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期何处？过晚江帆，哀筝一弄，道破人间断肠事。
楚骅的头七在一众的悲戚中度过。
过了那一日，楚魏便如同从前一般重新上了早朝。
衡帝永远都要让臣子在大殿中等待将近一刻钟，方才挪动着沉重的步子，一步步踏入大殿，懒散地坐在龙座上。
而他背后，仍是那道珠帘，帘后美人依旧——尹牧秋仍然在漫不经心地听政。
这日衡帝见了楚魏，便即感慨了两句他父亲突如其来的死讯，又善言加以劝解。
楚魏只是以一贯爽朗的作风回复着他，接受着这些来自九五之位的劝诫。
衡帝草草敷衍了几名大臣的奏报，便将一腔心血投入在了对楚魏的诏命。
诏命名为求仙探贤。
楚魏奉召为衡帝寻觅长生不老之术，已是多年。
每年他都要为此而远行一次，经年之后，他已走遍衡朝境内的名山大川，走遍天涯，海角。
他所到之处，除去奇绝名胜，也包括着边防重地，兵家要塞。
依照往年的习惯，在上元灯节之后，他便要出发了。因着对衡帝的了解，他根本没指望可以成功守孝三年，他以为衡帝会因为他父亲的故去而准他守孝三月，然而衡帝并没有推迟此事的意思，一丝也无。
楚魏心中的恨意一点点升腾着，他毫不犹豫地接下圣旨，朗朗谢恩之声仿佛还在大殿之中回荡。
他盛赞皇恩浩荡，盛赞衡帝治国之道，声称所经之处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他高呼万岁，并发誓要竭力为衡帝寻得长生之术。他甚至自比汉武之时的张骞，扬言哪怕耗尽平生，也要达成衡帝万岁之夙愿。
衡帝对他极为赞许，楚魏回府之时，身后侍卫将衡帝赏赐之物源源不断地从华车中搬下。
一月之中，洛陵下了三场雪。
年关的喜气渐渐冲淡了楚骅的死。
在这一月的月末，苏溪对多日忙碌的楚魏道出了澄敏之事。
近日来，她已经不让澄敏服侍着自己了。
她事先禀明了穆氏，由穆氏做主为澄敏在府内安置了一处厢房，她就先住在那里。
穆氏对苏溪此举极为满意，她看苏溪的眼光变得越发和蔼。有时苏溪会觉得她见之可亲，然而想到孙氏如今不知所踪，便顿觉寒意，但平心而论，穆氏对待除侧室之外的其他人，均是平常和善的性子，并没有过多严苛之处。
“老夫人真是奇怪，她自己明明那么憎恶妾室，却乐得见到小姐你帮姑爷纳妾！”紫真每每想起，都会嘟囔着说道。
然而苏溪心中懂得，人心往往如此，虽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但人总是间接地将平生不喜或多或少地加诸在旁人身上。或者说，也许人之不喜十有八九相近，想避怕是避不开的。
楚骅的诸多侧室是穆氏几十年来的心病，她从心底对这些侧室有着刻骨的憎恨，然而这些是加诸于她自己身上的，她有她恨的理由。而楚魏却不是，他是她唯一的儿子。对于楚魏而言她是他称职而慈爱的母亲，对于一名慈母来说，看到儿媳如此识大体的举动，不能不说是来自心底的一中安慰。
苏溪理解这一层，她并没有抱怨的心思。
她将澄敏之事说与楚魏的时候，楚魏只见到眼中的她一副神态自若的模样，嘴边的笑容如往常一样，那是平静带着狡黠的笑容。
他迟疑了一会儿，叹了口气。
“怎么，不想要？”苏溪嘲笑着他。
