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清楚的记得那是三月，山上。我们的房子。小诺很听话的，她乖乖的穿上了那件红色的嫁衣，窗外一只红色的兽呼啸而过。我说我去寻找那呼啸而过的兽。小诺安静的答应了。我沿着山路，攀缘上最大的那块岩石，寻找那只呼啸而过的红色的兽。我以为我的小诺是安全的，可是她走了出去，走到通向山下的路上，我能想象出她在黑夜安静的对我笑笑，然后像片叶子一样坠落下去。我没有寻找到那只红色的兽，我跳下岩石，沿着小路走向我的房子来。我遥遥的看见一团红色在我前方呼啸而过，后面是我的小诺。她的衣服，也是那么红。她跟随那只野兽，沿着那条小路，走下山去。我遥遥的追，小诺就在眼前。我始终抓不到她的手臂。也许是树木的藤缠绕到了我的脚趾，我跌倒在地上。那团红色随即消失不见。那夜的风很乱，很嚣张的风吹乱了我的头发，我疯狂的寻找我的小诺的时候，遥遥的看见了她安静的躺在山脚下，衣服那么红，那么鲜艳，狠狠的刺痛我的眼睛。世界阴暗下来。我看到的世界，成了黑白的颜色，只有那娇艳的红色，在我的眼睛里挥之不去。
我遥遥的看远方，一只红色的兽遥遥的隐去了。
小诺衣着红色的嫁衣，在山林间穿梭。她也许是在追逐眼前的那只红色的兽。我跌倒的一瞬间，我看到了她的微笑，我从来没有看到她那样迷人的笑靥。我甚至一瞬间忘记了在地上爬起来。她从来没有穿过那么艳丽的衣裳，白色的衣裙是她平时的着装，可是那天她衣着华丽的衣裳跟随那只红色的兽时，跌进了山谷。在那条那么熟悉的小路。
那天以后，我丢掉了所有的天然的色彩。我不需要它们，我的眼睛里只有黑白的颜色，和那一抹娇艳的红。房子的墙壁上和岩石上的那些斑驳靡丽的色彩已经脱落，堆积在他们脚下。我的眼睛已经看不到那些色彩。黑和白是绝望的颜色。黑和白勾勒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是绝望的。
几年前我带我的小诺来到这座荒山。幸福，幸福，我们不厌其烦的寻找幸福。我带她离开了一个充满暴力与血腥的地方。那个地方已经化为一滩虚土。那里的天地间充塞的满是忧伤，那里的土地连阳光也照射不进去。那是一块已经老去的土地。
我的童年记忆是在一堵高高的围墙里，那堵围墙包围了我们的房子。围墙边上生着一棵看起来并不高大的树，那些植物有修长的枝干，很细长细长的藤。繁盛的植物甚至遮住了阳光。我每天生活在高高的围墙里，不见天日，只能看见那么一点点偷偷漏进来的阳光。围墙的边缘有一小处洞口，也许就是门吧，那个洞口很小，甚至人须弯了腰才能穿过去。门口站着一个守门人，守门人萎缩的像只老鼠。
我的房子狭小阴暗，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我就生在这里。我只知道谁也不允许走出去，围墙的外面是深深的黑洞洞的悬崖。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外面是深深的悬崖。仿佛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一般，要不然那些目光空洞的野蛮的暴徒为什么不想法在这里逃出去。那围墙那么高，跳下去足够要了他们的命。也许他们匍匐在墙包围的土地上，暗无天日的等待那堵墙在某一天轰然倒下，那个时候太阳就会照射进来，那个时候他们就可以伸展腰肢，他们的体内积蓄的力量就会爆发出来，他们会用拳头干掉那些衣冠楚楚的人们，他们踏着墙的身体走出墙外去！他们没有人想在那个狭窄的小洞里走出去，他们需低了头，像条狗一样的伏在地上，才能勉强通过那个小洞。那小洞的出口是什么，谁也不知道。
