说，只要她们不大手大脚花钱，不盲目扩张，未来还有巨大潜力可挖。
生意成功的好处之一，是让贝萨妮知道她无论到哪儿旅游都不愁花销——这曾是她过去梦寐以求的。她为此感到兴奋。她有绝佳的生意灵感，旁观前夫及其同事工作的时候就学到了基本的商业技能。由于点子十分新颖，她获得了媒体的广泛关注，凡是报刊上说她办聚会新奇有趣的文章，她都留着。
她伸手拿出文件夹，带着自豪感和成就感翻阅从报刊上剪下来的新闻报道。翻到去年的照片时，她停下来。照片上的她站在创业早期的建筑外面，冲着镜头微笑。这张照片照得不错。那是她最瘦的时候，棕发齐肩，发梢微微上翘，一点也不像四十七岁的女人。
她每次一看到这张照片，就觉得很快乐。她知道那时的自己已经忘记了格兰特。日子还要继续。
这张照片登上《今日美国》后不久，安妮告诉她，蒂芙尼已经离开了格兰特，手续都办完了。几天后，格兰特给贝萨妮打电话说了这件事。那是几年来两人第一次交谈。他听起来颓废沮丧，贝萨妮很同情他，毕竟曾经夫妻一场……
格兰特。自从前两天他打来电话，她就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他。多年来她一直强迫自己忘掉他，现在一想起自己在他的记忆中是被甩掉的，就觉得不舒服。
贝萨妮看看表。如果想准时到达扎帕塔餐馆，现在就得从办公室出发。这天是阵亡将士纪念日假期的第一天，交通严重拥堵，所以她迟到了十分钟。
贝萨妮走进餐馆，墨西哥玉米薄饼和辣酱的香味勾起了她的怀旧之情。刚结婚的时候，他们最喜欢这家脏兮兮的小餐馆，总是点豆子卷饼，再加上两个包着米饭和豆子的煎玉米卷，一顿饭下来，算上小费每人才花五美元多一点。如果还有余钱，他们会再点一杯玛格丽特，插上两根吸管，一起分享。
婚后贝萨妮在家里照顾孩子们，直到他们达到入学年龄——这对夫妻二人都很重要。安妮上一年级的时候，贝萨妮准备读完学位，并重新找工作，但格兰特不愿意。她是他的伴侣、他的配角，他希望她做贤内助，这样他就可以专心干事业。贝萨妮同意了，当时他薪水不少，而且他经常对妻子的善解人意表示赞赏。
格兰特站起来招呼贝萨妮。小餐馆里客人很多，座无虚席。侍者们端着放置饮料、玉米薄饼和辣酱的托盘，在桌椅之间穿梭。喇叭里大声播放着墨西哥流行音乐。
贝萨妮挤过人群走向格兰特，他立刻帮她脱掉外套。他一直很在意绅士情调。他可以为她开门，也可以帮她拉开椅子，但摧毁她五脏六腑的时候丝毫不手软。
打住。
她不愿想起从前的苦涩。她不是有仇必报的人，她用努力工作来驱散过去的阴霾。
“我替你点了一杯玛格丽特。”格兰特边说边帮她拉开座椅。她感觉到他的手轻轻擦过她的肩膀，停留的时间似乎长了点儿。
热乎乎的玉米薄饼和辣酱已经放在桌上了。贝萨妮伸手去拿的时候肚子饿得咕咕叫，她不知道辣酱是否和记忆中的一样辣。咬了一口，她放心了，一如既往。
“这么多年了，菜单几乎没怎么变。”格兰特说着坐到她对面。他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然后再次打开菜单。
显然，这个地方也让他沉浸在回忆中。
“价格变了。”她扫视着自己手里的菜单说。菜单的塑料封皮上有一张墨西哥将军像。
他笑着说：“是啊，不过我想我们现在支付得起。”
这儿的侍者贝萨妮全都不认识。女侍者端来两杯加冰的玛格丽特，杯沿上有厚厚的一圈盐。
“至少这次我们喝得起两杯。”格兰特说，看着她在杯沿舔了口盐然后喝了一小口酒。
“我们”是他惯用的词，听起来仿佛他们已经和好如初了。“希望我们也能吃得起晚餐。”她温和地说。
“相信无论你点什么，都在我的预算之内。”格兰特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挑选主菜。
“我不知道是否跟你说过，我不喜欢豆子卷饼。”她脱口而出。
“你说过吗？”他抬起头，向她投来惊讶的目光，“但是……但是我们每次来都点啊。”
贝萨妮什么也没说。他们在扎帕塔吃过几十次，没有一次他问过为何她从来不吃她的那一半卷饼。
