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林百灵回礼。
如歌冲她一笑，将小桶放下，桶内装着鲜活的鱼虾，不停地乱窜，引得水花四溅。只见她卷起袖子，从桶里捞出条鱼，扔在地上用脚跺碎，白鹤围着她纷纷抢食，一次一条，不一会功夫，整桶鱼虾都被吃得干干净净。
林百灵望着这一幕，颇感兴趣地问道：“为什么要把鱼虾踩烂了再给鹤吃？”
“林姑娘有所不知：它们只吃生的食物，而且生食不能用刀砍、切，只有用石头砸碎或脚跺碎的才肯食用。”
“还有这么多学问。怎么这种粗活要你亲自动手？”虽并不太关注，但也知道这位如歌姑娘身为石达开的贴身侍婢，在朝阳山庄内地位很高，几乎甚于管家。
“哈，这是粗活？这可是重要得不能再重要的活了。少爷最是宝贝这几只鹤，他常说这世上只有鹤是他的朋友。有一次其中一只生病了，少爷担心得好几天都没睡好，从没见他为其他事那么紧张过。所以呀，这鹤可是比人还矜贵哪！”
一时间，林百灵有点神思恍惚，连又走来了一个人都不知道，直到如歌叫了她好几声，她才惊愕地抬起头来，看见如画站在一旁冷冷地望着她。
几乎与如歌完全不同，如画总是一脸冷冷的表情，瞧着她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轻视。林百灵感觉到如画对她有敌意，然而却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得罪了这位主人身边的大红人。
她冲如画微笑，如画将脸转了过去，开口道：“姐姐，少爷就快回来了，我们走吧。”
林百灵脱口道：“石公子这么早就出门了啊？”
如画横了她一眼，林百灵意识到自己失语，脸不禁红了起来。幸亏如歌在一旁接话道：“是啊，少爷一大早就出去了，算算时间快回来了。林姑娘，我们要去准备一下，就不陪你了。你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府里的下人。”说罢行了一礼，拉着妹妹转身离去。
林百灵在湖边默立了很长一段时间，唇角轻轻一勾，很是自嘲地笑了笑。沿着湖边悠悠而行，一路上的风景渐渐由葱荣转为荒芜，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尽头。尽头是一处山泉，掩映于藤蔓杂草间，水流涔涔的流向碧湖，难怪湖水从不结冰，原来是活水。
山泉旁边还有块小小的石碑，伸手拂去碑上的杂草泥土，上面刻了两个字“诅水”。
她微微惊诧：这么美丽的山泉，却有这样一个不祥的名字。再看周遭场景，分明人迹罕至，难道主人从来不派人打扫修整这里？朝阳山庄的一切布景虽然看上去浑然天成，但细想就知必是花费了好一番心思的，而在如此完美的建筑之内，居然会有这么一个被遗忘了的角落，实在令人费解。
手在碑上轻摩，那“诅水”两字，苍劲有力，俊朗清奇，像是出自名家之手。林百灵轻轻一叹，站起身正准备回去，整个人突然就震住了。
她身前不远处，石达开静静地站在那里，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站了有多久。
她微微扬眉，想说些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说。
石达开走过来，也伸手抚摸那块石碑，他沉静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悲伤之色。那悲伤，几近温柔。
“她们告诉我，自你到朝阳山庄以来，就一直待在房间里。而你今天第一次出门，就走到了这里……”石达开将目光转向她，接触到那样温柔而哀伤的目光，林百灵的心不禁“咯噔”了一下。
“这里有什么秘密吗？”虽觉得很失礼，但还是忍不住开口问。
石达开沉默了一下，声音晦涩：“十五年前，有个女人在这里投水自尽，她临死前下了个诅咒。”
她等他把话说完，然而石达开却没再说下去，他站起来，负手望着远处，显得神思恍然。
林百灵也把目光望向天边，青山白云外，一切都那么遥不可及。静谧，是此时最好的声音。
“你很静。”不知过了多久，石达开忽然说道，“我见过那么多的姑娘，没有一个像你这样不喜欢说话，永远安静地存在着，像个虚幻的影子。”
“你不是也一样吗？”林百灵淡淡而笑，“语言对我来说，像个奢侈的花瓶，透明、脆弱。因为透明，所以可以被人看的很清楚，而因为被人看透了，所以变得脆弱，容易受伤。”
石达开回首看她，两人很有默契地一同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此时日近正午，阳光映在碧湖上，闪烁着点点金芒，看上去很是灿烂。
林百灵由衷地赞叹道：“这里真的很美！只可惜，少了一样东西。”
“少了什么？”
