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答应你了。”唇角轻笑，融凄凉与坚毅于一体，“我只有一个条件。”
“什么？”
林百灵的目光飘到很远的地方，声音低低：“不要让我死掉。”
石达开一愕，这个条件真是出乎他的意料。
“答应我，不要让我死掉。”林百灵把目光收回来，神情恢复了淡漠，像在经历了这一系列心理挣扎后，静水又复无波。“我只有这么一个条件。”
久久，石达开回答：“好。”
几声鹤鸣穿破长空，洁白羽翼自碧湖上一掠而起，身姿实在优雅到了极点。
林百灵立于湖心小筑的窗前，望着窗外的风景静默不语。早就听说位于京郊的“朝阳山庄”风景秀丽，堪称京都十大名庄之首，然而真正见到时，才惊晓其中的深意。没有华丽的布景，没有贵重的摆设，没有太多人工的修饰，只有苍麟鹤骨，横柯缎叶，流水竹桥，红栏绿板……望其物而知主人情趣。石达开，这位传说中极具野心与手腕的男人，他的住所竟是如此的不染俗尘。
竟会如此的不染俗尘。
窗外芭蕉叶的颜色一点点由暗变艳，当她还没意识到怎么回事时，已有双纤纤素手伸过来关上了窗子：“林姑娘，下雨了。”
回眸，红衣少女一脸的笑意盈盈。这是石达开的贴身侍女，在刚到山庄时，就见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女欢快地迎上来，穿红衣的姐姐叫如歌，穿绿衣的妹妹叫如画。不愧是戾公子，连给侍女起名都起得这般别致。
只是自入住湖心小筑以来，一直是其他侍女照顾她的生活起居，很少见到这对姐妹。因此一见如歌，林百灵便知必定是石达开那边有动静了。
果然，如歌甜甜地一笑，恭声道：“林姑娘，少爷让我来请姑娘。请姑娘更衣。”
红檀木制的托盘上放着一套衣裙。白色缎面上以银丝线绣出莲花的纹理，拿在手中，如水般光滑。
林百灵不禁又望了如歌一眼，如歌冲她微微颔首，目光别有深意。
她看懂了那个眼神，指尖顿时起了一阵波动。
“我帮姑娘更衣吧。”
“不。”林百灵低声道，“我自己来。”
在屏风后卸下衣物时她发觉自己的身体冰凉，穿上那套衣裙后她又发觉新衣比她的身体更冰凉。一种掺和了羞辱、尴尬与无奈的情绪自心头蔓延，隐隐觉得恶心。
“林姑娘，好了吗？”屏风外如歌的声音柔柔的催促着，林百灵束拢了一下长发走出去，迎面而来的是如歌惊艳的目光：“天啊，林姑娘，你真是美丽！”
左侧的铜镜如实映出她的模样：纯白的柔软丝袍，长长地拖在地上，她的皮肤和她的衣服一样的白。头发漆黑，披散在双肩，一双眸子也是漆黑，黑的就像是最亮的珍珠。
再没有别的装饰，也再没有别的颜色。
这么简单的黑白二色，竟然会在她身上盈构出一种令人窒息的冷艳。
这种冷艳，很熟悉，却又很陌生。
“林姑娘，我们走吧。”如歌引领着她走出小筑，穿过低回的抄手游廊，远远就见桑树林间的一座小屋前挂起了两盏大红灯笼，在一片清雨中绽放出脉脉暖意。
小屋以橡木搭建而成，门口处挂了道虎皮制成的帘子，刚一掀起，一阵热气夹带着烧烤食物的香味迎面而来。她听见一个人边咀嚼食物边口齿不清地说道：“依我看，皇上的寿辰阿哥就亲自下厨做道菜以示孝心好了。俗话说民以食为天，我认为什么都不如吃的实在……这鹿肉烤得真不错，外脆内嫩，咸淡适中，神仙滋味啊！”
众人一阵大笑，大笑声中另一声音说道：“我觉得还是美女好，谁不知道皇上风流，虽已大把年纪了，但老当益壮，更胜当年。美女好，美女好……”
就在“美女好”声中，如歌咳嗽了一声，朗声道：“少爷，林姑娘到了。”
围坐在屋中炉旁喝酒烤肉的几个人回转头来，一时间，说笑声没了，动筷声也没了，屋里静得只能听见炉内松枝噼噼啪啪燃烧的声音。
石达开正面对着她，见此情形便站了起来走到她身边道：“各位，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林百灵林姑娘。”
三双探究的目光毫不客气地盯在她身上，顿时令她想起了自己冰冷的白袍和白袍下冰冷的身体。
“林姑娘，这位是当今的皇子。”石达开指着东首的一个锦服公子说道。这位锦服公子约莫三十出头，有双非常明亮的褐色眼睛，他微笑地站起来，略一颔首，神态亲切，完全没有架子。
“这位是有京城第一才子之称的封哥儿封贝勒。”几人中当数此人最是年轻，虽然其貌不扬，但一双眼睛乌溜溜地透着聪明。他看着林百灵，笑容懒洋洋的，一副瞧好戏的模样。
“至于这位，是我的好友朝西取，他不但是位谋士，还是个神医。”最后介绍的那人一下跳了过来抓住了她的手，没等林百灵反应过来，三根温暖的手指搭上了她的脉搏，对方的眉头越皱越深。
