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了许久的闷气,我有些懊恼,眼看着快到吃饭的时候,再不回去府里人会担心,只得回去了。
他沉默地坐在一旁,直到我要走了,他才起身,将我歪在一边的发结扶正,抽出那只蝶恋花簪子看了看,眉头微锁,却不说什么,转身掀了帘子进了内室。我饶有趣味地等着看他玩什么把戏。
不一会儿他双手托着一只约莫一尺长宽的雕花檀木箱子走出来复又坐下,将大块头的箱子放在桌上,重重一响,推到我面前:“你选选罢,或者全部拿回去也可以,只要你抱得动。”
箱子里面不知装了什么,一时之间我竟然提不起来,只得将它推至面前,打开来看,全是令人眼花缭乱的各式珠宝!五颜六色的珠宝晃花了我的眼睛,我掏出一枚鸡蛋大小的碧绿色浑圆的宝石问他:“这是什么?是我不曾见过的翡翠碧玉吗?”
“是夜明珠……”燕隐淡笑,“你见过圆珠形的翡翠碧玉?”
我尴尬地瞥眼不去看他戏谑的眼睛,只细细地观赏这难得一见的夜明珠。它真的很美,圆得仿佛一颗珍珠,却又比珍珠大上许多,深绿的颜色似乎如水晶般皎洁,似碧水般灵动,不禁叹道:“原来这是传说中的夜明珠,其实我见过的,只不过我见过的没有这般大,你这颗实在太重太大了。”
燕隐看着我:“这是我送给你的聘礼。”
“啪嗒”一声,夜明珠掉进了箱子里,我瞪大眼睛看着燕隐,一时没有缓过神来。
“契丹的婚嫁风俗,订亲、会亲、亲迎乃至拜奥。那日我们我许下承诺,便是订亲。我父亲已经不在,母亲和宗族远在千里之外,只是我已经看中了你,你也看中了我,这会亲应当也已完成。这是我送给你的聘礼,你回去后和你家人商量,定下亲迎日期,到时我会带着正式的聘礼亲自拜访。”
他把话说完了,我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羞愤地做出把明珠砸到他脸上的架势:“夜明珠千金难求,你怎么会有这么大一颗?”这亲迎,虽已经有了准备,现在说还是为时尚早罢。
我转移话题,燕隐也只是一笑而过:“我以前做过玉石和皮草生意,虽然如今早已把生意移交给打理店铺的管事,手里仍旧还存着一些珍品。不是最好的,我也不要。”
他不提,我真是忘了,老张介绍他的身份时,说的便是玉石和皮草商人。当时我还嗤笑不信来着,果然老张是没有骗我的。再一想,不对呀,五年前来了大宋,那时他才有多大?
我也不急着走了,趴在桌上懒洋洋地问他:“我今年已经十八了,你年岁应当与我差不多,怎么至今不曾成亲?你……当初明明看不上我,怎么如今却喜欢我了?”
我自然看得出来,燕隐对我是真心实意的喜欢。可我弄不明白,我害怕,我们不过只见了四面,我凭什么得到他的青睐呢?从前只有我挑剔别人的份,万万没有料到,有朝一日,我也会因为别人的目光而忐忑难安,心虚不已。我这样的女子,不知成了别人的妻子后,能不能做得很好,这一点,我也从来不曾有过信心。
燕隐似乎是被我的话逗笑了,他的目光裹了一层更深重的戏谑和好笑:“我今年十七,娶亲是不用着急的。若是看不上你,我自然也等得起,不要瞎想了,趁我如今心意未改,把箱子抱回家罢。”
我全身僵硬地趴在桌上,竟然一动也不能动。
他……他怎么比我还小?明明看起来十八九岁的模样,怎么能只有十七!失策至此,我竟然从来没有想过要问一问他的年纪!如今反悔还来得及吗?
一想到他比我还小,而我却要做他的妻子,将他当做我永远的靠山,鸡皮疙瘩瞬间掉了一地,我极不自然地问:“你没有骗我?”
