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未过,便是圣谕赴任之期。校场成婚的新娘好不容易等回了征程的夫君,小叙不足半月便又要分离。
纵使京中以娴静知礼闻名的晴如,也难掩心中的落寞伤怀。夫婿足履靴,临行密密缝,她将亲手缝制的耐磨鞋垫塞入夫君细软包裹之中,每一个动作都细微周到,饱含心意。
仓促成婚至今,福康安在家的日子屈指可数,是以二人名为夫妇,却无夫妻之实。临别在即,晴如着意打扮的清丽婉约,柔情万种,只盼得夫婿眸之一向,了却心愿。
褔康安却一心在岳父明山公所赠的为官手札中不可自拔,红袖添香在侧,也不为所动。晴如难得任性地取过他手边手札,“康哥,明日你便要离京了,就没有什么话要与我说的么?”
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冷落了妻子,带她入怀道,“是为夫不好,冷落夫人了。”
“你要赎罪吗,那就带我一同去江南好了,这样你身边也好有个照应。”
他面色一冷,“小如,我此去是办正事,况且初初赴任,行辕不定,夫人跟去,一来吃苦,而来,恐落人话柄。其实我早想好了,等到任上的事情都办妥当了,再接夫人过去团聚,你看如何?”
“夫为妻纲,自是你说什么便是什么了。只是一样,在外头可不许给我找些姐姐妹妹来,不然我可不依。”
“好,都依你,欢迎夫人随时来书查岗探哨!”
正月初五乃是圣谕离京之期,福康安着意吩咐撤下了侯爵仪仗,只按总督规制上路。镶蓝旗军队护驾,天子亲为送行,这位年轻总督的殊荣达到了大清开国以来的巅峰。
驶出直隶,车驾便按例转入水路,所乘舫船亦是气势恢宏,仓房多达十六间,堪比当今天子巡幸江南的规格。
相比之下,芸芸与骆冰心所乘坐的漕帮商船自是相形见绌了许多。小妮子嘟囔道,“冰姨,你是故意选了这个日子气我呢吧!凭什么呀,那么大的船也不带上我!”
“得了吧,他大有大的好,咱们小有小的精致,一会儿开将起来,才知谁胜谁负。”
冬末的寒风吹得两人缩进了船舱,但见远处兄长的画舫破浪而行,水波滚动,气势虽逶迤,速度却实不敢恭维。远不及自己所乘的这艘小船来得轻快矫捷,不多时,两船已拉开了一段不小的距离。
芸芸拍手称快,“好!真是过瘾!不愧是漕帮!”
骆冰心无奈摇头,“且先别得意,这小船虽快,遇见了大风浪可很是要命的,我劝你还是省些力气去休息休息,你是北人,不熟水性,万一一会儿晕船,我可不管你!”
“晕船?”方才在兴头上还没觉得有何异样,此时一说,倒还真觉得头重脚轻,晕呼呼的。
“不行不行,我得去躺会儿!”
漕帮商船只用了七日水程便抵达了骆冰心的故乡苏州府,两名划桨人扶着面色蜡黄的傅芸芸上岸,上船前玉雪可爱的小妮子此时形容枯槁,憔悴不堪,衣衫上一股馊卤味道。
骆冰心捂着鼻子避开几步远,嫌恶得很,“你们……带她去客栈吧,吐了一路,真是受不了!”
划桨人有些疑惑道,“骆姑娘,咱们小舵把子交待要好好招待您,想请您过府一叙,不知您?”
“我没空,不去!你帮我叫辆马车,便是极好的招待了。”
划桨人纳闷得很,敢如此直白拒绝自家帮主邀约的,这位瞧不出年纪的骆姑娘还是头一位。
这一路委实将这位相府千金折腾的不轻,待到芸芸面色稍霁,已是正月十五的白日了。
骆冰心倒是无甚所谓,十来个元宵都是这样孤家寡人地过了。此番芸芸一来,便拉扯着她上市集看热闹,偶然经过昔日驻唱之地,别有滋味上心头。
与玉壶携手同游的日子,似乎就在昨天。
清早的楚馆是全天最安静的时候,倌人姑娘们笙歌半夜,大多宿醉未醒,只偶有几个妻管严的恩客仓惶跑出来急着回家。
傅芸芸坐在对门小铺中吃着松饼,甚是奇怪地打量着他们。未多时,鱼贯而出的一群恩客里晃过一道熟悉的身影,虽有数月未见,可芸芸一眼便瞧见他。衣角上的墨纹竹叶未变,宿醉后苍白的面色越显得唇红齿白,好看的颜色。总爱皱起的眉头此时极惬意地舒展着,模样销魂。她从前竟不知,师父是个爱上勾栏小馆之人。
看着他踉跄的步子,芸芸多想上前相扶,蓦地起身,却见萧针娘不知何时已侯在了门外,陆茗搭着她的肩,欢欣笑语地走向远处。她的脚不自觉跟上前去,一声师父哽在喉头,叫不出口。人群中,他没有像折子戏里一般回头张望,自然也没有看见她。
“坐下!不过一个男人,何必这样猴急!”
骆冰心气定神闲,甚是不屑地睨了她一眼,“真没出息,这倒贴的心思若不改过来,你一辈子也得不到这个男人。”
芸芸恼急,“你什么都不知道,有什么资格这样说!”
“你们之间发生过何事,我确实不知,也不想知道。只是凭我多年经验,若我是个男人,看见故人出现在自己面前,一副蜡黄没有光泽的面容,那是很倒胃口的。纵使昔日有些美好的过往,也会消耗殆尽。这个道理,不只我明白,汉武帝的宠妃李夫人也深知,是以病中陋颜时,誓死不与帝相见,得使汉武帝怀念终生。”
芸芸慌了心神,“那我该怎么做,冰姨,你教教我!”
这个徒儿委实任性,可恼又可怜,骆冰心定睛道,“投其所好,远交近攻之。”
远交近攻之?芸芸思量着这话中意味,似下了极大决心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他既喜欢流连烟花之地,我便要做这勾栏里最受人瞩目的一颗星星,让他循着光芒来找我!”
总算不是太蠢,骆冰心饮下一杯莲心茶,甚是满意地一笑。
他流连烟花只为对她情关难过,她却为他抛却声名节操,堕落烟花,这注定是一场恩怨情仇,剪不断理还乱的绝真孽爱。
人生自古有情痴,情中自有更痴者,火花与蝴蝶的纠缠,总伴随着飞蛾的缱绻扑火。
萧针娘扶着他回房,为他脱去襦袜锦鞋,生起火盆,温热的毛巾擦拭着脸庞与双手,这一切做的流畅而自然,三个月来的日子练就了她隐忍的脾性与伺候他的本事,没有了半分昔日谷主的样子。
有时她甚至觉得师父醉了也很好,至少不会对她淡漠疏离,客气地像个陌生人。
“芸儿……”
不知是第几回醉倒,第几次叫这个名字,针娘每每听见,心头便比针刺还难受,不管他唤的是哪个芸儿,住在他心里的人都始终不是她。
以长徒的身份在陆府小住了月余,她为人谦和,对陆茗的真心,老管家都看在眼里,是以也将她当做了半个主子,庄内大小事务亦会知会她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