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噩梦中惊醒的我,右手在床头柜上慌乱的摸索良久,才旋开了床头灯的按钮。
我坐起身来,环顾卧室的四周,惊魂甫定中走向厨房,给自己倒了杯冰水后,窝在沙发上发呆。
三十年前,电梯上升到四楼时,局促的景飒将一本书放在我抱着的一摞复印纸上,落荒而逃。书页的中间夹着一张绯色柔和的信纸,廖廖数言,道尽相思。
三十年后,故景重现,景飒的字迹依旧娟秀,行云流水的隶书跃然纸上,“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搅动了一滩秋水,顿时涟漪阵阵。不是感情,却是曾经。
二十二三的年纪,我背井离乡,南下求学,原本打算学成归家,却不想半路杀出一个景飒,将我困在湘地,纵使后来感情破裂,我也没再离开。
那年,我背着行囊站在学院的桂花树下,九、十月份,桂花的芬芳浓郁席卷着整个南都,而我却嗅到了爱情的味道。
景飒的实验室就在我的楼下,相同的横坐标,不同的纵坐标。我们在相同的垂直空间,无数次擦肩而过,却从来没有注意过彼此。直到我由于急性阑尾炎入院治疗。
那天我一如往常吃过晚饭后,走到实验室的三层时,原本轻微的腹痛突然加剧并伴有恶心,我靠在楼梯的墙壁上,双手按着腹部的右下方,身体一点点儿的向下滑。在即将跌坐在地上的时候,突然被一双强健有力的胳膊拦腰抱起,此时的我几欲昏厥,他在我的耳边焦急的询问,我却听不清,看着他缓慢张合的嘴唇,头轻轻的一歪,便昏了过去。
半夜,麻醉的药效褪去后,医院昏暗的灯光下,仅仅看见米雪伏在椅背上打盹儿。便再无其他人。
第二天清晨,米雪将一张银行卡递给我说:“昨天的手术费有一部分刷的是你的钱,你也知道我的手头一直不是很富裕。”
“你知道密码?”我拿着银行卡,一脸疑惑的看着她。
“我们从受精卵的时候,就是好朋友,你什么事,我不知道?”米雪眉飞色舞的看着我。
“你真恶心!”米雪轻轻地扶着我躺下,我翻了一个白眼,嫌弃的说道。
“不过,雨菲,昨天是什么情况?”米雪坐在病榻旁的座椅上,拿着水果刀一边削苹果,一边漫不经心的问道。
“什么什么情况?”我闭目养神的躺在床上,嘴里叼着一根长吸管,清水从桌子上的水瓶中缓慢的流进我的嘴里。
“昨天送你来医院的人啊?”米雪停下手中的动作,吃惊的看着我,说道:“你不会都不知道人家是谁吧?”
我歪着头,捕捉昨天晕倒之前的那个身影,却依旧影影绰绰。
“昨天那个男生的声音好有磁性啊,‘你好,请问你是米雪吗?你认识一个叫做宋雨菲的同学吗?她现在……’”米雪饶有兴致的沉浸在她的花痴世界,我低着头想了好久却依然没有头绪。
“37床,量一下血压!”年轻的小护士拿着血压仪站在我的床榻旁微笑的说道。
一股熟悉的味道随着护士的倾身钻进我的鼻翼,渐渐唤起我昨天的记忆,“你身上是什么味道?”我撸袖子的时候,和正在收拾血压仪的护士说道。
“哦,消毒水的味道,确实有点刺鼻。”她不好意思的说道。
我却想起三个月前,医学院由于装修将麻醉科临时调到工程实验楼时,那几日,整个学院楼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味,挑起了我多年过敏性鼻炎的老毛病。
昨天晕倒之前,我躲在那个人的怀里闻到的就是这种致命的味道。
一个星期之后,我一个人走在通往学院的路上,总是情不自禁的放慢脚步,等待着身后的某个男生,或是前面似曾相识的背影,让人忍不住的想靠近。却再没有嗅到熟悉的味道。
很久之后,我躺在米雪出租房的沙发上,她顶着一块粉色的浴帽,专心致志的为自己的左脚涂指甲油的时候,无心的问道:“雨菲,你找到那个男生了吗?”
“还没有!”我垂头丧气的坐起身来,拾起茶几上的坚果,吃起来索然无味。
“雨菲,会不会是你记错啦,说不定他只是来实验室找人,或者是送外卖的也不一定?”米雪心满意足的端详着自己眼前的杰作。
我扔下坚果,身心俱沉的躺在沙发上,“雨菲,如果按照你的推理,是麻醉科的学生,你光靠消毒水的味道,肯定找不到哒。”米雪撕开一张面膜贴在脸上,说起话来含糊不清。
我抓起茶几上的手包,站起身来朝门外走去,“雨菲,你不留下来给我做饭啊!”