干脆骗我算了!在我心里,我的良人可以不懂风情是块木头,可以冷冷冰冰做个冰块,但是年纪比我还小,这算是怎么回事?若是被张耋宋逸仙他们知晓了,岂不是会笑我老牛吃嫩草,一树梨花压海棠?
燕隐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谁大谁小,无须在意。若论心智,你不如我。”
我发现了,他说的十句话,总有一句话是在讽刺我!
气恼之余,我灵机一动,猛地扑到他怀中:“贤弟!亲一口!”说完在他脸颊亲了一口,肆意挑逗调笑。
燕隐稳稳抱住我,笑意浸入眼眸:“不许喊我贤弟。”语气却是严肃无比,不容驳斥。
“那我该如何称呼你?”我笑觑着他。
燕隐回答:“我有个小名,你可以唤我的小名贤奴。”
“贤奴?”我笑了一声,“贤者,圣人也。奴,贱仆也,这倒是好理解,贱名好养活嘛。你这小名起得真有意思,也顺口。”
我笑眯眯地将双臂放在他的肩后,离他更近些,试探地喊了一声:“贤奴。”
“嗯。”他不痛不痒地答了。
“贤奴。”
“嗯?”
“贤奴。”
燕隐看着我,嘴角衔起笑意:“要喊我几遍?”
“当初你来大宋时,只有十二岁罢?这么小,怎么千里迢迢跑来了呢?即便是和家里闹翻了,也不该跋山涉水孤零零地来,万一出了什么事,谁能救得了你?真不知该说你勇敢还是乱来。”
“看来你听藏拙说了不少事。”燕隐断定,“敢揭我的底,他是活得不耐烦了。”
我笑着揉他的木头脸,将他的嘴嘟起来,自娱自乐地笑起来:“你不愿意说算了,至于藏拙,我不管他有什么目的,若想娶我的蝶衣,没有十分诚意,他是想也别想。”
燕隐拉住我的手,牢牢握住:“放心,藏拙来这里只是为了劝我回去,没有别的念头,他之所以和我做了兄弟,也是因为他的父亲更看重他弟弟的缘故。从小他什么都让着他弟弟,没有什么喜欢的握在手心,如今好不容易喜欢一个人,你千万不要拦他。”
哼,这是要为藏拙求情吗?没有别的念头,没有念头他还去行刺许王吗?
我揪住他的掌背,狞笑道:“我差点忘了,贤奴,你还欠我一个好大的人情呢。”藏拙说得没错,若我没有认识燕隐,即使藏拙那日死在我面前,我也不会看这个祸害一眼,甚至要上前踢几脚解恨。我救下藏拙,也只是看在他的面上而已。
燕隐也不管我:“回去罢,三日之后,我会拜访杨府。”
回来后我把燕隐燕隐将要来此拜访的消息一一通知,满心欢喜地回了屋子。蝶衣瞧我一副高兴得飘飘欲仙的神态,嘴巴翘得老高,眉角却不经意间泄露出欣然。
可是见她端来一碗药,我笑不出来了。
“老头子说了,解药没有问题,只是其中有两味药的药性略有些相克,他琢磨许久,改了其中一味,配了药方给我送来,说是十拿九稳,保管解毒的。这是婉衣姐姐熬了半日的药汤,女郎喝了罢。”
“可不可以不喝?”我声色凄凄地恳求。
蝶衣横眉瞪眼道:“女郎说呢!”
小侍女狠起来比我还吓人,不能再得罪这位祖宗了。我只能拱手求饶,勉强接过药碗,眉头一皱:“该死的药,苦得要死,真不想喝。死老头,整日里折磨我。”
话虽如此,我还是一仰脖子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到碗底,大大地喘口气,顺手端起桌上的茶壶灌起茶水来。
蝶衣笑了起来:“女郎,良药苦口利于病,这副药还得喝七八日呢,你且忍着罢。”
我哀怨地瞪了蝶衣一眼,蝶衣但笑不语,心情颇好地退了下去。
吃过午饭,我把四个丫头都叫了来。
丫头们一字排开,莞衣沉静不语,蝶衣颇为好奇,素衣眉开眼笑,糖衣神思不属。
“糖衣,你上前来。”我招呼糖衣。
糖衣被我的突然发声吓了一跳,还是听话地走到我面前。
我微笑地看着糖衣天真懵懂的脸:“我为你说了一门亲事,将你嫁给连哥,你可愿意?”