“我以为你是想省下来给我吃。”他说，“一开始省下来给我吃，后来是省下来给孩子们吃。”他放下菜单，这一次是真的垂头丧气，“对不起，贝萨妮，我没注意到。”
好在此时女侍者过来给他们上菜，贝萨妮才不至于尴尬。她点了美式沙拉，格兰特点了鸡肉玉米饼和豆子卷饼套餐。
女侍者刚一走开，贝萨妮就喝了一大口玛格丽特，暖洋洋的感觉涌遍全身。她靠在椅背上，等待格兰特开口。是他邀请她见面的，她很好奇他要说什么。
“最近我见过考特尼几次，”他开口了，说的是儿子的未婚妻，“我非常喜欢她。她很朴实，我认为她适合安德鲁。”
“同感。”贝萨妮低语。
“我知道安德鲁和考特尼想自己策划婚礼，你也帮了他们很多忙。”很少见到格兰特如此紧张，但不停地摆弄餐具和避开贝萨妮的目光显示出他此刻的确很紧张，他清清嗓子，“我也想帮忙。”
“你得问问安德鲁和考特尼。”贝萨妮说。
他漫不经心地点点头。两人都知道安德鲁对格兰特爱恨交加。贝萨妮为格兰特感到难过，她知道，他是想借婚礼的机会多多亲近儿子。
“那么，我能做什么呢？”格兰特问。
“不好说……我已经把亲朋名单交给安德鲁和考特尼了，也给他们引见过我的朋友。”虽然贝萨妮提过一些建议，但婚礼毕竟是小两口的事，由他们自己做决定。她绝不横加干涉，只提建议，不指手画脚。
“婚礼费用很高。”格兰特注意到一个关键问题。
“是的。”贝萨妮见过花费高达三万美元的婚礼。
“我想出一部分钱。”他的双手放在桌上。
她抿了一口酒道：“这是你的一片心意，格兰特，但你应该跟安德鲁和考特尼说，而不是跟我说。”
“我想让你知道。”
“你对孩子们总是慷慨大方的。”贝萨妮语气柔和了一些。有点夸张，但与事实相去不远。
“我差点失去他们，”格兰特凝视着双手自言自语，“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安德鲁，我想出一部分钱……我想由你告诉他会好些。”
直到他抬头看贝萨妮，她才说：“不，你跟安德鲁说。他爱你，格兰特。你是他的父亲。”
格兰特垂下头，不知是同意还是逃避。
“你找我吃饭就为了这事儿？”她问。她太迟钝了——如果他早点说出来，她就不必自寻烦恼了。
他没有立刻回答。“还有别的事情想跟你谈。”他静静地说。音乐声太吵，她得仔细听才听得到他的话。
“什么事？”
“在婚礼上，你觉得……”他犹豫着，“你反对我们在教堂里坐在一起吗？作为安德鲁的双亲？”
“坐在一起？”贝萨妮面无表情。
“大多数父母离婚后不会坐在一起。”他承认。
“没错。”
“我希望我们在宾客，还有家人和孩子们面前显得和睦。”
她试着不让面孔扭曲。抛弃他们的时候，他可没想过“和睦”。唉，为什么真正原谅一个人是这么难？她惊讶于自己这么轻易就发怒，她以为她早就忘记了过去的伤痛。
“试着想一想，我们不会尴尬的。”格兰特振振有词，“你没再婚，我又恢复了单身。如果咱们分开坐，岂不显得有点奇怪？”
“你现在是单身，但并非一直都单身。”她一针见血。
格兰特僵住了。“我只是希望你能考虑一下。典礼上我们坐在一起，在门口迎接亲朋时也站在一起。如果你同意，我很感激；如果不……”他深吸一口气，似乎是想让自己镇定下来，“如果不同意，我也能理解。我是想说，刚才我的措辞不当，但无论你同不同意，我都接受。”
贝萨妮实在忍不住，向他反击：“也就是说，你不惜一切代价想要得到我的原谅？你希望我们还是朋友？你的想法很高尚，但我恐怕不能接受。”
他低下头看酒杯，低语：“我知道，你可能无法彻底原谅我。”
羞耻刺痛了贝萨妮，她重重地叹口气。“我道歉，格兰特，”她说，“我不恨你，真的不恨。”她生命中有二十年属于他。他是她孩子们的父亲。她心中某个角落还残留着对他的爱。
格兰特的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问：“可以吗？看在安德鲁的分上，我们在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日子里肩并肩坐在一起吧。”
“我会考虑的。”她承诺。
“你愿意考虑就好。”他说，然后再也没提这个话题。
