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激动，娇娇喝点水，有话慢慢说。”
“我们之间没什么可说的，告诉我，你是谁？”
林俊杰沉默了好一阵子，突然很直率地说道：“我和黄佩玲是天明的亲生父母，这一点你肯定也看出来了。”
“不！我没看出什么，天明是我的孩子。”
“我们都不要自欺欺人了，二十二年前的一个夜晚，我们两个穷学生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将小天明放在了你家的门口，他的生日是十月十日，孩子身上留下了小纸条，我说的没错吧？”
“没错又怎么样？你们当时就已把孩子丢了，现在孩子大了，出息了，你们又来要……”娇娇本想来打他们的骂他们的，可是还没骂出口怎么哭起来了，哭得那么无助，“你们有钱有势有地位，我……我……好欺负……”哭声哽住了喉管，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我们没有恶意，只想和你商量。”
“商量什么？”
“我们会补偿。”
“补偿什么？补偿情？补偿爱？补偿过去的那些日日夜夜？”
“什么样的要求我们都接受，我们也有我们的苦。佩玲她……她好可怜……”
“你只可怜你的老婆，有谁能可怜我？一把屎一把尿的拉扯大容易吗？他从小体弱多病，多少个夜晚在医院熬过。有次发烧，高烧不退，要用酒精擦身子，我擦了一通宵，高烧还是不退，就是不退，怎么会不退呢？……他喜欢吉他，一把电吉他要卖多少斤橘子？多少斤苹果？对一个光杆女人来说，培养一个大学生，我，我容易吗？不！不！不！我决不！天明是我的，我爱他，他也爱我！他不仅有才华，有容貌，他还贴心，他会弹一手好吉他，他会扛煤气罐，他会做菜，他还会梳头。他还耍养小云妹妹，养小刚弟弟，还有他亲爱的顺子哥。他是我的骄傲，他是我的指望，是我们全家的指望。”因着急潘娇娇自言自语有点语无伦次，“谁要夺走天明我和谁拼命！”
“你别这样，听我说……”
“我不听，你再提天明我就把你整个办公室砸得稀烂。”潘娇娇正要动手，可突然发现身边跪着一个人，天明的生母黄佩玲静静地跪在旁边一声不响，泪流满面，一双绝望的眼睛盯着潘娇娇。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潘娇娇被那双眼腈吓了一跳，那个高贵的女博士怎么成了这剐相？那是一张即将人士但对世间仍有不甘可又无可奈何失去了水分失去了生气的脸。
“我一直都跪在这儿，我没资格求你把儿子还给我，我只想天明在这儿上班，我只想看着他。我们可以不相认，但我要看到他，我求你了，我求你了。”
潘娇娇伸出去砸桌子的手不知怎么地却去扶住了黄佩玲，很快她又收了回来：“哎呀！不要跪着啊！”
“我是个罪人，我要跪着。”
“我……我……我要走了。”潘娇娇怕看那双绝望而又悲伤的眼神，她准备逃离现场。她是来砸场子的，可手还没伸出去，心就缩回来了，真没用！
刚刚打开大门，天明走了进来。
“刚才你们谈的都是真的？”
“天明！你？……”
“回答我！”天明的咆哮声将保安也引了过来。
“孩子，你是我们的亲生儿子呀！”林俊杰顾不了太多，他上前想抱住天明，“听我解释。”
“我不听解释，我什么也不听，我刚才什么也没听见。”天明夺门而出。
丧失理智的天明冲进了瓢泼大雨中，迎面而来的一辆汽车直直地撞在了他的身体上，一切戛然而止……
