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远也不理刘惜梦,低头玩弄床边发霉的墙壁上长出的草。黑色流丽的长发一路被弄得乱了,又乱七八糟地披了一身,不知道在闹什么别扭。
“你这样子究竟哪里像江湖人物了?竟然也会被认错。”刘惜梦唠叨着靠了过去,用手才碰到他肩膀,他马上往墙里一缩。
“要帮你绑头发啦。乱成这样像什么?”刘惜梦骂道。
“……”他别别扭扭说了什么,又听不清楚,但好歹没有再躲,任由刘惜梦把他长长的黑发在身后索性绑了条辫子。
“这叫什么怪样子……”他小声抗议。
“再过几百年,大明完蛋后,有一个时代的人全是这怪样子。”刘惜梦打了个哈欠,真是累得很了。
“你困了?”
“废话。”
“那……你睡一会儿吧。”
“废话!”
刘惜梦心里火气越发得大。
弘远的手却突然伸过来,硬着按住我刘惜梦的头,把她往自己的腿上按了下去。总是凉凉的手指搭在刘惜梦额上,意外地抚平了焦躁慌乱的情绪。刘惜梦拿他的腿当枕头躺着,心里一边觉得有点怪异。
被刘惜梦绑成了辫子的发尾落了下来晃漾在眼底,弘远的温度,弘远的头发,弘远的手指,包括弘远身上好闻的香料味,都刺激着全身的神经,让意识反而更加清醒。
小时候,和弘远住过同一个房间,也睡过同一张床,不过总是闭上眼睛就睡着了,彼此什么也不会多想。不知道何时开始,两个人的相处就变得诡异起来。不像是朋友,但又默契良好……
这到底是什么关系呢?以前还以为自己喜欢他,结果还因为觉得对不起王礼而自责不已,幸亏后来发现,那都是假象。他们俩现在这样,总是在吵嘴,却在危险的时刻,又时刻想着对方,真是奇怪的关系。
思量着,弘远忽然捂住刘惜梦的嘴,“你听,有声音。”他侧着耳朵竖起肩膀,警戒十足地向左侧望去。
刘惜梦也顺着他的视线投注目光。
左边的墙壁处,沿着方砖的痕迹,有一块正慢慢地向前突起。刘惜梦二人一下子坐直了身体,瞪大眼珠。不一会儿的工夫,那块砖稳稳落地,尘烟四起,紧接着一只青白色的手伸了进来,竖起食指,向内比出一个“嘘”的姿势。
刘惜梦瞠目大愕敛气屏声,弘远连忙走至门的方向冲外张望。不消片刻,身后又移动开两块方砖,一个脑袋连着肩膀缩动着探了进来,室内幽暗,但仍可看出是个身形精瘦的青年。
他抬头道:“公子莫怕,我是天机娘子的手下鬼三。特来救你。”
刘惜梦看了眼弘远,他也正瞧着我。只有傻瓜才会在这种时候还刻意辩白自己的身份,管这梅九是谁,管这天机娘子是谁。能逃出生天,就统统要喊哈里路亚万万万岁!
跟着鬼三钻出地下室,原来外面挖通了一条地道。看来古代确有所谓奇门遁甲,原来电视、小说什么的,也不尽是假的。跟着青年爬了半炷香的工夫东绕西绕,这才钻出路面,那里早有马车停着等待他们。
外面已是晚上,月明星稀,悄然无声。
鬼三悄声对马夫抱拳,“这次的事,纯属误会。请江南梅家看在天机娘子的面上,不要记恨北陆绿林十八道的兄弟。以后大家行南闯北还需要相互关照。”
驾车的冷笑,“绑了我们公子,还道是误会?罢了……只看在天机娘子的面子上,小主又没有受伤,就算大事化无。”
当下青年又连忙作了几个揖,刘惜梦和弘远看得满头雾水。为什么救人的反而要向被救的道歉?但马车内已伸出一只手来挑动车帘,招手请他二人上去。于是来不及多想,刘惜梦和徐弘远连忙上了马车。
他们才刚踏上车子,马车便如月下急弦,转身飞驰。
刘惜梦摇摇晃晃尚未坐稳,亏得弘远伸手扶住才没有掉下去。一面揉着适才爬地道一直低着头而变得酸痛不堪的脖子,一边向对面望去。
不算宽敞的马车内,除了前面那厉害的车夫,就只端坐了一个人。
第一眼望去觉得他很瘦,长了一张轮廓极度分明的脸。
浓密的眉毛又深又长,从接近鼻骨的地方开始向后渐渐弯扬。使人印象深刻的双眼皮下,是少见到了像婴儿那样明亮澄澈近乎呈现蓝色的眼底,然后是并不高却比直的鼻子以及有着柔美弧度、上唇好像远山那样的薄红色嘴唇。
同样是好看的眼睛,却没有弘远的阴冷煞气,散发着说不出的温柔,又带了点隐隐的忧郁。浓黑的头发束在头顶,刘海斜斜地垂覆过脸颊,一缕发尾绕得长长垂过左肩。这个帅气到仿若不可思议的美青年,正用明润的眼瞳望着我们,优雅而又书卷气地微微笑着。
“两位受惊了。”开口,是异常低沉的音色,却也十分悦耳好听,“现在已经没事了。”
弘远沉不住气地开口:“我们可不是什么梅九公子啊。”
青年莞尔,“我知道。在下梅凤天,行九,人称梅九。这次的事,是我连累了二位,向两位道歉了。”
真正的梅九竟然现身了,而且从近几日的情况来看,他应该不简单。而且刚刚那个什么天机娘子的手下又对梅九毕恭毕敬的,这个人的地位该很高。只是,他怎么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呢?而且,梅九和徐弘远长得并不像,怎么会被大家给认错了?
