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就是。”
人流攒动的病房，消毒水的气味，青灰色的地板倒影出隐约的幻象。七七低着头，不知为何她不敢抬头起来看那护士。
“小姐，现在病人还很虚弱，虽然说可以进去探望，但是希望您说话注意一点儿，千万别刺激病人。医生说五分钟后您必须出来了。知道了吗？”护士小姐的声音极小心，似是怕触动里面外面敏感的人。
“好的。谢谢您了。”七七点头。
“不客气。五分钟后我进去叫您。”
“好的。”
护士走开了。七七望了一眼那紧闭的病房门，呼吸倏忽急促。
缓缓地抬手，有些犹豫，但还是敲了门。
“进来吧。”
应答的声音依旧是略带沙哑的磁性美音。
丝毫没有防备呢。
却不禁泛出苦笑。七七推了门，走进去。
床上的男子穿着宽松的白衣服，脸色苍白，但从那温和的微笑，七七竟一点看不出他是个命将休矣的人。
“噢，是七七。”
笑得更灿烂了些。
七七礼貌地点点头，不知为何，她感到了浑身不自在。是因为她的怀疑吗？还是因为……慕熙这张脸？总之她关了门后便生了根一样立在原地，浑身僵硬，难以动弹。
“学校还没有复课吗？”慕熙似并不在意七七的尴尬。但从他的举止，似也看不出他有想打破他们这难以对话的距离的意思。
“你忘了，今天是既定的休息时间的第七天。”七七勉强笑了笑。
“噢。呵呵。”
七七听得出，慕熙答得也很是勉强。那深邃的瞳孔从她身上缓缓地移开了，变得飘忽和沉郁，缓缓地往那雪白到刺眼的被单上走。然后不动了。他注视着它。
似在思考，又似出神。
气氛瞬间诡秘。
“好些了吗？”七七走近了些。刚才那样的气氛，她感觉浑身不自在。
“嗯。”
慕熙抱歉地笑了笑，又抬起了头：“上次是吓到你了吧。也难怪，我突然间就那个样子，呵呵。”
“……”
七七愣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数年前那相似的一幕，刹那闪过脑海。一把无形的刀瞬间划破她的心脏，剧痛。
“为什么，之前都没有告诉我们你有这个病？”
她沉沉地说着，努力保持着淡淡的微笑。慕熙却是有些诧异地望着她，丝毫没有错愕的样子：“我，告诉你了呀。”
“……有吗？”七七怔住。
“我告诉过你，我和子亦是病友。”
“……”
原来，这便是告诉。她苦笑。
“你早知道自己的身体很差。”她道。
“嗯。”
“那你还拼高考。”
她感觉到自己说这句话时，心脏猛地一个收缩。
“嗯。”
出人意料，慕熙的回答依旧极其平淡！
“为什么？”七七感觉她的声音，出现了……颤抖。
“心愿。”
“……心愿？”
“嗯。”
“你是美国人，美国的教育制度比中国先进得多，你在那里不必如此努力也能考上比中国的好得多的大学，身体也不会糟蹋成这样，为什们你要……”
“因为，不只是我一个人的心愿啊。”
七七注意到，慕熙那深邃到有些浑黑的眼睛……出现了涟漪。
她的心猛地一沉。
“七七，你知道为什么子亦至今都没有回国么？”
“……”
莫名的浓雾突然在她心头笼罩。她感觉到了浓浓的不祥之兆……
“他和我一个病房——都是重症病房。他在被送来之前，病情就已经比我的心脏病重了。”
……
好像一下子被打沉，七七的身子，开始不能自已地颤抖！
“所以，他根本没有可能再坐飞机回中国。”
“……”她不住地抖着，好像刚掉进冰水里的可怜的小白猫，可是，却没有人给这可怜的小兽取暖！“所以，你，你的意思是……”
“抱歉，七七，瞒了你那么久。”慕熙有些凄惨地看着她，到现在他的声音已经变得好似龙钟老人般的沙哑，“我是想等你高考结束，再把真相告诉你的。可惜，我似乎已经等不到你高考结束了。所以我觉得——越早告诉你，应该对你越好。如果我死了，而由别人转述给你——你，你还是不会相信的。”
“……”
“是的。我是，代子亦，一块儿回来，陪你，也代他，完成心愿。”
“……”
世界混沌了，她感到眼前的一切都开始变得不清楚，身体似轻似重的，好似一个木偶，在无尽的虚空里绝望地漂浮！
“七七，我感觉得到，他爱你。你也爱着他。可是——正因为是这样，他才不想让你抱着这个希望一直地空等下去。他知道你执拗，你会坚信他一定会回来。”慕熙的声音也开始发抖，他也感觉到了害怕——在她细密的发帘下那双看不见的眼睛，他知道一定充满了泪！“所以他在还清醒有力的时候告诉我，等你高考结束后，把真相，告诉你……”
“……行了，慕熙，不用说了。”
“七七，你让我说完。”
“慕熙……”
“不说完我就没有机会再说了，你知道吗？”他强撑起自己摇摇晃晃的身子，口气却因为自己的摇晃而变得更加坚定！“他没有料到他会走得那么快，我也没有料到我会走得那么快，很多事情如果不提早一些坦白，对谁都不公平！”
“可是我不想听！”
“……”
不知是太过焦急还是触动了心脏，慕熙那支着身子的手猛地歪下去，空着的手紧紧攥住左前胸，俊朗的脸因为极端的痛苦而变得异常扭曲！
“慕熙，慕熙你怎么了，慕熙？慕熙！”七七焦急地跑过去，搀住慕熙倒下去的手臂，此时她才感觉到了慕熙那并不亚于她的发抖！
“……没事。只是，心脏突然抽了一会儿。”慕熙艰难地说着，声如蚊蝇，额头上密密麻麻地，都是强忍而冒出来的冷汗！
“我去叫护士过来。”
“七七！”
那急切地奔向——或不如说，逃向门口的身影，像按了停止键一样被人为地定格住。
“……答应我，也答应子亦——好好加油。”
“……”
她没有说话，但他听见，她开始抽搐。她猛地扭开门把手，坚定地冲到病房外面去。消失，连脚步声都显得相当的惊慌失措。
他，是吓到了她吧。
“七七，七七……”
喃喃地说着，一颗本就脆弱不已的心，盲目跳动如空转的机器。
“主啊，请宽恕我的罪恶。”
他双手护着自己的脖颈，喃喃地念着，仿佛是为了七七，也仿佛是，为了那个沉睡在他心底的，不能公开的秘密。
“有必要吗？”
白色的窗帘后，缓缓走出一个略显臃肿的身躯来。“这么快就跟她说这个，有必要吗？”
“长痛不如短痛，晚痛不如早痛。”将双手又放下来，慕熙的声音，却并没恢复那原本的淡定和从容。“老板的事情你安排好了吧。”
“安排好了。你一切安心。”
“好。”
“约瑟，”那臃肿的中年男子，从来显得坚定果断的声音，这一次竟然听来让人感到优柔寡断了，“真的要这样吗？”
“我在实现我们的利益最大化。”微微一笑，仿如并没把中年男子的话放在心上，“好了，不必多说，一切按我的计划办。”
我们已经错过了。我的这一死，是一种赎罪啊。
他默默地想着，双手合十，闭上眼，脑海中匆匆掠过几个带着夺命娃娃，却并不应该在他们的计划中惨遭杀害的身影。
“主啊，请饶恕我的愚蠢和武断吧。”
他又一次把手放在自己的脖颈上，双目关进，声音，亦是出奇的柔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