糖衣事先不知情,听了我的话,踉跄了一下,似乎被呛到了,咳嗽不已:“女郎,你说什么?”
“我说我把你许给了连哥,连嫁衣和嫁妆都为你准备好了。”
素衣和蝶衣皆是惊讶地看着我,只有莞衣,笑意清浅。
糖衣猛地扑到我身前,又摆出了一副可怜兮兮的神情:“不要不要不要。糖衣还不想嫁人,女郎不能不要我。”
我笑着拍了拍她的小脑袋,将她扶起来:“好了,不用装可怜,女郎我要嫁人了,把我自己嫁出去之前,总得为你们各自都安排好。我打听了一下,你去鹤仙楼那段时日,连哥对你很是照顾,他虽然没有什么好的家世,总是个清白人家,虽为人做事,也还有些家底,你若愿意,我便销了你的奴籍,成其好事。”
糖衣被我说得一愣一愣的,低下头来,脸颊没一会儿便越来越红,像要烧起来似的。
“婚姻自古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们都是孤儿,父母之命不用考虑。既然你愿意,我便透个消息给连哥,让他请媒人来提亲。”
糖衣抬起头来飞快地瞧了我一眼,见我神色肃穆不似玩笑,一溜烟地跑了。
走了一个,我转而看向素衣:“你有什么打算?若想嫁人,我也可以为你物色人选,绝不会亏待你。”
素衣笑着摇头:“我对嫁人并无兴趣,伺候女郎习惯了,让我去伺候男人,我实在无法想象。虽则素衣厨艺不及糖衣,武艺不及蝶衣,照顾女郎日常还是不成问题的。”
我心中叹气,当初一时好心救下她这样一个“祸害”,这孽缘不知延续到几时。
既然她不肯走,我也无话可说。
看向莞衣时,莞衣露出笑容:“女郎,一年之约,如今不过数日,不用着急。”
我心中又叹了一口气,莞尔的死令莞衣对情爱之事恐惧,我也不想勉强她了,随她罢,到时候嫁不出去,可怨不得我。
望着蝶衣时,她明显是羞怒的:“我的事女郎不用操心。”
我笑了一声:“无为而治,顺其自然。我没有说什么,你反应过激了。”
莞衣和素衣脸上皆有笑意,素衣甚至不怕死地向蝶衣道喜:“恭祝姐姐早日嫁得情郎,比翼双飞。”
显然,蝶衣和藏拙的事莞衣和素衣皆有耳闻。蝶衣要强惯了,少有怜弱之时,素衣自然不肯放过这个大好机会。
莞衣厚道些,微笑不语而已。
蝶衣撑不住了,眨眼间逃之夭夭。
留下我们三人相视而笑。
一旦拿定主意,我总想尽快完成。连哥在第二日便带着聘礼提了亲,我急着嫁妹子,他着急娶新妇,一切自然从简,婚期定在六日之后的重阳节,虽然急了些,却是个百里挑一的好日子。
到了第三日,我起了一个大早,又是一番精心装扮。
燕隐要来了。
只要一想到此处,我便忍不住焦躁和欣喜。
来到正厅时,人来得分外整齐,只是我没想到他们也来了。
我瞪了高尧一眼,连忙走到烟烟身边担心地盯着她高高耸起的肚子:“你也太乱来了,这时候还不在家中养胎,怎么能跑来跑去?”高尧公务在身,烟烟怀胎不易,我本不打算惊动他们,不曾想这消息还是被他们知道了,两人竟然携手而来。
阿颜打开了我的手,面色不愉道:“还好意思说?要是我们没有主动登门,恐怕你早已把我们这些闲杂人等抛诸脑后了罢?情郎都要来拜访了,你却连一丝消息也没有告诉我,好不容易出了宫来寻你,结果呢,若不是遇到烟烟,我还被蒙在鼓里,有这样做朋友的吗,嗯?”