“这是怎么回事?”刘惜梦好奇地挑眉。看了看这位梅公子,又看了看弘远,忽然恍然大悟。这两个人都穿着洁白若雪的衣裳,又都是罕见清丽的相貌。原来路上那帮人是把弘远错认成他,才会对他们动手。
梅公子不疾不徐地解释:“这次我进京办事,路上生了些麻烦,和江湖上的人有点误会。他们准备在半路截我,没想到你们的车子赶在我的车之前过去。机缘巧合……”他看了眼弘远,微微笑了笑,“想是把这位公子误认成了我。让你们吃了苦头,真是抱歉了。”
前面的车夫插话道:“我家公子一听到梅九被抓的消息,可就赶着去拜托了北陆绿林的总首领,让她派了人去救你们。公子并不想累及无辜。”
弘远冷笑,哼地别转过头,讽刺道:“本来就是你们惹的麻烦。这样做也是理所当然吧。”
刘惜梦暗暗拿脚踩他,弘远却面罩寒霜,完全不给面子。真是的,这个不知变通的家伙。不管是为什么,总算是人家救了我们啊。何况要是一般的情形,有人顶缸自己早就趁机跑了,哪还会大费周折地去救人啊。只为这一件事,我就欣赏眼前的梅凤天。
“抱歉、抱歉。”刘惜梦用力拍打弘远的头,“我兄长就是这种硬脾气。既然是误会当然不碍事了。还要感谢梅公子救了我们呢。”
梅凤天好脾气地笑着,完全不在乎弘远的冷脸。
“小姐性情直爽,果然是北方人的性情。”
“嗯。”刘惜梦随口应答,“你是江南人氏?”因为那帮强盗称他为江南梅九嘛。我眼中烁动着好奇,“或者是江南侠客?”
梅凤天笑了起来,说话微微带了点卷舌音:“我是苏州人。但不是什么侠客。”手中扇子一转敲打上左手掌心,“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商人。”说着弯眸一笑,左颊的头发垂落下来,薄长的唇角勾起一个小涡,真是有型到迷死人。
刘惜梦不由感慨:“你到了我那个时代,绝对能当个电影明星。”
“你那个时代?”梅凤天好奇问,“电影明星又是什么?”
刘惜梦立即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最近她总是想到一些现代的事情,难道是因为太四年了吗?只是现在实在是不太合适,于是乎咳嗽着改口:“是我老家的……一种职业。”
弘远忽道:“停车!”
刘惜梦与梅浩云同时停口看过去。车夫却依旧马不停蹄地向前赶。
弘远板着脸道:“既然是误会,又救了我们出来,那勉强算是扯平。现在各走各道就是了。”
刘惜梦瞪着弘远,现在半夜三更,难得坐着马车,他死脾气犟什么犟?梅凤天看着我们只是微笑。
“和江湖的误会已拜托天机娘子化解,现在下车想来不会再遇到凶险。只是平白害你们受惊,凤天心里过意不去。再往前是我的车队休歇的驿馆,两位去用点饭菜,换了马车再走不迟。”
刘惜梦心里高兴,你瞧人家梅公子,多么温柔有礼貌。看出这三更半夜下车的不可能,偏偏说话又舒服好听给人留面子。
弘远瞟刘惜梦一眼,忍耐着没有再说什么。但一路板着面孔,与梅凤天笑如春风的表情成鲜明对比。真不知道的瞎了哪只狗眼,能把这两个人看错。除了都穿着白衣服简直就是南北二极。
听刘惜梦不自觉地小声唠叨,梅凤天好奇问:“南北二极又是什么?”