围观的人都说天明已经死亡。黄佩林完全失去了意识，像一座雕像一样僵硬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潘娇娇不接受眼前的事实，她扑到天明身上，用力地摇晃着儿子的身躯，一边摇晃一边大叫：他没死！他没死！他的手还是热的，不信你们来摸摸？天明的手无力地滑向地面，地面是一摊鲜血，那意味着死亡真的就在她儿子身上，白色的死亡正包裹着她的天明。“天啊！“一声惨叫撕心裂肺，潘娇娇无助地抬头向天，瓢泼大雨劈面打来。惊慌、惊恐使她思维错乱：“天明，没事，妈来了，别怕！妈来了。我们回家，起来，我们回家。”血泊中的天明一动不动。救护车仍然没到，血仍然在不断往外流，围观者仍然说天明已经死亡。林老板不停地打电话，醒过来的黄佩玲哭喊着要和天明一起去死。“死什么死？要死你一个人去死，我的儿子是不会死的！”潘娇娇突然双腿跪地面向天空：“老天！求求你！求求你！”一个人在最无助最绝望的时候本能的反应就是祈求神灵。神是最后一道保护防线，神是不会不管的，万能的神什么都要管。小时候听隔壁的奶奶说过人的魂魄是唱得回来的。只要魂魄没走，人是死不了的。最会讲话的天明现在不讲话，最喜欢挽着妈妈的手回家的天明现在也不和她一起回家。是不是魂魄走了？走也不会走多远！一定要把他的魂拉回来！潘娇娇一头扑到天明的身上，一边用力摇晃一边用一种哭灵的歌声把自己带着天明成长过程中每一个感人的细节都唱了出来。她一遍遍呼唤着天明，每唱一句让人肝肠寸断，在场的人全部都泪流满面。“儿子，你回来吧！我弄不和谁抢你了，只要你活着，你是谁的儿子都可以。儿子啊！”哭声凄惨哀绝……瓢泼大雨混着泪水在脸上流淌。儿子躺在地上仍然一动不动，潘娇娇仍然歇斯底里地哀唱。当潘娇娇声嘶力竭地唱到天明跟她最亲的一件事情——-从很小开始，天明就每天给妈妈梳头，他会为妈妈梳出各种各样美丽的发型时，她的哭唱变成了哀鸣：“儿子，妈累了，你起来给妈再梳一次头，你起来给妈再梳一次头。”突然，天明的右手抬了一下，他居然在潘娇娇的呼唤声中摸了一下娇娇的头发。
“他醒了，他醒了。”众人欢呼。
“真是奇迹呀！”林老板本想大骂那个救护车司机来得太慢，但儿子有生还希望冲淡了他的愤怒。他没时间愤怒，他高兴都来不急：“快快快！救护车到了，最好的病房！最好的医生！最好的治疗！”
天明住院两个多星期了，潘娇娇送去了煨了好几个小时的土鸡汤，但黄佩玲说孩子急需的是许许多多几百块钱一支的白蛋白和几千块钱一盒的脑能素，她把鸡汤又拿回来了。后来每天又去了医院几次，医生说除了病人的母亲其他家属只能隔着玻璃窗探望。透过窗户看见黄佩玲凝视着儿子一动不动，她真想冲进去把那个女人赶走，但看到天明包着纱布的头和脸，她又忍住了。
心情忧郁的潘娇娇拖着沉重的步子慢慢回到麻将室，麻将室聚集了好多人。
“估计是已经死了。”
“不是烧死就是淹死。”
“太惨了！”
“连尸首都找不着，还在我。”
潘娇娇撑着暗暗发痛的腰进了麻将室，她一进来大家的议论突然停止r。“谁死了？”潘娇娇望着大家，大家望着潘娇娇。
谁也不敢说话，沉默的时间太长了，长得邢嫂撑不住了，于是把小刚出事的经过一一告诉了娇娇。总不能瞒一辈子吧！
一个儿子被抢走了，一个儿子死了。
“小刚啊……”潘娇娇直直地向后倒下，昏死过去。
其实，小刚没有死。江边长大的小刚水性特好，沉到江底他从车窗里爬了出来，打捞的人还没上岸他就冒出了水面。江边警车呼呼地叫着，他最怕警车了，和警察打的交道太多了，派出所不是人待的地方，他讨厌派出所。特别是看到同伙被抓，他一下子又钻进了水里。在水底下，他向下游游去。
这次是真的病了，腰痛、腹痛、心更痛。
