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四月，芳菲已尽。
绿绦园落英缤纷，满地残花，我拾起一片桃花，轻轻一吹，花瓣翻飞着落到了地上。
“女郎已经如此悠闲了吗？”素衣依旧穿着一身素衣布衣，当初我和六哥捡到她的时候，她穿着色彩缤纷的彩衣，衬得容颜艳丽无比，可是来了杨府之后，她再也没有穿过其余颜色的衣服了。
“看来你也很喜欢逛园子。”我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
“素衣一介粗婢，怎么会有游园这等风雅的喜好呢？只是看女郎无聊至极，素衣倒是知道个好去处，不知女郎有没有兴趣一听？”
我挑眉看了她一眼：“说来听听。”
“鹤仙楼，女郎也很熟悉罢？听说那里的美味佳肴可是数不胜数。”
我想了一想，咧嘴笑了：“你说的不错，我倒是忘了这么个地方。糖衣这些天回家回得不怎么勤，看来我要去好好敲打敲打她，别忘了我这个主子。”
回屋换了一身男装，婉衣忧心忡忡地将我的腰带扣好，问我：“女郎……要出去多久？”
“放心，我只是去看看糖衣。今晚一定赶回来。我可不想再看娘的脸色了。”
婉衣笑了一声，将我送出了门。
鹤仙楼果然如预想中的一般热闹。一脚才踏进去，便有伶俐的店小二殷勤地上前，一边开道一边说：“客官楼上请。”
刚寻了位子坐下来，小二张口便来：“不知郎君想吃什么？我们这里有三阳开泰，喜上眉梢……”
我不耐烦地挥挥手打断了他的话：“不用介绍了，这些花里胡哨的菜名我也不耐烦听，把那些顶好吃的端上来便是。”
小二连连应是，匆匆下楼。
二楼的雅间布置清丽，精致的折屏和竹帘划开内外室，入目处皆是锦绣字画，甚至一旁还有一座书架，可供客官赏阅。我走近靠窗的位子，推开窗，楼下的喧杂之声扑面而来，少了雅致之气，却多了一股风尘之味。
汴梁如此之大，也许，我不会在遇见他了。
不一会儿，便有一个紫衣侍女端着茶盘掀开竹帘走了进来，默不作声地为我倒了一杯茶，腾腾地冒着热气：“这是今年最新出来的武夷香茶，别处还没有，是点茶最好的茶人精心奉上的。”
我端起四瓣莲花状的茶盏，触手温润，这才惊觉这朴素无华的纯白茶盏竟是由羊脂玉雕成。杯中茶色晶莹，过了这许久，汤花依旧“灿若积雪”，果然不凡，可惜我对茶没有兴趣，反倒对茶盏更好奇一些。
“鹤仙楼如此大方，连茶盏也是价值千金的羊脂玉做的？而且我可没听说过上菜之前会先上茶啊。”
我打量这恰巧微微抬头的侍女一眼，却吓了一跳。她长得太美了，眉清目秀，唇红齿白，身姿窈窕，一举一动都勾魂摄魄。没想到这里的侍女竟然会这么美，我有些震惊，随即觉得奇怪。
侍女弯腰垂目，恭敬答道：“主子说今日鹤仙楼有贵客，特命紫萝前来侍奉。”
我笑了：“贵客，我？我怎么不知道我这样的身份也能当得起一个‘贵’字，弄错了罢？”
“奴婢知道女郎的名字。”紫萝抬头看了我一眼，很快又低下去：“杨桓令，不会错的。”
我讶异地看着这个侍女，随即大笑：“原来我如此有名，不知你家主子是哪路的神仙，我倒想结识结识。”
“女郎即刻便会知道。”紫萝行了一礼，毕恭毕敬地弯腰退了出去。
我有些云山雾罩不知所以，走到窗前，隔着御街，对面是一座同样有两层高的书馆，雕花窗户开了两扇，潘熠的默然和呼延邻的喜笑颜开一览无余，另外还有好几个衣着不凡的少年，有些是熟面孔，有些我也没印象。
“眉雪！”呼延邻迫不及待伸出头来挥手，一脸傻笑。
我狠狠瞪他一眼，目光一转，看到潘熠，鼻孔里哼一声，撇过头去。
