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透过窗户在对面墙上印下一格一格的影子。
钟鸣蹲在一堆书中间，拿起一本又放下一本。日光不知不觉偏离了他，影子像挪动的脚步，到了墙角。他也成了影影绰绰的影子，后来，和暮色融为一体，消失在黑暗中。
黄河石蹲在院子里，被一块儿红布包着，像披着战袍的将军。清冷的月光下，它的影子突兀地大。钟鸣站在黄河石对面，影子与影子重叠为一体。
钟鸣点一炷香，插在黄河石面前。
兄弟，对不起了。
他举起凿子，晨光在凿子上打出一溜溜闪烁的光。
“嗨！”钟鸣一声大吼。凿子从黄河石身上滑过，居然连道发白的痕迹都没有，他不由叹服它的石质，又用凿子对准石块，使劲抢起锤子，“咣”一下，凿子还是滑开了，石头安然无恙。钟鸣用锤子在石头身上叮叮当当敲打起来，石块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钟鸣累了，他的胃又隐隐作疼。石头在阳光下高大威猛。
以后的几天，钟鸣从梦中常常惊醒，他感觉天气一天比一天凉了。
白西服一次也没有来，但钟鸣一闭眼，他好像就在眼前一脸冷笑。
钟鸣请来了书法家楚奇、藏石家刘国强、篆刻家凡一歌。
三人见了石头表情不大一样，但不约而同眼睛都亮了。
藏石家刘国强还扑上去抱了抱说，好货，哪儿弄的？多少钱？一听钟鸣说要刻碑，就急了，问多少钱出手。钟鸣说是白西服运来的，怎样怎样，刘国强的眼睛就散光了，但还是围着石头不住地打量，忍不住叹口气，又上去摸摸。
楚奇和凡一鸣都还算冷静。楚奇端详了碑上先写好的字，就不吭声了，站一边儿去。凡一鸣却问：“能下得了手吗？”钟鸣摇摇头。
凡一鸣拿起一个小锤往石头上砸去，“咣”一下溅出一溜火星，小锤被弹开了，石头上没有任何痕迹。
那天中午，钟鸣就在黄河石边摆了一桌，四个人都喝高了。刘国强哭着说这块石头是他兄长，他搞了一辈子石头，竟没有收藏到这样一块好石头。他又过去抱住石头，用脸颊在上面触摸。
四人在秋虫叫声四溅的夜晚散去，月光高一下低一下敲打在乡间凹凸不平的小路上，霜白了一切。
夜露湿了衣服，钟鸣贴在黄河石上像一只瑟瑟发抖的小鸟。此时，星月争辉，野花和庄稼成熟的气息潮水一样一波一波涌来。
钟鸣回了小屋，手抖得竟握不住笔。他又冲到院子里，在一块儿青石碑上乱凿，火花四溅中，他额上的汗大滴大滴落下来，然后，胃一阵痉挛。
后来，钟鸣丢了魂似的用一把小刷子沾些液体在黄河石写好的字上机械地一下一下刷。
秋风越来越凉，钟鸣的身子在寒风中像一片发黄的树叶，他的脸色失水似的一天比一天干枯。
那块石头开始出现斑驳的痕迹，又一小块一小块驳落，后来现出一些字迹，再后来像所有庙上的碑一样出现一溜人名，那是修建庙宇里，上大布施的人。
剩下的功夫就是打磨了。钟鸣索性不去做这件事，雇了村里一位初中辍学的小孩，让他去做。
再后来，那块碑做好了。白西服付了剩下的钱拉走了。那是以往一块碑五倍的钱，除了付小男孩微不足道的几个以外，钟鸣拥有了自己有生以来最大的一笔钱。
但接下来的日子他竟病恹恹的，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事，他谋杀了一块有尊严的石头，一块有生命的石头，不是用力量，是用卑鄙的人的聪明。
白西服却似乎没有把他忘记，他对“刻”的碑很满意，特地又来酬谢钟鸣。见他病了，非要带他去理疗中心调理调理不可。钟鸣是不打算去的，但他这人最大的缺点就是不会拒绝人，再加上确实病得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