已经好多天没去医院了，医院没有她天明一样可以得到很好的照顾，比自己照顾得更好，好几十倍几百倍几千倍！这几天潘娇娇很少讲话，老是看着那罐鸡汤发呆。鸡汤放在小炉子上，炉子里没有火。夜深了，天开始转凉了，孤独的娇娇打了一个寒颤，于是她拿起给天明织了一半的毛衣，甩手量了量然后取出小剐原来穿的衣服，在衣服上面比划比划又开始继续织起来。双目无神的娇娇一边织着小刚的毛衣，一边看着炉子上的鸡汤，没有语言、没有思维，大脑一片空白。
小剐进来了，他安安静静地走到娇娇面前，安安静静地把鸡汤拿下倒进碗里，安安静静地把它给吃了，吃得千干净净。
“是你吗小刚？人走了魂魄舍不得走，来看妈妈了？”娇娇自言自语，声音很弱没有一丝丝的惊慌和害怕，就像和平常人拉家常。
“妈，我回来了！我错了，我改！”小刚本来想躲一段时间，等风头过去了再回来，但听说天明的事情后，他连夜赶回了家。
“你做错什么了儿子？是妈妈关心你不够，是妈妈无能，是妈妈害你英年早逝，我的小刚啊！”娇娇突然嚎啕大哭，几天不讲话的娇娇终于哭出声音来了，哭声引来了刚刚离开的麻友。
看见小刚还活着，麻友们一拥而上，把小刚围了个水泄不通。
娇娇以为自己在梦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第二天，派出所找上门来了。麻友们已经做好了小刚的工作，小刚也准备面对自己的错误。但派出所不是来抓他的，是来送锦旗的，是学校送的。看着鲜红的锦旗，看着采访的记者，潘娇娇感到了荣耀，麻友们啧啧的赞美之声给足了她面子。可是，潘小刚的一席话让她脸面尽失。
“当你舍己救人，冲向长江的那一刻你想的是什么？”
“我没想什么，大火烤得人太热了，我就想冲到水里面去。”
“再想想看，驾车飞进长江有可能要死的，面对死亡你想到了什么？”记者进一步启发，他不相信挖掘不出崇高的思想境界。
“不是飞进去的，是栽进去的。面对死亡我都吓坏了，我好想……好想……想我妈。”小刚第一次害羞地低下了头，想妈妈好像不是大男子汉的行为。
“你舍己救人的行为大家很感动，要提出表扬，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能不能不送锦旗送点钱呢？车子报废了，那是租来的，没钱还呢！”
听说了天明哥和林家的关系以后小刚就从金顶公司辞职了，每天几个孩子形影不离地陪着妈妈．生怕妈妈想不开。
“我们的爸爸死了那么多年了，现在有个爸爸不是挺好的吗？”小刚有意不以为然，淡化痛苦的办法就是假装无所谓。
“好什么好？天明的爸爸要把他带走了，我们永远也见不到他了。”
“我不！绝不！”小云满眼充满了怒火。
“我也要爸爸，我们好久没去看我们的爸爸了。”顺子对上次上坟的事还有模糊的记忆，坟山很远，转好几次车。
“去什么呀！早就投胎变成别人的爸爸了。我不去。”小刚一直对父亲的早早离去耿耿于怀，也许是太需要一个父亲吧。从眼睛里看得出来，娇娇不想看那双迷茫而又渴望的眼腈。
潘娇娇实在是想不开呀！本以为云开日出，哪知是狂风骤起，把她对未来美好的念想吹得无影无踪。“该死的杨脊！都是你这狗东西给我带来的厄运。”潘娇娇早就在心里咒骂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今天终于骂出声音来了。儿子见不了了，小刚的工作没了，自己的身体也垮了，这些应该犯不着杨青什么事，可娇娇只知道不停地骂他：“感情骗子、风流小白脸、狗屎、该死的、杀千刀的……”
除了骂他、咒他，还能怎么样？时间长了骂声也就自然少了。
