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渐冷了。这个南方的山城，它的冷并不像北国那样一场大雪之后明目张胆的冻，而是那种不着痕迹，却丝丝渗进骨髓的寒。我们称之为阴冷。
十一月，蔡欣培辞职，杜小戒跳槽。原本热闹的店，一下冷清了起来。事实她们走后，很快就有新来的员工顶替了她们的位置。我觉得冷清，是因为那些成日围绕在我身边像花一样的姑娘渐渐都离我越来越远。就连那个喜欢在老公眼皮底下偷情的韩梅，也像人间蒸发一样，没来过电话。
现实，有时候蛮苦逼的，日子却还得继续下去。有人说，对于生活，你越认真，必然越容易受伤。其实蛮有道理的。像我这种游戏人间的衣冠禽兽，倒是活的很滋润，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的洒脱。
“小姜，晚上陪我去坐坐。”月末的一天，易老板一大早来到店里找到我。他看起来有点意气风发的样子，不知道又吃了谁家姑娘的豆腐了。当然，他每天都是这副神情，至于是不是装的，那就无从考证了。
那天，他开着他的宝贝坐骑——他那辆北京现代来接我的。我曾问过他，以他的身价，为什么不弄辆标显身份的车，比如宝马之类的来开开。他笑而不答。这个小山城，在中国的地图上也许很难发现，但它却创下了不少令国人刮目的传说。——据说，从这个城市到北京的直达列车，就是前几年当地的几个富豪们集资赞助的；据说，这年这个城市团购宝马的数量被称为中国之最。就是这样一个以爆发户著称的城市，却依然显得默默无闻，一直只用它特有的步调发展着。——也许，几十年都不曾发现它的改变，也许，会在一夜之间发现我们都认不出昨天曾走过的街。而我们的易老板和这里几乎完全融到了一起，穿着一身昂贵的品牌，却往往让人觉得像穿着地摊货的农民工。在这里，绝不可以以衣着外表去评判一个人的身份。开着宝马的，他或许只是个司机，而穿着背心裤衩趿拉着拖鞋骑个脚踏车的，他却有可能是某企业的董事长。总之，这是个特真实，真实到让你难以置信的城市。
地点，是一家很小的酒吧，静吧。人也不多。对于我们家易老板的喜好，我一贯无法揣摩。他可以同时喜欢在天上飞的天仙和掉落人间脸先着地的天仙二代，只要他高兴，猪婆也是他色诱的对象。但只要他高兴，我无所谓。
我没想到易老板的酒量和他的色心相比，简直就是天地之别，称不上一杯倒，一瓶就差不多了。他说，他轻易不喝酒。而一旦喝酒，也很奇怪，像赶任务一样喝了足足一瓶之后，东倒西歪地俯在了桌上。这样的喝法，哪是来坐坐的，分明就是来买醉的。我在心底无奈地叹了叹，犹豫着要不要直接送他回家算了。
他开口了，他说：“小姜啊，你让我想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年轻，真好！”废话，年轻当然好，可以泡大把大把的妞，还不用花钱。哪像你，花着钱还未必有几个妞会对你真心笑脸相迎。我承认，我的腹诽挺恶毒的。不过，谁让他如此身在‘福’中不知福呢。
“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这丫的，居然开始唱歌了。
“小姜，我很羡慕你。”这家伙不唱歌，开始说梦话了。我很想说，要不咱换换？不过话到嘴边立马刹住了！我的脑子里晃过那一坨乱抖的肉。