不久后他们的主菜端上来了。格兰特用勺子把辣酱舀到玉米卷饼上。贝萨妮默默地等待他把盛辣酱的碗递给她。
“我知道安妮今晚有重要的约会。”他说。
虽然安妮几乎从来不提父女之间的谈话，但贝萨妮知道最近他俩经常聊天。
“你对万斯的印象如何？”格兰特问，叉子划过热气腾腾的玉米卷饼。
贝萨妮一边把辣酱舀到自己的盘子里，一边思索措辞。“他是个好孩子……但我得说，他有点不成熟。”她停住，“话说回来，安妮也是。”她又喝了一口酒，“他的专业是考古，今年毕业。就我所知，他要考研究生。”
“安妮似乎以为他要求婚。”
“她是这么说的。”贝萨妮放下叉子，“坦白讲，我认为他俩结婚还太年轻。即使他们订婚了，我也希望他们不要着急结婚。”
格兰特皱眉，问：“你觉得万斯不是女儿的好伴侣？”
“我可没说。”
“你就是这个意思。”
贝萨妮直视着他，回答：“不，我的意思是，希望她在决定为人妻之前三思。”
格兰特吃了一口玉米卷饼，突然问：“我们当时是不是太年轻了？”
她耸耸肩，不知如何回答。跟安妮和万斯一样，贝萨妮和格兰特也是同一所大学的校友。他的专业是经济，而她读的教育学。他们是在她即将升入大四的那个夏天认识的。从第一次约会开始，她的眼中就只有格兰特·汉姆林一个人。还没到圣诞节，他们就订婚了。虽然她的父母很喜欢格兰特，但还是希望他俩等到贝萨妮毕业之后再结婚。
然而，两个人都等不及了。格兰特已经毕业，正在找工作。他被波音的分公司雇用，用第一笔薪水给她买了一个订婚戒指。
贝萨妮没有顺从父母的愿望。她在距离毕业不足六个月的时候退学了。从此，她全力以赴做个好妻子、好母亲。她在一家百货商店干过几天，但安德鲁一出生，她就不再出去工作了。
“太年轻了？”她重复着他的问题，“也许吧……”
为了避免谈及这类尴尬的话题，没过多久他们就吃完饭了。离开餐馆的时候，格兰特陪着她一起走向她的车。
“晚餐我吃得很尽兴，”他站在她旁边说，“你呢？”驾驶室的车门开着，她已经把皮包扔到副驾驶座位上去了。
“我也是。”
“陪你吃晚餐的人呢，你感觉如何？”
她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别太过分了。“今天我想起了许多过去的事。”她只说了这一句。
“我也是。”他摸摸她的车，车身的灰尘留下他划过的痕迹。“我们曾经很幸福，贝萨妮。”他说，声音很轻，贝萨妮险些没听到。
她点头，心中突然浮起一阵悲哀。“曾经，”她承认，“只是曾经。”
他试探性地把手放在她肩上。“我宁愿用我所有的一切去换回过去的六年。”他说着，低头凝视她。
“至少七年。”她加了一句。早在跟她离婚之前，他跟蒂芙尼就鬼混到一起去了。
“七年。”他改口，并缓缓地长出一口气，似乎一下子泄了气，“告诉我……我们还有希望吗？”她能看出他眼里的悔恨。
在思考的当儿，她看出他很紧张，似乎准备好了要接受打击。
“我不知道。”她摇着头说。事情太复杂……
“我们有没有可能把过去抛在脑后……忘掉离婚的事儿，假装过去的七年不存在？”
“离婚的确发生了，七年也的确存在。”
“我知道。”他断断续续地低语，“如果能一切重来就好了……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哪怕喝我的血都行。没有你，我过不下去，贝萨妮。”他的话因为真诚而显得尤为令人心痛，“告诉我，你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我需要的只是一个希望。”
他要她回答……但她无论如何也没办法给他一个回答。
她觉得嗓子有些堵。她爱过格兰特，过去他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难忘的婚礼、多年的奋斗与牺牲、相伴的幸福……此外，孩子们是他俩永远的纽带。
“也许吧。”她轻声说。
他又笑了，肩膀放松下来，缓缓道：“目前到这一步就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