刘惜梦解释道:“那是位于地球两端的两个地名。我们脚下的这块土地是一个大圆球……”
弘远冷嗤:“你是白痴吗,自古天圆地方……”
刘惜梦理也不理他,毕竟明朝的人知识有限,要认识到天圆地方这个道理,还早了去呢。反正更弘远也说不清楚,所以她只径自讲解:“……所以两端最冷,中间赤道呢,就是最热。正因为这样公转自转接受阳光的层面不同,才有了冬夏春秋白日黑夜世间冷暖。不同的地方也自然有了不同地域特色。”
梅凤天接道:“所以根据地域不同,所出产的水果也就自然不同喽。”
刘惜梦赞道:“南橘北枳就是这个道理嘛。”梅凤天果然是聪明,比那一根木头似的弘远强多了。
梅凤天看着刘惜梦,说:“凤天冒昧可否一问小姐的芳名?”
“我叫傥来。不用什么小姐小姐地喊我。”刘惜梦大大咧咧挥手道,“只管叫我傥来就好。”
“傥来……”梅凤天如含着什么糖果一般,细细地念,又细细地看我,笑了一笑,说,“那么傥来姑娘也请直接叫我凤天便是。”
弘远在一旁只管用诡异冰冷的眼神在刘惜梦与梅凤天之间徘徊。刘惜梦只作无视一路与梅凤天谈笑风生,待到天亮,马车也驶入了梅凤天的驿馆。
精巧的私人别墅完全不比官家的驿站差,而一众富丽堂皇的商队马车,更让刘惜梦在瞬间就明白了这位梅公子在江南一定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刘惜梦已经好久没有看到这么富丽堂皇的房子了,以前跟着朱棣的时候,倒是觉得平常,只是今日一路老肥,又被追杀,别说是住在什么好房子里了,就是连睡一个安稳觉都觉得异常奢侈。
见梅凤天回来,立刻有管事的送来书信,又说:“车队已经整装完毕,随时可以出发入京。”
刘惜梦眼前一亮,忽地揪住梅凤天的衣袖,“你们的商队是要进京?”
凤天微笑,“正是。”
弘远“嗯哼”一声,在一旁咳嗽不止。
刘惜梦置之不理,只管喜道:“好巧。我们兄妹也要去京城!”
凤天善解人意当即拍掌,“如此巧合,不如大家结伴同行?如今北方正乱,一路伤兵流民诸多搅扰,不嫌弃的话,不如跟着我们车队一并进京。凤天还有不少事想向傥来姑娘请教呢。”
刘惜梦大喜,答曰:“甚善!”
如此一来,在正规商队的掩护下,混入京师已然不成问题。刘惜梦得意洋洋向弘远一睐,后者却完全没有夸奖她的打算,只管阴沉着面孔调转过头。
凤天以掌遮唇眨眼偷问:“贵兄长似乎很讨厌我?”
