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芸芸虽时常悖逆母亲,可端庄娴雅的额娘一直是她心中女子的楷模表率,她总觉得,但凡男子,皆会想要娶像母亲那样的女子为妻,自己与她,犹如云泥之别。
这样强大的情敌,无需干戈,胜负便已见分晓。
如此一想,对自己名字中的芸字,立时介意非常。就因为它,自己无形之中便被当做了母亲的影子,师父每每唤她,心中又是如何想的呢?
费力的深思令小脑袋渐渐昏沉……
翌日,富察家的宝贝三小姐便浑身滚烫,发起了高热。
阖府上下,除却东厢雅致的客居,一时慌乱地鸡飞狗跳。中堂夫妇与二少褔康安匆忙梳洗后便赶至探望,瞧着床榻上说着胡话的相府一宝,皆是心疼不已。
“师父……师父,你不要丢下我……”
自家主子念叨了小半夜的胡话,服侍在侧的阿蘅此时终于听清,主子在病中仍旧这般挂念的人,一定对她很重要。
小丫头扯了个谎,借着抓药的契机溜进了生人勿进的东厢。适逢萧针娘正出门倒洗脸水,瞧她探头探脑,便盘问道,“喂,你是什么人,鬼鬼祟祟地来这儿做什么?”
阿蘅见她一脸凶相,料想她一定就是自家主子最讨厌的那个师姐了,此等人显然不能硬碰,“我……我是三小姐的贴身侍女,我们家主子现在烧得厉害,直唤着陆先生,我是来请……”
未待她说完,针娘便打断道,“我知道了,你的话我会转告师父的,不过去不去的,我可给不了准话,还愣着干嘛,赶紧回吧!”
阿蘅望了眼里间,只好忍气吞声悻悻而回。
陆茗一身清爽地步出寝居,发丝分毫不乱,仿佛昨夜他就是个局外人,世事风雨都撼动不了,“方才是谁来过?”
“哦,没什么,棠福晋差人过来,问师父是否一道用早膳,我替师父回了。”针娘不着痕迹地一语便遮掩下芸芸生病之事。
“嗯,你做的很好,她们一家人既在用膳,咱们便不必再去打扰了,针娘,走吧。”
萧针娘忙不失地的应了声,两人只匆匆同府门前的侍卫交待了声,依陆茗素日的做派,就此不辞而别。
东临阁主所赠的宝驹日行八百里脚程,针娘策马扬鞭地跟随在家师身后,露出一个极得意的笑,自此经年,陆郎身侧,便只余她萧针娘一人而已了。
傅芸芸,你可别怪我,在爱情面前,没有哪个女人是大公无私的。
香闺内关怀满室,淋雨风寒本是小事,太医却面露难色,想要退热并不难,只是这位贵宠媲美公主的千金旧疾未愈,又紧咬着牙关不愿接受汤药,委实令人头疼。
棠福晋软语哄着宝贝女儿,“芸儿,你听话,把药喝了,你从前不是总想去校场吗,等你好了,额娘就让你二哥带你去校场,想玩多久都行!”
芸芸紧闭着双眼别过头,不发一言。
褔康安瞧她自暴自弃的模样,气恼道,“额娘,我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儿子这就去将那陆茗带来,当面修理一顿!我看她是否还是这样爱搭不理!”
阿蘅缺根弦嗫嚅道,“二少爷不用去了,奴婢一早就去请了陆先生,他会来的!”
床榻上的人儿听闻此声,睫毛微微闪了闪,心内倾盆大雨后的小芽又初发,这下更是不会乖乖喝药了。
棠福晋睨了眼愚笨的丫头,只是干捉急,轻拍女儿后背,“芸儿,只要你喝下药,退了烧,额娘日后就再也不管着你了,什么都依你!”
母亲终于松口,傅芸芸虚浮地自被子里露出小脑袋,嗫嚅道,“真的?什么都依我?”
棠福晋将药端至女儿面前笑言,“有你阿玛和二哥作证,还怕额娘讹你不成!”嘴上如此说,可心里头早已想了个万全。今日哥哥一走,自家女儿就算在地上犟出个窝来,也是无用。
正当傅芸芸大口喝药,以为自己的小伎俩得逞时,阁外忽有管家来报,“老爷福晋,二少爷今日未进宫做早课,皇上派人来瞧了,那小太监现在还在辕门外候着呢!”
褔康安一拍前额,“只顾着来看芸芸,倒把早课给忘了,去回他,我这就更衣入宫!”
老管家临转身,方记起什么似的,“方才老奴来时,前门的侍卫让往里头带句话,说是……陆先生今儿一早便带着女徒离京了,让老爷福晋不必挂心。”
傅芸芸捧着药碗的手蓦地一松,青花白瓷落地,溅了棠福晋一脚。
他还是走了,明知道自己病着,却连看她一眼道个别也不愿意,此番一去,以他的做派,恐再见无期。
宝贝女儿面色铁青,雨棠关切地想要上前安慰,“芸儿……”
“出去!你们都给我出去!”
平日里,中堂夫妇虽对这位掌珠宠爱有加,可这位相府小宝贝也是颇具大家风范之人,像这般歇斯底里地大发雷霆还是头一回,阁内外的一众丫鬟仆从皆极有眼色地退下。
傅恒也拉着妻子退至阁外,“夫人,女儿现在情绪不稳,还是先让她静静为好。”
芸芸此时伤心的源头,雨棠心知肚明,是以打发了自家相公离开,独自一人回到女儿房中,合上了四扇中门。
气头上的姑娘闻声便掷去一只琉璃杯盏,应声而碎,力大得很。
“这是要谋杀亲母的架势啊,我的宝贝芸儿。”
傅芸芸此刻听到这个芸字,心中万分地不自在,母亲的折返令她不自觉向床内避了避,带着几分怨气道,“额娘,你当初为什么要给我取了芸字为名?”
“这……难道芸儿你不喜欢吗?”棠福晋试图抚向女儿鬓角,却感受到了无形之中生出的隔阂。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女儿哪有什么喜不喜欢的,只是想知道其中的缘故罢了。犹记得女儿小时候,耳闻过府中的一些绯语,母亲和……舅舅,关系似乎很不一般。”
她从没想过,有一天会被女儿如此直白地质疑自己的过往,一时有些语塞。
“芸儿,你还记得额娘同你讲过的,俞伯牙与钟子期的故事么,额娘同你舅舅少时结为兄妹,便是这般的知己关系。”
傅芸芸语带怀疑,气头上甚至有些酸劲,“可额娘和师父毕竟男女有别,怎能以琴台典故作比?女儿风闻,额娘曾与师父游历江湖三年之久,更有救命之恩,可谓关系匪浅。这些深情厚谊的过往,阿玛他,尽皆知晓么?”
雨棠对着面前的亲生女儿,竟生出了陌生之感,“芸芸,我是你的额娘,你怎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额娘?我不知道是怎样的深情,令阿玛可以大度到不计前嫌,不顾流言蜚语地与你恩爱至今,可我做不到!从小到大,您虽打我骂我,可我从没有像现在这一刻,这么讨厌过你,我讨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