“没心情,我要回去!”我在玄关处换了鞋,朝着客厅面无表情的米雪摆摆手,却还是听见了她小声的嘀咕:“找也白找,即使找到,说不定很丑,你也要以身相许吗?或者很帅,可惜郎君佳人在怀。”她幸灾乐祸的编排着我的故事结局,我狠狠地剜了她一眼,摔门而去。
我曾经无数次穿梭在四层的走廊里,和形形色色的人擦肩而过,我无数次的怀疑、推敲、确认,最终还是杳无音讯。
纵使那消毒水味再浓烈却还是遮盖不住他身上原本的气味,那是一方被另一方吸引,才能嗅到的魅力和芬芳。
那天我去楼下的复印部帮老师去取复印的东西,厚厚的纸张遮住了鼻翼,一个人艰难的走进电梯,却在二楼停下来,电梯门打开时,门外站着一个面容斯文清秀的男生,着一身中山装,右手拿着十几个装有学士服的袋子,左手拿着一本书,他在犹豫不决的时候,电梯门缓慢的关上,他突然一步上前,我匆忙之间按下“开门键”。门开了,纸张却散落满地,我连忙蹲下身去捡,他也帮我,狭小的电梯内,近在咫尺,恍惚间,我忽然听见心跳的声音,还有那般熟悉的味道。
他将手里的一沓复印资料叠放在我手上时,电梯停在了四层。我站在他的身后,欲言又止,尽数吞进腹中。他右脚踏出电梯门时,又收回脚步,走到我的面前,将原本手中的一本书放在我抱着的复印资料上,便落荒而逃。
那是一本《湘行书简》,中间夹着一张纸,写着:“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当晚,月明星稀,我站在操场的看台上,看着由远及近的他一点点的朝我走来,澎湃的心慢慢的安静下来。多年后,读顾城的《门前》,突然很怀念当年的那个他。
他叫景飒,长我两届,本校麻醉专业研三的学生。景飒的家境并不好,说不上贫苦,却用不上“平民”这个头衔。他自幼丧父,母亲含辛茹苦把他养大,类似于所有的单亲家庭,母亲过高的期许让他周身笼罩着阴郁。
我们在一起的那个暑假,景飒已经完成硕士学历,在C市的一家公立医院供职。那时候我喜欢在网上给他淘各式各样的花头巾。他帅气的脸游刃有余的驾驭各种奇特色彩的头巾,我曾幻想他戴着我买的头巾走在医院的走廊里引得小护士阵阵尖叫。可是景飒却从来没有告诉我,医院的明文规定,不允许麻醉师使用非医院提供的头巾。
两年后,我留在了C市附近的一所专科院校任教,惠风和畅的六月,我满心欢喜的搬进了景飒的出租房。三个月后,景飒丢下一室的狼藉和跌坐在客厅已是泪人的我,坐上了飞往大洋彼岸的飞机。
一个月后,我打掉了腹中的孩子,闻讯赶来的米雪,在喧闹的大街上失声痛哭,细密的汗珠布满苍白的脸,我欲哭无泪的看着她,挤出一丝苦笑。
“雨菲,何必呢?你怎么舍得?”我躺在景飒的出租房内,米雪红肿着眼睛,笨手笨脚的给我煮了一锅鸡汤,我端着鸡汤,我低着头,一声不吭,看着汤上的油花一点点的被我嘬进嘴里,眼泪滴滴答答的落到碗里,溅起的鸡汤打在我的脸上,生疼生疼的。
三个月后,我递交了辞呈,转租了房子,带上简单的行囊,背着单发,拿着一张机票,飞去了撒哈拉,一留就是两年。
后来,我回国读博,海外留学,回归母校,几十年走下来,却无关风月。
我似乎已经淡忘了和景飒之间的种种,生活按部就班的进行着,直到年逾花甲,我在那棵老桂花树下,再次与他重逢。
阔别故乡三十载的景飒,归国养老,应母校的热情邀请,担任客座教授,当年寄居在工程楼的麻醉专业一直没有搬,景飒依旧住在我的楼下,只是此情此景,已是惘然。
景飒依旧会誊抄一些酸掉牙的诗,在乘坐电梯时,趁人不备偷偷的塞进我的口袋,我并不言语,只是停在五层的电梯门打开时,将口袋里的纸条原封不动的扔进一旁的垃圾桶。有时候,他看见我办公室的灯依旧亮着,就不动声色的等在楼下。加班结束后,我走在前面,他跟在后面,送我回家。
有一天,我在地下室的十几个硕大的积满灰尘的书箱中,翻出一本泛黄的书,将一张纸条夹在书里,放在了景飒的办公室门前。
周末,我坐在街心公园的石凳上打盹,睁开眼时,景飒拿着手里的面包屑喂着脚下的白鸽。
“你来啦!”我紧了紧毛呢大衣的领口,看着地上的白鸽不停的啄着面前的面包屑。
“嗯!”景飒收起手中的袋子,轻声的应承道。
“我离婚了!”景飒富有磁性的声音被岁月磨去了灵性。
“然后呢?”我满眼不解的看着他。
“当时我是被骗的,她说,‘她怀孕了!’然后我没有办法,我们就结婚了,后来我才知道,我和她马上办理了离婚,等我暑假回来找你的时候,你已经离开了。没有人知道你去了哪里。雨菲,你知道我也是没有办法,当时的情况……”他语无伦次的解释着,而坐在一旁的我兴趣却是怏怏的。