“不妙……不妙……大大不妙……”他突然瞪眼道，“你最近是不是经常觉得胸闷气短？晚上还会做噩梦？不想说话也不想动，对什么都没有兴趣？糟糕啊糟糕……”
林百灵的睫毛轻颤，她看向石达开，石达开很专注地听着，但除了专注，看不出其他表情。朝西取又道：“你心疾已深，再不医治可就晚了。我有一良方，你若肯依此照做，必定能去病强身，而且越来越美丽。”停了一下，问她，“你相信我吗？”
林百灵犹豫了一下正想回答，朝西取已接着道：“这个良方就是笑！微笑、轻笑、爽朗地笑、大声地笑！只要你每天笑上那么百十回的，保证你药到病除，以上症状通通不见。笑吧，我的冰山美人……”话音未落，屋子里已笑倒了一片，林百灵这才知道自己受了愚弄。
她抿紧唇角就欲转身离开，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挽住了她的腰，抬头看去，正是石达开。石达开的眼珠漆黑，手上传来力道阻止她动弹，提醒她不可因小脾气而误了大事，一想至此，只能忍气吞声。
石达开带她入座，微笑道：“向兄就是喜欢恶作剧，如此唐突佳人，真是大煞风景。好了，我们还是坐下来商谈正经事要紧。”
朝西取哈哈大笑，冲她眨眼睛道：“林姑娘，虽是一场玩笑，但你有心事，且这心事已经危及到你的健康，这却是真的。凡事还是看开些好。”
林百灵心中一惊，凝眸望去，朝西取已不再看她，径自大吃起来，一直没有说话的封哥儿目光闪烁，仿佛洞悉了很多事情，阿哥载淳虽然还是温文想笑着，可那微笑的表象下，又有谁知他究竟在想什么？看了一圈，恍然惊觉，在座的每位都是那般深不可测。
她闯入了一个陌生的世界，这世界里的每个人都聪明绝顶，不是她能掌握。就是这帮人掌控着朝野的风云际幻，他们随便的一个想法、一个决定，都能引起惊天巨变。
这一场劫生，本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而今，鱼肉站在了刀俎面前，她，会有怎样的下场？
顷刻间衣衫冰透，冷入心髓。
载淳柔声道：“林姑娘，关于令尊的事情我们已听风兄说了一些，现在，我们想听你本人说，有些细节问题，想知道得更清楚些。”
林百灵静思一会儿，开口说道：“春秋书院创办于咸丰十六年秋，最初是因为先父见周围有好多孩子因家境贫寒而无钱上学，就收他们为弟子免费教他们读书。后来来的人越来越多，教学的地方也由一个小学堂发展成了书院，名气也越来越大。每年十一月，京城各大书院间都有不成文的比赛，用来互相交流与学习经验，其中以菁麟书院和春秋书院实力最强。菁麟书院的幕后由礼部侍郎秦崇武陆大人支持，因此一向被默认为是官办书院，只要进了菁麟，就等于半只脚进了仕途。近几年来，春秋连连在比赛中得冠，风头大有盖过菁麟之势。去年冬季，陆大人放下话说若菁麟再不夺魁，便要严惩院长及一干人员。谁知道去年的比赛，还是输了。陆大人为此很不高兴，再加上底下人的挑唆，便迁怒于春秋书院。正月十五刚过，来了一批官差把先父抓走，说他意图谋反，在牢中对他百般折磨，先父年事已高，身体虚弱，经不起拷打没几天就去世了。此事也就此不了了之。”虽想竭力表现的淡然，但说到最后还是忍不住泪光盈盈。心怎么会痛成这个样子，也许她并不像自己想像的那么坚强？
封哥儿摸着下巴沉吟道：“你的意思是秦崇武派的官差故意陷害你父亲，将他折磨死，为自己的书院除去劲敌？你有什么确切的证据吗？”
林百灵摇了摇头，“这也是为什么我会阻止师哥们在秦府门前闹事的原因之一。因为毕竟只是我们的猜想，无凭无据。”
“这样啊……”封哥儿冲朝西取扬了扬眉，“这事你怎么看？”
朝西取慢条斯理地啃着鹿腿，悠悠地道：“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
封哥儿来了兴趣，“怎么说？”
“要想还纪老先生的清誉，很容易；要想扳倒秦崇武，就有点难办咯……”朝西取把目光盯向林百灵，“林姑娘，你想要什么样的结果？”
林百灵低垂着眼睛，过了许久方道：“我要他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她抬起头，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掠过去，一字一字地说道：“以血还血，以命抵命。”
众人一惊，互相对视着，脸色都变得沉重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