“其实，年轻的时候，我也很幸福。”易老板撑开他耷拉的眼皮，红通通的眼珠看住了我，“那时候，小丽也不是这个样的，那时候阿兰还在我身边。我们这一代，其实是成长得最饱满的一代。没有上山下乡，却深深被那样的文化渲染着；小时候也苦过，但在国有制的文明里却是真正沐浴着阳光成长起来的；改革开放，正是我们奋斗的年纪。我们的这一生，可以说，简直是一路绿灯，都赶上了好时机。可是，这样的好人生，却让我自己践踏了。”他的手在桌上摸索了起来，我猜他是在找酒。人生谁无苦？尽管我心里对他是万分的不齿，却还是递了一瓶开的酒给他。他没有接酒瓶，却抓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很光滑，手指纤长，这完全是个弹钢琴的手，说真的，和他那张脸一点也不搭。
“你看，我们的手都一样，这么光滑，根本没有出过力。”他的手指在我掌心划了几下，收了回去，把手举在眼前，努力瞪着眼端详着。这画面有点搞，一个男人，如此在意自己的手。他喃喃说道，“阿兰，总说我是艺术家的命，总舍不得我出力。而她自己的手，却满是茧。小姜，你被人爱过吗？”他突然转了话题，看着我。
“啊？”我有点错愕，我正在想阿兰是谁？我脑子里当时转过一个模糊的身影，那个在我们拍外景广告时出现的中年女子。我记得，她的笑很恬静，在面对他时，就像认识了好几辈子的夫妻。而这样的神情，没有经历岁月的洗礼，是不可能有的。半天，我才意识到我们的易老板在问我问题呢。关于被爱，我无奈地笑了。说实话，说爱我的姑娘多了去了，但我好象不太当回事。事实我们这一代，恐怕不是太容易知道什么是爱。从中学开始，我们就跨越了爱这个神圣的字眼，直接进入了性。对我来说，爱，似乎就是喜欢不喜欢和我上床吧？不知为什么，我想起了曹岚。自从和兰蔻聊起初吻以来，我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她。
见我久久没有回答，他沉默了下来，只是举着手看着。
“名利，表象，都是空的。只有这里，只有这，不会骗自己。”他捂着胸口，他的表情看起来很痛苦。不知道的人，会以为他犯心脏病了。他站了起来，突然说道，“走！兜风去！”不由我拒绝，直接挎住我的肩，走向了他的车。启动了车，他猛的一踩油门，我吓得赶紧系上了安全带。大哥，您现在可是醉驾啊！您不要命，我可还没活够啊！
当车子平稳地停在郊区某个路段时，我已经全身是汗了。
“爽吧！”他下了车，在夜色中对着路边开始拉裤裆拉链了……他那一泡尿，可真够长的，我怀疑路边那些野草会不会被淹死。解完手，他很惬意地舒了口气，“醒酒了！舒服！”扭头看还在车上的我，他拍了拍车门，示意我下来。
“这里！”他的手朝空气中划着大圆，“曾经是我和阿兰青梅竹马长大的地方。你看，那老房子，现在已经是废弃的仓库了。以前可是我们的乐园啊！真让人怀念！”我注意到，在他踏着碎步转身时，他的鞋子已经踩在他自己的尿里了……
“结婚后，我才发现爱的是她。”他的神情黯淡了下来，眼神有点飘渺，“我恳求她回到我身边，她一直没有给我答案。那天，她说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怪不得那天的易老板穿的那么潇洒，唉。我有点替他难过。
“那她——结婚了吗？”其实我是想问，她去哪了。
“没有。”他摇了摇头，神情感伤，“我毁了她一辈子。”这个罪名是有点重了。一个人的一生，是挺糟糕的。“年轻的时候，禁不住诱、惑，在我们谈婚论嫁的时候，遇上了小丽。那时候的小丽，那个漂亮。真的，你都想象不到。”我的大脑里迅速出现那个霸气横生的肉坨，——她，曾是美女？不可思议。
“那时候我没钱。你想，在那样的时候，一个漂亮又有钱的姑娘对你示好，你会不会动心？”他苦笑了起来，“年轻的时候，很难看清自己的内心。随着年龄增长，渐渐发现自己，其实不需要这些，钱，色，呵呵，只是空虚的填充物。”
然后是沉默。这种长时间的沉默渐渐累积起微妙的尴尬。我知道他找我的真正目的可不只是为了聊他的过去，而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