不过那日潘熠帮我拿回了钱袋，我可不想欠他的，顺手便端起桌上的茶盏，面无表情地道：“那日多谢了！”
几个站在潘熠身边的少年嘻嘻哈哈地起哄，声音大得隔着一条街也能听到。
有人道：“潘五呀潘五，你这个正人君子何时与她成了红颜知己？”
“有人英雄救美，只可惜这以身相许是不太可能呀！杨桓令可比母大虫还要可怕，你们说是不是？”说这句话的是胡又青，一向直言快语，看到我骤黑的脸色，一样笑得出来。
又是一阵哄然大笑。
这时却突然有人冷笑道：“怪不得四皇女不肯屈尊下嫁，原来看中的驸马已经有心上人了，空穴来风，非是无因！”
场面骤冷，窗户被关上了，里面什么情形我无从得知，我的怒火却逐渐熄灭了，有人奚落潘熠，很好很好。
我坐回去，优哉游哉地关了窗户，哼起了曲子。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郎肆意怜。”
门外两声低笑，紫萝捧着玉案款款行来，案上一只银壶并两只酒杯。她将玉案摆在桌子中央，一只杯子放在我面前，一只杯子放在对面，两只杯子都斟满酒，收起茶盏便退了下去，只是脸上一直隐有笑意。
上完茶后，又上酒，什么意思？
“茶乃是我主之爱，美酒却是女郎之爱。请卿先饮。”
我拿起酒杯。
白玉茶盏，竹节酒杯，再没见过比这更匪夷所思的搭配了。清冽的酒水在以竹为盏的器皿中微微晃动，隐约有熟悉的香气，还有很淡的竹叶香味。
“这酒名为千花坠叶，以各时名花香草为辅秘制，闻起来分外异香扑鼻，是此店特有，我说的没错罢？”我抿了一口，接着道：“酒是好酒，入口芬芳，入肠温润，不过确是喝不醉的果酒，即使好喝，也不是我想要的，换些更烈的酒来，我要喝个痛快！”
紫萝并不说话，而是静静地侍立一旁。
“眉雪，三年未见，不想你还是这么爱喝烈酒。”竹帘外，一道熟悉的声线浅浅传来。她掀开竹帘，先是对我柔柔一笑，坐到了对面：“别来无恙否？”
她发髻高耸，满戴珠宝，身穿天青色竹叶袖衫，下穿双层长裙，内里是石青色花鸟彩绘锦裙，外套石榴红透明纱裙，长长的草青色披帛从肩头垂落至地，上面绣满精致的花草纹样。用珠簪玉钗、云髻花颜形容她一点也不为过，远观近看皆是一派雍容雅致的贵妇人气度。
我站了起来，惊讶地看着她：“满月，怎么……怎么是你？”怎么会来此处，怎么变得我险些认不出来？
近乡情更怯，我既想见满月，又怕再见的那刻。
“怎么不能是我？殿下说因为我，你拿刀要砍他，不会是真的罢？”刘娥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酒太烈了伤身，你既然不爱喝茶，今日便陪我喝些果酒罢。”
我也端起酒杯，却有些心不在焉的：“没想到你会来找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刘娥笑而不答，拿出一个香囊放在桌子上：“还记得你我是怎样认识的吗？”
我看了一眼那个鼓胀的香囊，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微点头。
我当然知道。我们是如何结识的。
我与刘娥的结识是在预谋之内，却在意料之外。
三年前，那段日子正是我最荒淫无度的时候。我化名杨九混迹市井，京中的纨绔子弟慢慢地都成了我的朋友，他们大都不在乎我的身份，愿意和我蛇鼠一窝肆意妄为。眠花宿柳，夜不归宿，欺行霸市，都是我。去过有汴京第一妓院之称的媚眼招，也去过有专门调教的**伺候之处找乐子，我成了彻头彻尾的纨绔，无赖。