被一个比自己小那么多的男人骗r．骗了一夜情走了，潘娇娇着实恼羞成怒，这股怒火一直憋着，总有一天要爆发，要骂他个狗血喷头。可时间长了，不仅没地方发泄，反而火也憋熄了，熄了火的她慢慢也安静了。
那个二十八岁的漂亮男人很难让人真的恨到哪里去。潘娇娇凭什么要恨？爱上了？由爱生恨？爰！确实是爱，潘娇娇毫不设防，毫不犹豫地陷进去了。她忘记了年龄的差距，严格地说她没有感觉到差距，她和他是爱和被爱的融合体，爱永远没有距离。不过一夜情后杨青突然消失，潘娇娇才认为他们之间好像有距离，而且离得很远，远得潘娇娇只能靠回忆来弥补、来缩短。
娇娇不是糊涂人，她没有糊涂到想要嫁给杨青，她是知道他们走到一起是不可能的，她想都没往这上想。一个拖着四个孩子四十多岁的女人嫁给一个二十八岁的年青漂亮的大学老师？娇娇自己都觉得好笑，不是笑别的，笑杨青还真的和她开过要娶她的玩笑。想起来杨青愿意开这个玩笑就很满足了，明知是玩笑，明知是假的，但假杨青也是潘娇娇喜欢的，他毕竟是她唯一的男人，唯一让她成为女人的男人，起码她不再害怕听到老处女这几个字了。一个四个孩子的妈妈如果被人发现是个老处女那才揪心才叫没面子。在这一点上，既因被杨青发现而难为情，也因被杨青开发而感欣慰。对杨青，她只有思念的份，永远是被动的思念。平心而论，她一点也不恨杨青，她之所以不停地骂他，是她本能地太思念他，只有在骂声中可以反复重叠杨青的名字。半夜她经常情不自禁地呼唤：“杨青，杨青，你在哪里？”她从来不喊出声音，只在心里呼喊，在心里默默地、轻轻地、深情地喊着心爱的人的名字，那样更能表达她的真切，她的思念，她的期盼。名字本身有了灵气，有了感情，她只能对那个名字有感情，而不是那个有型有肉的人……她只是气不过，气他不应该一走了之。尽管她知道消失才是正常的，才是理智的。
惟一的男人如果在自己最痛苦的时候不在身边，那就只有挨骂的份了，尽管他是一个与自己不相干的男人。再怎么骂杨青，天明几个星期过去了不回来还是不回来，他仍然没回来。如果不是腰痛得厉害，她真想去和那个叫黄佩玲的一命拼了。
黄佩玲可不这么想，她想的是如果能换回她儿子，她宁可和潘娇娇和平相处，宁可花掉所有的积蓄。她现在有的是钱，以为只要花大量的钱，儿子总会回到身边的。可是，钱已经起不到作用了，除了给钱她也没什么别的好办法，她真正的一无所有。
现在是钱还没花出去儿子已经不见了，伤还没好的天明趁人不注意的时候从医院偷偷地跑了。和潘娇娇一样的是她也病倒了，病得很严重，滴水进不了的她被强行送进了医院的高级病房，特级护理日夜监护着，照看着这个奄奄一息的可怜女人。天明有意要走，是怎么也拦不住的。没有四处寻找，找也是找不回来的，黄佩玲一病不起。
潘娇娇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她很想到医院去检查一下，自己到底是怎么了？一点劲也没有，莫不是真的病了？她可不能倒下。现在是节骨眼上，倒下了天明就真的成了林家的了。那不行，决不！其他几个孩子怎么办？他们还没完全成人呢！
潘娇娇从荷包里抠了半天抠出了一张皱皱巴巴的百元大钞，就剩这百元整钱了，她一直就不想拆开，百元钱一拆开就没了。她把钱对着灯光看了看，看了好几遍，明明知道是真钱，她就是要对着灯光照照，透过票子照过来的光线红红的又柔和又温暖。
潘娇娇决定将这带着体温经过灯光照耀过的百元红钱通过麻将的魔力变成两百、四百、八百，那样明天到医院去做个检查什么的可能就够了。于是潘娇娇接着腰，拖着沉重的步子来到了麻将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