每天的游戏是站在小板凳上趴在窗台上看那些花花绿绿的人们沿着围墙跑，不厌其烦的。没有人对我微笑，他们表情是麻木的，他们的瞳孔里没有任何颜色，空洞的像一潭死水。他们经过我的小窗的时候不看我。或许是他们看不见我，我的身体是那么娇小瀛弱。有时候会有一群人围起来，伴随着残暴的叫嚣声，尘土飞扬。他们的坚强有力的拳头互相的打在对方的身体上，发出肌肉撞击的沉闷的响声。他们表情是麻木的，没有一丝痛苦或快乐的表示。也许他们只是在玩游戏吧。也许他们的身体是麻木的，身体里的血液还在流动，他们的身体还积攒着许多了力气，他们也许要爆发出来。
这不是一个很好玩的游戏，一会就会有很多的衣冠楚楚的人拿着尖锐的武器跑来，朝着那些人们狠狠的打。他们忽然觉醒了一般，对打的人们停止了互相攻击，一起对抗那些暴力的武器。很快的，武器的优势很快显现出来了。那些罪恶的武器狠狠的刺进那些人们的身上，崩出若许血液。
他看到那些暴徒眼睛的发出的耀眼的光，他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光，像是带着巨大的仇恨的光。他们眼睛里发出耀眼的光，他们结实的拳头狠狠的打在那些衣冠楚楚的男人的身上，还有那些尖锐的武器上。他没有想到的，那些眸子里没有任何颜色的暴徒的眼睛里竟然有那么凌厉的眼神。他一直以为他们是沉默的。沉默的像只羔羊一样。而现在，他们像战场上的勇士，面对尖锐的武器，他们毫不退缩，依然顽强的战斗。很快的，他们的劣势明显的显现出来。
他听到武器刺入肉体的声音，他们的身体轰然倒下的沉闷的声音。
他们发出野兽般的叫嚣声，仓皇逃开。留出一片空旷地来，地上躺着几个人。地上淌着血红的东西，像条畅快的小溪，唱着歌沿着凹凸不平的路流淌，一路奔流下去。那些躲开的人们眼睛里凌厉的光瞬间黯淡下去，眸子空洞的像是灌满了寂寞的风。我认识了红色，红色是暴力，鲜血，和死亡。
这个时候我会闭上眼睛，走到另一个屋子寻找我的伙伴。我的伙伴是一个沧桑的男人，他一直坐着，坐在一把椅子上，男人站起来的时候扶一根棍子。男人告诉我，他在一个黑夜从一块高地跌出来，跌伤了腿，失去了行走的能力，于是他不能再站起来。这个男人的眸子里时常会闪一点光，瞬间被忧伤吞噬。
我只知道，男人是忧伤的。因为男人经常的遥遥的望那墙，然后低下头去，一言不发。男人已经被忧伤吞噬了。
我一直以为男人是在一座山上跌下来的，因为我们住的地方到处是纷乱的石头。我从来没有走出那堵围墙，围墙外面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奇怪的是，他们从来没有望过那个洞口，他们难道不知道那是通向外面的出口么。那里只有一个瘦弱的看门人，那个看门人那么萎缩，我一拳就能把他打上天空悬浮着。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明亮的眼睛，男人的眼睛像是亮晶晶的小星星，里面深邃且辽阔。男人没有很浓的胡渣，男人其实是很清秀的样子。
有时候我在看不到阳光的屋子里细细看我的手臂上的脉络，那么苍白的手臂，纤细，脉络几乎能跳出来，我想白天的那条畅快的小溪。想念那红色的液体。我曾尝试用锋利的瓦片刺向那一条条脉络，但是我失败了。男人会及时的赶到，把那些瓦片仍的远远的。我的房间里找不到任何锋利的东西，只有一只木头的碗。还有我偷偷拣来的一条短的小树枝，那是我的画笔，我用它在地上画古怪的图案。男人说他看不懂。当然他看不懂的了，因为我也看不懂。