我讨好地凑到阿颜身边赔笑道:“最近贵仪不肯放阿奁出来,上回我入宫去找你,却被贵仪拦在宫外,面子都丢尽了,你要我如何呢?”
我被赵妙渠下毒的事,阿颜还不知道,如今雨过天晴,但愿她以后也不会知道,省得平添怒火和怨气。
阿颜依旧怒气难消,恨恨地自己找了位子坐下了。
六嫂走来对我笑道:“是嫂嫂自作主张告诉了烟烟,家里好久没有喜事了,你与烟烟素来交好,怎能不叫他们知晓?既然来了,便坐罢。多一个人,便是多一份喜气。”
说完后连忙吩咐下人给烟烟搬来一张如意云纹的矮椅,亲自铺上厚厚的软垫把烟烟扶上去,语气中带着淡淡的喜悦:“烟烟是个有福气的人。”
高尧和我娘见过礼后自发地寻把椅子做在烟烟身边,众人皆坐,独独把我一人撂在中央站着,好不讲义气。
所有人看着我笑得意味深长,我再也不敢看他们了,索性拉着蝶衣跑到门口,立在青石台阶下翘首以盼,借此缓解紧张和不安。
一边紧张,一边怅惘,怎么如今的我变得如此无用了呢?
蝶衣拽了拽我的衣袖。
“别闹!“我一门心思扑在看不见的远方。
“女郎,不知你发现了没有,莞衣姐姐这段日子以来没有和素衣说过一句话。”蝶衣绕到我面前,愁眉苦脸,“我和糖衣夹在其中,好辛苦,女郎想个方子让她们和好罢。”
我侧头斜睨着蝶衣:“她们何时要好过?既不要好,何来和好一说?这事,我管不着。”
蝶衣不高兴了,闷头不语。
我有什么好办法呢?总不能把两人都揍一顿,逼她们泪眼凝噎、相拥言和罢。
不知是闷着了还是怎么了,心口有些窒得难受,天地突然摇晃起来,眼前一黑,我几乎要向后倒下去,幸好及时稳住了,扶着蝶衣才站稳脚跟,摇了摇头,眼前总算清晰了些,不禁纳闷,怎么回事?和上次街上那次晕倒几乎一样毫无预兆,不由自主想到赵妙渠给我下的毒,可是我已经在喝药了,怎么可能病情不轻反重?难道是我的身体变差了?这几日作息不稳,早起晚睡的,大概是这个原因。我松开蝶衣的手:“有些头晕,你叫厨房多做些补身体的菜。”
蝶衣皱眉道:“看来今日得把老头捉来。”
我也有些不放心,于是点点头。
说话功夫,一辆装饰华美的驴车缓缓驶来,在我跟前停下。
燕隐踏马而来,身后轻尘蹁跹,袍角衣袂飘飞,一动一动肆意潇洒,真是马上少年足风流。今日他穿得更加贵重,玉簪束发,绫罗裁衣,天青色的窄袖锦袍穿在他身上,格外好看。见我立在府前等他,他眼中有了一丝笑意。我正待笑,驴车上走下一位绝色女子,顿时笑不出来了。
那女子看着眼熟,从驴车上下来后,见我不悦地盯着她,边笑边走上前来给我行了一礼:“奴婢紫兰,随主人登门拜访。”
紫兰?我想起来了,那日去见燕隐时,便是她带的路。
今日她穿戴与全身素净的那日不同,戴了些首饰,我竟然没有认出来。
燕隐戏谑地看了我一眼,吩咐紫兰道:“我先行一步,你稍等片刻,和落下的紫杨一道把礼物卸下。”
紫兰应了一声,看到蝶衣时,目光略微停顿,笑意不变地转身上了驴车。
燕隐拉住我的手,笑容轻缓:“走罢。”
手被他捏得有些疼,我笑道:“别紧张,我嫂子们是很好说话的。”
燕隐看了我一眼,声音不起不伏:“我没紧张。紧张的人似乎是你。手心里好多汗。”
攥着的手的确有些湿热,原来是从我掌心渗出来的?我顿觉难堪,连忙别过头去,耳畔似乎听到他轻笑一声,两人携手跨入杨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