我喜欢喝酒，从开始的三杯倒到千杯不醉，我喜欢赌钱的柜坊，汴京的大小柜坊被我逛了个遍，我喜欢打人，特别是看不顺眼的，我喜欢游荡，在市井之间，不看他人眼光，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听人语笑闹，看万家灯火。
我却不喜欢听曲，虽然去过瓦肆，也不过是为了吃吃喝喝。恰好那时满月跟着无为哥从CD风餐露宿来到了汴梁，并且凭借击鼗唱戏的技艺获得了不小的名气。我听说过她的名字——刘氏女刘娥。虽是临街卖艺，身份卑微，但我确实像欣赏一位勇士一般欣赏她。
她是一位有决心并且很有胆量的人。听闻这位比我大四岁的美人儿是跟着夫君来到汴京。她夫君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银匠，在汴京连养家糊口都做不到，刘娥是为了维持生计才做起了老本行。凭借天籁般的嗓音和鲜花般的容颜，京城之中有大批的富家子弟被她倾倒，甚至有人想出高价纳她为妾甚至聘她为妻。
那时刘娥已有十九了，即使美色天成，可毕竟年华似水，而她的丈夫却连养活她也不能，若是一般的女子，稍一利欲熏心，便能将过去抛个干净。可是刘娥没有，她言辞振振地告诉所有人，刘氏已是龚家之妇，抛头露面并不为其他，一为生计，二乃爱好，仅此而已。
即便有关她的事都是道听途说所得，可这样的女子，我真的很好奇，也很想会会她。
然而在她卖艺的几处地方守株待兔游荡了数月，我却一次也不曾见过她。我想也许天意如此，我和她并无相见的缘分，慢慢地，心思便也淡了。
只是我从不知道，老天安排缘分时，是你永远也想不到的时机。那天我正在御街上晃荡，却听到有人说后起之秀的鹤仙楼这次请了一位有名的戏子搭台唱曲拉拢食客。我想反正也无事可做，不如便去瞧瞧热闹，便快步行至鹤仙楼。
入门便见楼下搭了一座小巧别致的戏台，有一遮面女子坐于其间，露出一双灵动如水的眼睛，手击鼗，口唱词，婉转缠绵的词曲飞遍了楼上楼下。
她便是刘娥，不知为何，我这样肯定。刘娥用的蜀地腔调来唱曲，我不懂她唱些什么，但她时而悲凉时而欢快的腔调和忽而惊艳忽而暗淡的神情，牢牢地黏住了我的目光。
唱完了一段，她的目光忽然转向门槛边呆呆看着她的我，柔和如月光的双眸弯成两只美丽的月牙。
她的相貌被面巾遮住，可我却觉得这个女子是这样美，怪不得能让这许多人神魂颠倒思之如狂。
我也笑了，不顾别人目光，对她大声道：“刘娥，你很不错！”
满月似乎有些惊讶，匆忙地退了下去。
后来我在鹤仙楼内院的凉亭中寻到了她。四周的竹帘随风晃动，她一人独坐，身形和面容都变得模糊不清。
她也看见了我，掀开了一面竹帘，走了出来，笑道：“我听说过你，杨九，你是杨家最小的女儿，喜爱女扮男装吃喝嫖赌，对否？”
她的笑容纯洁得不含一丝轻视，看到深处，全是难以言说的温柔和亲切。能一眼之间道出我的名字，这不是纯粹的运气可以做到罢？我不由得微笑以对，轻轻点头：“没错，我是杨桓令，小字眉雪，你的名字我也仰慕许久了，刘娥，刘满月。”
初次见面，我们相视而笑，不问缘由。
清风徐徐，日落西山，红霞铺了满天。
凉亭内，刘娥与我相对而坐，我听她说起她从前的生活。
