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袭黑袍加身,他很快便隐入了无边夜色中,这样昼伏夜出的日子使他练就了一双奇特的眼睛,有时视物甚至比白昼里更加清晰。
几乎眨眼的功夫,他便从萧氏绣楼回到了至阴的谷地,小阴山的独特之处,就在于它倚着苗寨最高的山峰,山洞直通地底,同时又是寨中地基最低之处,终年积水,常年阴霾。
萧玄璟拨开一处湿漉漉的长蕨齿帘,俯身进入洞中,蜿蜒的小路虽崎岖,他却如履平地,只因这方山洞,是他生活了十余年的地方。
麻衣老妪呆坐在木制轮椅上,透过洞顶的一块缝隙望向上空清冷的上弦月。
“是璟儿回来了?”
“是我,姑姑。姐姐让我给您带来了些千年龟血,对活血通筋有奇效。”玄璟将瓷瓶递与老妪,却被重重一推,洒了满地。
“这东西太腥,我喝不了!”言罢胸腔内涌出了一股强烈的渴望,老妪点了自己双肩两处大穴,方渐渐平静下来,自己最近这是怎么了,脾气越来越不受控制。
“璟儿,姑姑累了,你也早些休息去吧!”
与之朝夕相处多年,玄璟早已察觉到姑姑近些天的变化。犹记得半月前的正午,在此养病十余年的姑姑头一回穿上了艳色衣裳,眉眼描画地浓色重彩,更令人诧异的是,一个瘫痪之人的鞋底竟沾上了黏土。
起初玄璟并未过于疑心,只当是洞内潮湿,绣鞋摆在地上偶然沾上的泥污。直到数日前三王庙的圣巫女大选,传出了青壮男子离奇失踪一事,他方开始留心自己姑姑的怪异变化。
两日前所见的场景,令萧玄璟至今仍难以忘怀。那个夜晚,萧姑姑又穿上了那件盛开着似血蔷薇的彩衣,胭脂浸染双唇,青黛勾画的入鬓长眉,精致的妆容一丝不苟,于铜镜前翩跹起舞,犹如一朵盛放的冶艳蔷薇。
他所见到的冷艳女子与平日温柔可亲的姑姑判若两人,令玄璟心惊。
只是眨眼的一瞬,彩衣女子便凌空一跃,飞身而出,他惊觉追出洞外时,只瞧见了一缕暗红光影。胜过百鬼夜行的轻功,一向令萧玄璟引以为傲,饶是如此,他还是迟了半步。
赶到绣楼时,萧姑姑已将苗月娘挟持而去,手段凌厉地可怕。若他当即循迹追去,还有几分机会探得苗氏女下落,只是……
当萧玄璟听到傅芸芸喊出那个名字后,毫不犹豫就改变了自己的想法,公理正义于他,不过浮云一朵,又怎敌心上人的安稳来得重要。
之所以用那样粗暴的方式将当夜的两人带离苗家绣楼,只应了那句话,近乡情更怯。
但凡男子,对长久仰望的女子总会生出可望而不可及之感,假若有一天能够相见,那必得是自己最好的时候,而石阿萝于萧玄璟来说,正是这样一个特别的存在。
回味至此,他不觉望了眼洞外,月色尚好,若不访美,岂不辜负良辰?
而此刻的阿萝却浑然不知,正为她的手帕交包扎着伤口,“还好针上没有淬毒,你看你,多不小心,那会儿还不肯放手,你不知道疼的么!”
傅芸芸心内的委屈被她一吼,霎时一股脑涌了出来,眼泪滴滴答答掉个不停。
阿萝搂着她,轻抚后背,“好好好,我不说了就是,他到底说了些什么,让你伤心成这个样子?”
小姑娘泣不成声,“他……他说我歹毒!”
“就因为那个小木人?恩公以为是你做的?”
芸芸重重点头,“我听你的话,回去跟他赔不是,可到了竹楼,就瞧见……就瞧见他和萧针娘一个抚琴,一个跳舞,眉来眼去,好的跟什么似的,压根没把我离家出走当回事!
后来不知怎么的他就上前抱住了那个老女人,俩人搂在一块,耳鬓厮磨,也不知在说些什么,我看不下去,本想走了算了,可是小木人就掉出来了,他问都不问就认定是我做的,反正现在在他心里,我就是个蛮横无理,心思歹毒的野丫头,不及他的针娘温柔可爱!”
阿萝有几分不可置信,却也为好姐妹的心思担忧,“芸芸,我虽然没有瞧见先生与针娘如何亲热,但去竹楼的时候,我看得出恩公他是后悔的,你若心里头还有他,不妨各退一步,如此一来,你与萧针娘谁胜谁负还不一定呢。”
傅芸芸咬了咬牙,言辞坚定道,“不,我已经想明白了,我不要他了,天下好男儿何其多,也不缺他陆茗一个,从今以后,我同他桥归桥,路归路,等找到了苗月娘,我就会离开,自己去闯荡江湖!”
这番话既是对阿萝说的,也是芸芸对自己的承诺,皇伯伯曾同她说过一句话,强扭的瓜不甜,有些东西如果真的不属于自己,就放开胸怀送走它,这是咱们的大度。
“我帮你一起找!不论龙潭虎穴,我石阿萝都陪你闯定了,我要让你以后回想起我们苗寨,会觉得我们苗家姑娘,是很好很好的。”
檐上的萧玄璟不巧也看到了这丫头最狼狈的一面,再一次领悟到女人口是心非的本事,嘴上大度,心里不知道咒骂了多少回了。
不过自己的小阿萝终究是与众不同的,也罢,既然她愿意帮你这小丫头,我萧玄璟也不能袖手旁观,早日送走了这个麻烦,日后便不会有人妨碍他静静守护小阿萝了。
于萧玄璟来说,在苗寨找个人并非难事,他只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就找到了被锁在暗洞中的苗月娘。
原想就此将人打包,送与阿萝当个礼物。细想之下,又觉唐突,自己不能露面,还需让那麻烦精自己来解决才行,自己这个人情还得卖得巧,委实是好人难当。
熟门熟路的石家绣楼,天将破晓,萧玄璟蹑手蹑脚推开小轩窗,瞄准了目标,拈起一颗石子扔去。傅芸芸额头一痛,迷糊中起身,瞥见轩窗外的黑影时,霎时惊醒,“你……你怎么又来了?”
他环抱着双臂,悠闲地立在檐上,“嘘,别吵醒了石小姐,丫头,出来说话。”
芸芸素来有起床气,被此一闹更加恼火,披着阿萝的月白袍子悄悄出门,见了他,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埋怨,“喂,你一个大男人,知不知道什么叫非礼勿视啊,大半夜偷窥女孩睡觉,你这什么癖好!”
“小姑娘,你好好看看,这都快天亮了,再说,谁有兴致偷窥你,我可听说了,寨里那个老光棍陆大夫都看不上你!”
被一语戳中心事,她恼羞成怒道,“你!好,我不跟你争,我告诉阿萝去!”萧玄璟冷下脸,掏出袖中信封甩给她,“里头有张地图,依照指示,你就能找到苗氏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