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边的深秋拖着条松鼠般浓密的尾巴,满城桂花帮衬着把空气烘得香香的,温柔软密中筑起一道抵御北风的墙——虽然到最后总是要被冬天破关而入。
此刻出门散步,夜里10点多的光景,我在白衬衫外头加了件黑色薄毛衣,下身是黑色长裤。浸着桂花的海风散漫拨弄着袖笼裤筒,神经都要被麻醉得失去知觉了。浓艳轻薄的秋。
路上碰到住在四楼的阿美(我们住五楼)。她嫁了个台湾人,等着去团聚,在不能夫妻团聚的现在就养了两条狗散心。她气喘吁吁地跟在狗后头,一边和我打招呼,明明姐,这么晚还出去?随即,她喝住了狗,宝宝贝贝,让妈妈歇会儿和明明阿姨说话!
我笑了,阿美你是狗娘,我可不是狗姨。
阿美扁扁嘴巴做出个苦笑表情,你当我是遛狗啊,我遛我自己!跑出一身汗,倒头就睡,免得听你们弄出什么响动让我睡不安宁。
阿美阿美,瞧你,养狗养成一张狗嘴了。你想要不闲着,那还不容易?丈夫丈夫,一丈以内才是丈夫。
和阿美邻居多年,知道她喜欢开这样的玩笑。
阿美正色道,他那么老远管得了我?可我喜欢自己的贤淑模样。说着她又跟着狗跑了。紧身运动衣把贤淑的她包裹出十足性感模样,引逗人,跟在高速公路开车还故意松开安全带一样,自找危险。我自己呢,这么晚的散步,独自的,无目的地,倒真是少有。说不清这出门的冲动是怎么来的,隐约中觉得似乎有什么会发生,我却无从把握,就像某个片刻看着蔡阅那张熟悉的脸在刹那间浮上来的迷惘表情,甚至没来由地想起了一本书的题目:不是我,而是风,进而就思忖着我不是我,又怎么会是风呢?如果连风也不是,那又是什么呢?可以这样无休无止地想下去。
慢悠悠地就走出了小区,上了街。两边的行道树是有了年头的香樟,树干粗大,间隔几株稍矮的桂花树,风来风去,一阵樟叶清香,一阵桂花浓香,让嗅觉无所适从。树下离着十多步路的光景就设着一条长椅,松木质地,涂了透明漆,看上去光滑温暖,似乎很宜于情侣拥坐,可这是在路边,到底没几对有足够勇气来上演缠绵大戏。只可惜了这些椅子,空自做了“高尚”街区的注脚。
这个时候我看到了孤坐在长椅上的她,她也正抬头打量着离她越来越近的我。白衬衫,黑裤子,黑色薄羊毛外套,衣襟上缀着一排细碎珠片——我身上这件原就是那样的,因为嫌它俗气,拆了。头发的长度也和我差不多,不过我是直发,她是卷发(做成了巧克力的颜色)。我们互相微笑,视线对接,在这个过程中完成了彼此相像的确认程序。有时候,陌生更让人亲密无间。我坐到了她的身边,我立刻闻出她喝了酒了,在清新的空气里,浑浊的酒气如白纸上的墨迹。偶尔,蔡阅应酬回来就让我闻这个味道,只是偶尔。
我说,你喝酒了。
她说,是的。
声线非常温柔,这个季节里的湖水一般荡漾在桂花香里。
我说,我不喜欢女人喝酒。容易出丑。
她说,我喜欢,我喜欢出丑,那很放松。
我们继续说。
——寻找放松有很多途径,比如像我这样散散步。
——呵,散步回家你还是一样心情,等我酒醒,我就是个新人了。
——看得出你呕吐过了,瞧,你嘴角这里,没擦干净。那,有点丢人呵。
——呵呵,更丢人的事情都做了,丢这点人算什么?
——你醉了。
——其实人家看不出我丢人丢在哪,我自己知道,我在哪丢人了!
——你真醉了!
——我清醒得很,我告诉你,我把自己当成个红包送人了! 我从来没想到我会这样,而且还是特意地包装好了送过去……
她看着我,说话间,语调近乎耳语,眼神渐渐迷离,她抬手抚摩我的脸庞,还轻轻拍了拍,又捏了捏,又说,奇怪,我怕是在照镜子吧?说着,垂下头去,又抬起头来,接着就抱了我的肩膀,哭了起来。肩膀上立刻就热呼呼的潮起来,是那种不出声的哭法,后背波浪一样起伏,我有几次试图把手搁到那儿,却总是滑落下来。我就让她抱着。她的身体是冰冷的,我的体温在传递过去,因而我觉得自己在一阵一阵发冷。这个时候我突然想到在午夜最会发生的鬼故事,我用劲推开了她,厉声问,你是谁?!
她迅速站了起来,吃惊地望着我,又低头看自己,想打量自己又找不到镜子的样子,接着惊慌地叫了一声。这个时候,正好有一辆红色出租车开了过来,她急跑上去,摇摇摆摆的步态。我伸出臂膀去拦,没拦成,车门关闭,车子在我的手臂下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