刘惜梦扯扯嘴角,干巴巴道:“从小到大,就未曾见他有过不讨厌的人呢。”
正说着,弘远忽然从背后将刘惜梦一把扯过去,牢牢握住她的手腕,只说:“离得太近了。”
喂喂!刘惜梦向他瞪眼,他却只管抓着刘惜梦的手瞪视梅凤天。凤天不以为意地回他以标准好青年的微笑。真是心胸宽大斯文有礼的新好男人貌。
刘惜梦对梅凤天充满好感,一见如故。主要不管刘惜梦发出怎样诡秘的脑电波,此人都能迅速理解消化接收。绝不会被旧有的常识所束缚,让她颇有他乡遇故知的感慨。不像徐弘远,如果要是和她谈一点儿现代的事情,都会被当作怪物看待,而且会被弘远那一根筋的道理驳斥地哑口无言的。
于是刘惜梦每天只管拉住凤天聊天,像要把这些年来被压抑无人可讲的闲话,统统倾倒而出。弘远管不住她,索性换了车,来一个眼不见心不乱。
普通女子与人同车而坐似乎不合礼数,但梅凤天是商人世家的出身,并不在意世间俗礼。对刘惜梦过分活泼的言行全不怀疑。
“难怪那个天机娘子会喜欢上你。你啊,是那种容易受欢迎的类型呢。”刘惜梦如此断言。
“哪里……”他则苦笑,“傥来才是活泼趣稚,与我此生所见女子全不相同。”
刘惜梦扮一个鬼脸,“不好意思。如今这样的马屁早已过时。”她觉得自己已经好久没有这么开心了,上一次完全沉浸于矛盾与痛苦以及自责当中,而这一次,因为迟迟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而着急,都已经快要忘了真正的快乐是什么样的。而遇到梅凤天,一切似乎变得不一样了,
梅凤天微微一笑,“我可不是花花公子。”
“对啦,看上去就很有精英分数。想必不论放在哪个领域,也是独当一面的人物。”
“你对我如此谬赞,却叫人不知如何是好。”话虽如此,但梅凤天怔怔看刘惜梦,并不见有羞赧之色。
而刘惜梦也就是喜欢他这种大大方方的举止。
“得青睐有加,自然当以青睐相报。”刘惜梦哈哈一笑,略微有点得意忘形。此时有风吹来,凤天那一缕绵绵卷卷的刘海又垂过了眼睛,刘惜梦出于照顾人的习惯,下意识伸手,帮他把额发捋顺,别在了耳畔。
梅凤天有点吃惊,却没有躲闪。只是抬头望着我看。
刘惜梦猛地想起这毕竟是古代,她又我穿着女装,男女授受不亲,当下讪讪收手,只转头扯开话题:“车子就要进京了。我们也要分开了哩。”
“是啊……”凤天表情一沉,眉间带出隐隐不舍,“这次有不得不办的事。不然真想与傥来一起游玩一番。”
刘惜梦笑道:“我们来此落户,可也不是去游玩的。”
他不以为然道:“京城有什么好?要落户到苏州去。明波浩水,让你乘我制的小船出游。”
“嗯?”刘惜梦瞪大眼睛,“凤天会造船?不是做生意的?”
他微笑回复:“生意是家传的,我也有自己的兴趣。”
刘惜梦说:“那么一言为定!”
他笑:“此玉为凭,言当九鼎。”
当即自袖中取中一块玉翠玲珑,上系紫色流苏,莹澈美观。聊聊行吗想他乃江南豪商,她又何必扭捏作态。不过一块见面礼,痛快收下便是。
一路以车队为掩护,顺利进京。战争当前,守城的兵甲盘察得格外仔细,但梅家乃是江南商贾,年年入京没有丝毫可疑。看着马车驶进京都,刘惜梦长长细细地吐出口气。此番前来京城打探消息,虽然前半段路一路曲折,但是想不到后半段路却是没有由来的顺利,要说这个梅凤天,还真是帮上大忙了。
只是才到了可落脚的地方,弘远便忙不迭要告辞。刘惜梦郑重地向凤天再三道谢,凤天也一再叮嘱她他日有机会去苏州,一定要去找他叙旧。本想再多说几句,弘远不耐烦地来,硬是拖刘惜梦离开。
刘惜梦三步一回首,却见凤天站在马车旁边,也呆呆盯着她离去的方向看。直到视野里那位白衣公子变成再也看不清的模糊一点,她才终于调转回头。或许,这辈子都没有机会见到梅凤天了吧,好不容易碰到一个这么合拍的人,真是有点可惜。
弘远冷眼看刘惜梦,挑唇讽刺:“脖子还好吧。”
刘惜梦抬手摸了摸,也不管弘远的讽刺,厚着脸皮答:“这个自然。”
“以为你会看得转不过来呢。”
“……”
刘惜梦恼羞成怒,“你这人真不讲理!人家一路送我们,托他的福,才顺利进京,你却连半句好话也没有和人说过。总是摆着这副大爷样,真真惹厌!”
“我自然比不上人家名门公子……”弘远酸酸地说着,一边把脸别到一旁不去看刘惜梦,比他儿大壮被抢了棒棒糖吃还更孩子气的表情,惹得刘惜梦转怒为笑,拖起他的手,握在手心,又摇一摇。
“呐,快点干正事吧。燕王还等着我们呢。”
“哦,你还记得我们有重任在身啊。”他拖了个长音,乜斜着看刘惜梦,黑幽幽的眼睛似要把她看穿,一边嘲讽着我说。
“哼,小气!”刘惜梦朝他扮个鬼脸,装作漫不经心地回头,她有点心虚,一路上和梅凤天说说笑笑,确实差点把正经事给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