“少了一份家的感觉。朝阳山庄给我的感觉，就像个精致美丽的观赏品，但仅仅只供观赏而已。它没有温度，没有变化，没有那种让人见了就恨不得融入、生生世世长住此处的欲望。”
石达开的眼珠转成了漆黑色，浓得什么情绪都看不见了。他盯着林百灵，仿佛想把她看透。就在二人这样互相凝望之际，一个声音突兀的插了进来，“少爷！”
转头看去，只见如画一脸不悦地从花径那端走过来，瞧着她的眼神也比往日多了几分憎恶。
“少爷，江东孔文安孔大人投贴来访。”一张制作得极为考究的拜帖递到了石达开面前。
石达开有点意外，接过帖子仔细看了一遍：“奇怪，他怎么会来……”
林百灵知趣地欠一欠身，“我回房去了。”
石达开想了想，叫住她，“等等！”
他走到她面前，放低声音道：“明天，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林百灵抬头，石达开的眼神中别有深意，似乎明天此行并不简单。她轻轻颔首，答道：“好。”
旁边如画的脸一下子变得灰白。
这一夜的梦境迷离萧索，整个人像浸在温吞吞的水中，浑身懒洋洋地提不起任何精神。然而总有一种莫名的警觉，时时刻刻压在心上，提醒她有些事情不该遗忘。
她睁开眼睛时，窗外天已浮白。起身下床，走到梳妆镜前整个人摇晃了一下，几欲跌倒，连忙伸手扶住桌台，目光看到处，镜子里是张苍白的脸。
好奇怪，她怎么会变得如此憔悴不堪？放任情绪写在脸上，本是她最忌讳的事情，然而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需要假装坚强？
视线自镜中移开，淡淡的光线下，屋中的一切看上去都很不真实。像在告诉她再华美舒适，也不是她的家。
外屋的丫环见她醒了，便伺候她梳洗更衣，兴许是都知道了今天石达开要带她外出，梳起头来也格外细致。另一个丫头问她：“林姑娘，你今天想穿哪件衣裳？”丫环手里叠着好几套衣服，最上面那套，就是石达开送的那件白袍。
“林姑娘，这件好吗？”丫环拿了那件白袍问她。林百灵盯着那件袍子犹豫了很久，最后却道：“不，要下面那件蓝的。”
刚穿戴整齐，如歌就来了，“林姑娘，少爷叫我来请你去前厅，他在那儿等你。”
跟着她走到前厅，一路上心中都忐忑不安，为了某些将要发生的事情。然而见到石达开时，他只是淡淡地道：“准备好了吗？马车已在门前等候了，我们走吧。”说罢转身带路，并未留意她的着装和神态有何不同。
林百灵跟在他身后，双手在身侧慢慢握紧，松开来时，手心上都是冷汗。
朝阳山庄大门口，停着一辆华盖轻车，正是初见石达开时他所乘的那辆。石达开回身扶她，手碰到她的胳膊时，林百灵下意识地躲了一躲。
“怎么了？”
“哦，没事。”她不自然地笑笑，提起裙子上车。石达开站在车外看了她一会儿，目光闪烁若有所思，然后他关上了车门。
车门合上的那一刹那，林百灵的睫毛颤动了几下，她愣愣地望着车壁，再由车壁看向自己的衣服多么可笑，一早起来就这样遮遮掩掩、步步为营地，孰料对方却根本不在意，枉自心虚了这一场。
“你在想什么？林百灵，你到底在想什么？”轻轻低语像是自嘲，却又说不出的凄凉。
大概过了一顿饭的工夫，马车缓缓地停了下来。车夫前来拉开车门，她看见石达开正在下马，然后走到她面前，向她伸出了手。
她将手递给他，这次没有再躲闪犹豫。
下车后，环顾四周，映入眼帘的是一条结了冰的河，周围的树木一片萧索，没有颜色。接着她发现只有她、石达开和车夫三个人，如歌如画都没有跟出来。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他为什么只带她来？
“我们走吧。”石达开松开她的胳膊，径自朝河面上走去。
林百灵想了想，跟了上去。鞋子踩在坚固的冰面上，踏实，却不安然。如果冰面不够厚掉下去怎么办？如果滑倒怎么办？想的更多的，还是他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表情又为什么变得这么奇怪？
然而她却什么都没有问，只是跟着他一直前行。寂寂的一方天空里，除了停在河边的马车与车夫，只剩下了他和她。
太阳慢慢升高，河岸旁的树木在冰面上的投影疏疏，映着两个缓缓而行的人，不知不觉已走了两个时辰。
前方岸边有棵参天古树，粗长的枝干横伸到河中央，离冰面不到三尺。石达开突然回身，林百灵一怔，他的手就伸过来揽住了她的腰，整个人顿时一轻，未待她意识到怎么回事，人已坐在了树干之上。树干因突如其来的重量一阵轻颤，身子立刻坐不稳，眼看就要掉下去，林百灵不由地紧紧抓住石达开，惊叫出声，脸色吓得发白。
“哈。”石达开笑出声来，扶稳她。
“你……”天！这个男人竟然也会有笑得如此开朗灿烂的一刻，像个因恶作剧成功而无比得意的小孩。林百灵看着那个笑容，有点发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