他复又看了一眼她的神情，可她笑靥如花，全无哀痛，或者说，连淡淡的不快也不能从她的容颜中见到。
“老天，我娶了多么识大体的妻！”他嘴角微微撇起，拂袖便走。
苏溪在身后叫住他，“你答应没有啊？”她言语中甚至带着些许不耐烦。
“答应！为何不答应？”楚魏没有回头，他大声回答着。
十一日后，澄敏作为楚魏的妾室，换上了夹心绿的长衣，头发挽起成髻，在一大清早向穆氏敬茶。
当她双膝跪地，将茶盏奉与苏溪的时候，只见澄敏眼中俱是诚挚。
苏溪微微有些动容，她含笑接过那盏茶，扶她起身。
一旁的楚魏微微皱着眉，向女眷这边看了几眼，便转了视线。
澄敏抿嘴笑着，谈笑间，她时不时地向楚魏瞧去，那神情，俨然聚满了新嫁娘的娇羞。
上元节那日，宫中夜宴，楚魏却名正言顺地以拜祭先父为名，向衡帝请辞。
衡帝不仅未怒，反倒对他大加嘉奖。
而这一日，楚魏白日里在楚戴侯墓前待了整整三个时辰方才纵马离开。
他将一坛香醇的青杏酒洒在父亲的墓前，一脸苍茫地望着墓碑。
墓碑上的字是苏溪临摹着他父亲生前的字迹而写成的，这是他的意思。他想让父亲在以自己的字迹刻成的墓下长眠，不受任何人的负累与压制。
当穆氏提议以侯府之名请秦蓦秦泊谙为楚骅题字时，他只觉浑身血液都在向头顶涌动着。
他愤然驳斥了母亲，这份出乎意料的愤然令穆氏难过了整整几日。
穆氏不清楚前因，甚至到了现在，她也不明白楚魏因何有那么大的反应，她只是将这些归结于楚魏对于父亲身死的难以接受。
在她心中，楚魏永远是个孩子，纵然这孩子深藏了太多野心与阴诡之术。
楚魏路过上元节的花灯与烟火，踏着整个洛陵的缤纷，在夜色中赶了回来。
众人对他称呼已经减了一字，因他父亲楚骅的死，如今他是楚戴侯了。当他一入府门，便见紫真侯在那儿，俯首道：“侯爷，小姐在房里等你，说有事情。”
楚魏抬头看了她一眼，“走罢。”他挥着衣袖，漠然走在紫真前面。
侍立在门外的丫鬟为他推开房门，他迈过门槛的时候，正见到桌案上摆了两个精致的红鹰纹样的琉璃酒杯，还有双耳白玉的酒壶。苏溪坐在桌旁，她头发向一侧挽着，斜插一支陵华步摇，一身藕色丝衣，外罩着银白色的长衫，缓缓站起身来。
楚魏犹疑地望着她，听得身后丫鬟将房门关闭的声音，他兀自回了头。
当他转过头来，再看苏溪之时，只见她正向两只杯中倒酒。
“琉璃杯！”楚魏伸手执起酒杯，看着酒在其中映成了海蓝色一般，端详着说道。
苏溪笑了笑，点点头。
“不如先喝一口尝尝！”苏溪端起杯来，抿了一小口，拿眼睛瞟着他。
楚魏不知她何意，心中微微有了暖意，他晃了晃杯中酒，一饮而尽。
他将酒杯放在芠芳木的桌案上，只听到一声极清脆的声响。
“侯爷这几日过得如何啊？”苏溪浅笑着，替他又斟满一杯。
楚魏静静看着一点点升起的杯中酒，肃然道：“还好。”
苏溪最不喜他这副肃然之态，见他这副神情，瞬时不再想说下去。她皱了皱眉，轻轻将白玉酒壶放下，展了展衣袖。然而她有那日在南山重殿的回忆，她必须要问个明白，或者说，尽力问个明白。于是她轻叹了一口气，道：“侯爷那日的话，只说了一半，我想听下一半。”
“我说了什么了？”楚魏微微抬了眼。
苏溪静静看了他一眼，轻声道：“南山，南山重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