“其实我很羡慕你。我的祖父是右骁卫大将军，我的父亲是嘉州刺史，我刚刚出生时也是个千金闺秀，娘说那时我身边还有专门服侍我的奶娘呢。”刘娥笑得淡然：“可惜我连我父亲什么模样都不知，他便离开了我们。说来你我的境遇也有一两分相似。父亲战死后，家道中落，族人相欺，实在活不下去了，我娘迫不得已只能带着我回了她的娘家。都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呵，可我那舅舅真是好舅舅，竟连门都不让我们进。要不是我外祖母连哭带骂把我们母女接入庞家，也许如今我也早已是黄土一抔了。庞家是我的噩梦，所有人都可以肆意地欺凌我，鄙视我。知道我为何学到这样世俗的技艺吗？庞家在当地也是大户人家，可我却不是庞家的人，对他们来说，我只是个外人，甚至连下人也不如。娘身子很弱，到了庞家没多久便去了，于是我在他们眼中，更是多余。那一日一向讨厌我的表姐硬是污蔑我偷拿了她的宝石珠花，舅母一整日都不给我饭吃。我跑出去，走在茫茫人海中，不知何处才是我可以归宿的家。”
刘娥有着上等人的身份，过得却偏偏是下等人的生活。艰辛的过去，她却说得如此淡然，甚至还笑了几声。
“那时对于这个人世，我已经生出了绝望之心。也正是那日，我得到了最宝贵的东西。天无绝人之路，我遇到了一位贵人，他给我钱财，还带着我拜了师傅，让我有了赖以生存的饭碗，从那之后，我不再接受庞家的一针一线，也再没有挨过饿。”
刘娥的笑容是如此震撼我，令我不得不叹：“原来你与我想的也很不一样，你是个很与众不同的人。”
“彼此彼此，刚听说你的奇闻异事之时，我也是又诧异又羡慕。作为女子，你的言行举止实在不合常理，有悖世俗，纵然我也有这般心思，却从未有你这般的胆量。杨桓令，我很佩服你。”刘娥爽朗一笑，玉齿微露，两靥生花。
所谓倾盖如故，说是便是那时的她和我罢。
很久以前，在我还能耐心地拿起书看的时候，曾经看过一则故事。说的是春秋时期卫国的卫什么公有一个儿子叫州吁，他有一个至交叫石厚。两人已经好到了同食同寝的地步。可是这个州吁不学好，想杀了他大哥做卫王，石厚别无二话，立即帮好友出谋划策，忙前忙后地辅佐他，甚至连他老子都忤逆，被老头子暴打一顿后，便跑到好友那里躲起来，宁愿和他爹彻底断绝父子关系，也要帮助州吁实现野心勃勃的鸿鹄壮志。故事的最后两个人都死了，最可悲可笑的是石厚是被他爹大义灭亲的。
我对这二人全无好感，却对他们之间这种深厚的友情感慨至深，不知为何那时看着刘娥，我却想起他们，胸中忽然生出一股豪情，斩钉截铁地说：“我杨桓令朋友遍地走，敌人满天下，可是除了从小结识的阿颜和视我为恩人的烟烟，我没什么可以交心的好友。你愿不愿意做我此生唯一的生平好友？”
刘娥怔住了，突然笑了起来：“自然。杨桓令，我没有朋友，从今以后，你便是我唯一的生平好友。”
那时我们相谈甚欢，直至暮色深沉还意犹未尽。从未有一人能与我如此契合，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她都能理解，都能欣赏，我的一言一行都有了妥帖的缘由。这感觉，太美妙，令我沉浸其中不舍抽身。
相见恨晚，可恨这缘分迟了这么多天，令我心生感激，又偶生怅恨。
昔日的欢笑声还历历在目，那一年里，若是我得了空，最好的去处便是她和无为哥的家。我知道了，无为哥并不像传言中那般不堪，他的手艺很好，做出的银饰细腻精美，可惜却没有什么生意。他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和刘娥一样，很从容地接纳了我，丝毫不在意那些流言蜚语。
三年轻轻过去了，一年相交，两年寻觅，到如今刘娥依旧坐在我的面前，可那些快乐的回忆却却已成为过去，一去不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