“景飒,其实我也怀过孕!”我打断他的话,仿佛说起了毫不相干的人的故事。
景飒吃惊的看着我,我站起身来。跺了跺脚,说道:“不过,在你走后的一个月就打掉了,景飒,不管当初你是出于什么目的的离开,为了别人也罢,为了自己也罢,现在都已经不重要,以前我一直不理解你,后来我才明白,所谓的不理解只是不了解罢了。之前,我去过很多的地方,看见过很多种类的人,我才明白原来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景飒,我能理解成功对于你的诱惑,却终究还是不能原谅你。你就当那年你救我的时候,我没有在寻过你吧!”我抬头看了看远在天边的白云,又低头看了看近在咫尺的景飒,恍惚时空倒置,却触碰不到他。
“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景飒睁大的眼睛内布满惊恐的神色,良久垂下头去,喃喃自语,内心涌上无限的自责和愧疚。
“如果我告诉你,你会留下来吗?为了和你不再有瓜葛,我杀了他,所以景飒不要在出现在我的面前,提醒我曾经是个刽子手。”我蹲在他的面前,脸上淌着泪水,右手抚摸着他的左脸,祈求他放过。
景飒抬起头来,左手覆在我的右手上,用右手轻轻的拭去我脸上的泪水,艰难的点了点头。
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景飒,我甚至一度怀疑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梦。
番外:
景飒毕业后,留在学校的附属医院担任骨外科的麻醉医师,医院的院长是学校医学部的部长,也是景飒的硕士生导师,景飒是他的得意门生。
院长家的千金和我年龄相仿,是医学部的小师妹,景飒的导师时常将自己的学生带在身边,一来二去,倾心暗许。
老师曾私下几次含蓄表达自己女儿的爱意,但都被景飒拒绝了。等到我毕业的那年,她留学归来,在景飒所在的科室做实习医生,爱意更加浓烈,围追堵截,花样百出,真是千金小姐,有资本任性。
我依然记得景飒在手术室做手术时,她颐指气使的敲开我的出租房,趾高气扬的叫嚣着,诚然没有一点儿大家闺秀的气质。
晚上下班归来的景飒戴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碌时,我从后面抱住他,嘟囔道:“长得帅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这样优秀?”
厨房抽油烟机夹杂着炒菜的呲啦声,景飒别过头来问我怎么了。我摇摇头,靠在他的后背上轻轻的哭泣。
一个月后,大小姐患上不知真假的抑郁症,几度自杀未遂,景飒曾经多次抛下还在睡梦中的我奔去医院,我赖在他的怀里,不放手,他无奈的掰开我的手,还是离开了。
我穿着睡衣在霓虹如昼的静谧的夜里追着景飒的出租车像一个疯子一样嚎啕大哭,我失魂落魄的站在抢救室的拐角,听着那个饱读诗书的为人师表歇斯底里的咒骂着景飒,而他只能低着头听着,那时候的我总是在想,我们到底错在了哪里。
晚上,景飒抱着我,在我的耳边低声私语,他说:“雨菲,委屈你了。”
我翻过身来,扎进他的怀里,带着哭腔求他:“景飒,你辞职,我们离开这里吧!”
景飒亲吻着我的额头说:“这份工作对于我很重要,以我的学历能留在这样的医院真的很难得。”
我挣脱他的怀抱,守着床沿一个人暗自垂泪,听见的只有景飒的唉声叹气。
一个月后,我收拾书房时,无意间在电脑底下翻出一张飞机票和美国某个名牌大学的交换邀请函,我站在原地,双手犹如筛糠。
中午,我将信函摔在餐桌上,景飒慌张的拿起来,踹进自己的口袋,将一碗米饭递给我说:“吃饭吧!”
我将碗拂落在地,声嘶力竭的质问他到底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他拉着我的双手说:“我只是陪她去看病,等她病好了,我就回来了。”
我挣脱了他的双手,捂着耳朵,一字一顿,决绝的说道:“如果你走,就不要再回来!”
景飒几次试图上前抱我,都被我无情的避开了,他无奈的走向了卧室,收拾好简单的行李,悄然的离开了,我将桌子上美味的佳肴一股脑的倒进电饭煲中,用勺子拼命的搅动,一勺一勺的送进自己的嘴里,没有掉一滴眼泪。
或许是景飒烦了,厌了,也或者是我累了,够了。
可是纵使爱恨交加,我这一生唯一爱过的人也就只有景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