很多时候我在想我所在的地方是怎么一个世界。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暴力的人，为什么每天都有那么多血腥。为什么我可以自由的在围墙内走来走去，为什么我不可以靠近那堵很结实的墙，为什么我不可以跨越那墙出去，为什么那些人只能在那些圈子里走来走去，他们不想离开么，为什么没有试图钻过那个小洞去。
男人不会回答这些问题。男人总是很神秘的样子。他对我微笑，可我知道他背过身去的时候眼睛了充溢悲伤。
在我渐渐长大，开始思考这些问题思考头疼的时候我会去找男人，男子是我在这里唯一的伙伴。
他打开房门，仰望那一片灰蒙蒙的蓝天，院子里尘土飞扬。几个人躺在地上，身边流的红色的血液像畅快的小溪。几个男人走过来，他们抬着那尸首，走到围墙边，把尸首抛了出去。那尸首像只断了翅膀的小鸟，跌进围墙外的深渊里。
他们终于走出围墙了。也许流血了才会走出这堵墙。他想。就像死亡了才不会苍老一样。
他走近那畅流的小溪，附下身来，用手指蘸着那鲜红的液体。他第一次闻到了血腥的味道。他当然不知道那些血是在那些人们的身体里流出来的，他们的血流干了，变会死亡，便被那些衣冠楚楚的人丢到城墙外面去。他只知道那些人有了红色的液体，才有被送出墙外的权利。他把红色的液体涂在自己苍白的脸庞上，他闻到了血的味道。他在幻想那几个走远的男人能靠近他，把他的身体伶起来，抛到墙外去！
他品尝着那鲜红的液体的味道。遥遥的看见那几个男人走进了，仔细的打量他的脸上的红色的液体。那些液体还是鲜活的，似乎还冒着热气，还有一些生的气息。那些红色液体的主人在墙外呻吟着，等待路过的狼叼走他的身体。那几个男人打量他的脸庞。他甚至要喊起来，这是我的血液。他想举起他的手臂，让他们看清他的手臂上的脉络。你们看，我的手臂上的脉络，也流动着那样的鲜红的液体，那些血液在脉络里汹涌奔流，它们也可以流出来，像那些倒在地上的人们身体涌出来的液体一样的可以汇成小溪，那条小溪也会唱歌。是不是，我已经具备了被抛出墙外的权利。他等待那几个男人将他伶起来，然后丢到墙外去。那几个男人细细打量他的脸庞，然后面目狰狞起来，他不害怕。他感觉他已经被伶到了半空中，那几个男人举着他走到墙的脚下，他就要离开了，他似乎已经看到了外面的风景。
他甚至要喊起来。快点吧。
来，一，二，三。他的身体被抛了起来，他感觉到了身体在空中悬浮着，他听到他耳边忽忽的风声，他的的器官悬浮在他的身体里，那些红色的液体仿佛停止了流动，他们也许也在等待那一刻吧，他的身体已经接近了那墙。他就要看到墙外的风景了！
他快乐的笑起来，他已经看不见脚下的渺小的男人。他就要跃上那堵高高的围墙。他就要了。他感受到了阳光的温暖，感觉到了自由的新鲜的风。就在他的耳边。
他已经触摸到了墙的顶端，他的手抓住了墙身边的繁盛的树的藤。他的身体轻轻的，悬浮在空中。他拽着树藤轻轻一跃，便跃上了那堵高高的围墙。
然尔他跌落了下来。
他蹲在地上，遥遥的，那几个男人仿佛没有看见他，他们只是漠然的瞥了一眼我们的孩子。然后离去了。他的微笑还挂在脸上，他的脸上涂满了红色的液体。那些红色的液体似乎还没有干枯，它们顺着孩子因微笑而变形的的肌肤的纹理一路流下来，滴落到土地上。他蹲坐在那里，也许没有看见他。一直到地上的液体干枯了，他看远去的男人，终于感觉到了无聊，他抓起一把土胡乱的涂在脸上。他站起来低头看看地上的液体，已经干枯，没有一点生的气息，那些液体流经的渠道，只有一道红色的印痕。像是干枯了的河流。
他走到墙的脚下，他没有试图爬上去，墙那么高大，他站在墙的脚下仰头望去甚至感觉到了昏眩。树的旁边是一棵繁盛的树，树的身体是娇弱的。只有繁盛的藤和枝条。他用手抚摸那墙，把手上沾满的血液涂在墙上。他的手指很锋利，他把指甲扣进墙的身体里。他的手指流出血液来。
他感觉一双宽大的有力的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他几乎要欢呼起来，他以为是那几个男人走回来了，他感觉他已经被抛上了那高高的围墙，他已经在空中，他看到了外面的世界。他已经超越了那顽固的墙。
他微笑着转过身发现那是男人的手。
他的笑靥瞬间凝固了。他的脸上那些干枯了红色的液体在阳光的灼烧下一点点脱落下来。他的笑容，那么像一张哭泣的脸。
我想越过这墙。他恳求男人。
男人把他抱起来。
男人把他带回了他的房间，说，孩子，你不能靠近那墙。
男人掀起上衣，可以看见一条醒目的伤疤。
丑陋，那么丑陋的伤疤，罪恶的象征。
他沉默了一会，忽然慢吞吞的站起来，像是想起了什么，他慢慢褪下衣衫，转过身去，我们知道他的背上有印记。黑色的印记，也许它同样也是罪恶的。
他身上的印记还是稚嫩的颜色，淡淡的黑色，印记附在背上的皮肤上。它还没有成熟，只是一个刚萌芽的婴儿。
男人伸出手抚摸他身上的印记。男人的手很温暖。他还是感觉到背上一丝丝的凉意，在背上蔓延开来，透到心底。他清晰的感觉到那些印记的脉络，密密麻麻。它们在生长。
男人说，你的身上匍匐着一尊植物，它一直生长着，它像是一尊植物一般，遇到合适的水和土壤，便繁盛的生长起来。也许是大山和森林赐予你的印记吧，他们把使命打在你的背上。你能离开这里的。
男人慢吞吞的起身，打开窗户。太阳的光射进来。
孩子，你要在这里逃出去，这里是罪恶的。
他安静下来，他踮起脚，看窗外那片灰色的天。面带忧伤。
那条疤痕一直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
男人不允许我靠近那墙，甚至不允许我走出房间去。我试图推倒男人逃出去。但是失败了，男人的身体是那么强壮，他能很轻松的把我举起来，然后把我丢到那群麻木的暴徒活动的圈子里去。当然男人只是把我举起来，然后警告我不许在靠近那墙。
男人找来很厚的草席，他把透进阳光的窗户遮住了。我没有反抗，我知道反抗也是徒劳的。男人像个神，一直控制着我的行动。而我向个木偶，男人牵着那条线。我是徒劳的。
我安静的看着男人用厚厚的草席遮住阳光。
男人说，外面是罪恶的，我的孩子。你想逃出去么？那么现在就开始吧！
男人说，孩子，积攒你的力气，直到有一天你有足够的力气跃出墙外去。想那些人们一样。这方土地很快就要老了，这里的墙就要崩塌，墙的身体会添满外面的悬崖。那个时候，我们就可以逃出这片土地了。
我一直不明白男人的话，他为什么要遮住阳光。他甚至愚蠢的没有把草席钉牢固。我能很轻松的把草席揭开，让太阳透进来。也许是男人和我玩的有趣的游戏。
男人经常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他告诉我。
埋伏，蓄势待发。
埋伏，我的理解是狼匍匐在草从见等待猎物的逼近。
男人很宽容的笑笑。然后不再说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