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自有人桃叶渡,扁舟,一种烟波各自愁。】
京城连日阴雨,身体倍需温暖的呵护,就连簌簌飘落身旁的秋叶也失去了往日温郁的味道。昨夜晚的窗外雷声鸣鸣,却不见一滴雨落下来,宫里的钟声敲个不停,完全地盖过了雷声,震得人心里发慌。
好在天一亮就放晴了,一抹金色的暄和从东方升起。
才到春日里,想起昨晚上,她的肚子一阵难受上来,豆大的汗珠子往下滴,勇儿仍是心有余悸。
“主子,瞧您这般情形,奴婢怎么也得去告诉皇上啊!”
菀玥嬷嬷肚子,“这会子都好了,你再去回什么呀!再说了,国事如此繁重,不能再叫皇上为我操心了,放心吧,孩子和我都不会有事的。”
勇儿嘟起嘴,倒是满肚子的委屈,“主子要不是因为日日担心着万岁爷,否则也不会这样。”菀玥抬眼看着她,勇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便道,“幸而这些日子有裕王妃照顾着。”
菀玥含着泪水道,“是呀,我心里实在感激她,这份恩情,我该如何还她。”
哈尔蓝进来回道,“主子,方才梁公公过来传话,皇上一大早就去康亲王的府上议事了,说是等回来了,来陪娘娘用晚膳。”
她似乎没什么心思,只应道,“知道了。”
午膳才撤去,灵儿服侍了她睡下,外头的天明明是艳阳高照的,她看来却是沉沉暗暗。耳边风起了,又落了。
才睡去,鸟叫的声音叽叽喳喳的不肯停歇,吵吵闹闹的把她从迷迷糊糊的梦里叫醒,她睁开眼睛,已经出了一身的汗,却还是觉得冷。
与昨夜晚一样,又是一阵难以忍受的疼痛袭来,她坐起身,靠着床架子在那里坐着,努力平静下心来,轻轻抚摸着肚子,直到这疼痛再也忍不住。
“勇儿,勇儿……”她使出了全身的力量唤着勇儿的名字,却已是连坐着的力气都没有了。
勇儿听见殿里的动静便即刻冲进来,“娘娘,娘娘您怎么了!”
“痛……痛……”
见她脸色这样苍白,勇儿小心翼翼问道,“您这是不是要生了!”
这种感觉和上一次生产的时候并不一样,她颤颤地拉着勇儿的手吩咐道,“快……快去传太医……太医……”
“来人呐!来人呐!快传太医!还有产婆!产婆!”
勇儿疾呼,灵儿冲进来便是一惊,“娘娘!”哈尔蓝看了她的反应,又听见勇儿这样的吩咐,知道一定是十万火急的大事,来不及进殿,即刻朝太医院而去。
烈阳依旧,坤宁宫静静的处于明艳之间,紫禁城里蔓延到四处的是她撕心裂肺的喊声。孝庄赶来的时候,产婆们已经准备就绪,可是孩子却怎么也不出来。
“勇儿……勇儿……”她抓着勇儿的臂膀,无力地喊着,却已经是使出了全身的力气。
勇儿抓着她几近冰凉的手,“主子,勇儿在这里呢,太医就要来了,您可还有什么吩咐?”
钻心的疼痛蔓延至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说每一个字都这样艰难,“去……告诉产婆……不用顾及我……保孩子……一定要保住我和皇上的孩子……”
勇儿不住地摇头,“不……不……主子,可不能这样说……”
她推她,却没有力气,“快……快去!”
勇儿看她着急,虽然心里万般不愿意,却还是不住地点头答应,“好!好!您躺着,奴婢这就去!”
看着勇儿离去,她瘫软下来,坤宁宫里却传出了消息,皇后难产。
孝庄吩咐苏麻传话进去,太皇太后口谕,皇后娘娘和皇子都要保。
只觉得温热的液体从身体里流出来,到最后连痛的力气都没有了。隐隐约约,她似乎能听见孩子的哭声。
“不好了!不好了!”
看着产婆满手鲜血地从殿里出来,孝庄一震,那惊慌是透骨袭来,“怎么回事!”
产婆浑身打着颤,回道,“皇后娘娘……血崩了!”
“你说什么!”孝庄瘫坐在榻上,等玄烨回来,她该如何交代,“传太医,传所有的太医!”
全班太医皆在坤宁宫候旨,孝庄坐在殿外,等着里头的消息。
太医终于出来,畏惧地缩紧了身子,睁着惊慌无助的眸子,膝行到孝庄跟前,“禀太皇太后,皇后娘娘因难产而见大红……如今……如今……四肢转泠、面泛湿汗、心脉衰弱,恐怕是……”
孝庄厉声道:“别吞吞吐吐的,还不快说!”
“娘娘恐怕……恐怕……就在这一、两个时辰了!”话音未落,殿里所有的御医全部跪下!
勇儿直直地倒在地上,不醒人事。大殿里一阵静寂,都能听见窗外风声悠悠穿过廊下的声音。
孝庄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苏麻扶着她进到殿里,眼前的情形叫她颓然愣住,凤榻之上,她的身下,是血红的被单。
“快,把孩子抱过去,给她再看一看。”
奶娘抱着孩子站到凤榻前,孩子在她怀中啼哭不已,她纵然是万分心疼却已经无能为力。
孝庄走近她,含着热泪,贴在她的唇边,轻声问道,“我的好孩子,你还有什么话,告诉皇祖母听。”
她泛白的双唇微微发颤,“皇上……皇上……菀玥想见皇上……”
孝庄点点头,转身问道,“皇帝到哪里了?”
“回太皇太后,皇上已经进了太和门了。”
“让他快!”孝庄急唤道。
人群中,她似乎是看见了索额图的身影,他微微抬起手,苏嘛会意。“索大人,皇后娘娘请你过去呢。”
她看着襁褓中的孩子,遗憾的是连抱一抱都做不到了,泪水从眼角滑下,那声音很轻很轻,索额图不能靠近,只能在殿外隔着帘子候见,看着微动的双唇,似乎是在说,“我的孩子……孩子……拜托了……”
皇帝一行终于到了午门外,梁九功一路飞奔而来,“皇上!皇后娘娘她……”
他已经顾不得再听谁说话,一跃跨下马,就往坤宁宫狂奔而去。
“皇上,那是血房……您不能……”
“让他们再说说话吧。”孝庄打断道,她拨弄着佛珠,嘴里念着,只盼着奇迹能够发生。
菀玥一直都等着他,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皇上……皇上……”
“菀玥,朕回来了。”玄烨握紧她的手,却明显地感觉到她的手发软发凉,再也握不住他的了。
“孩子……”她只能用眼神提示着方向。
玄烨红着眼眶点点头,“孩子像你,也像朕,像你多一些,若是说像朕多一些,你又该生气了……朕早就给咱们的孩子取好了名字,叫胤礽,你说好不好?”
他在她的手心里写下一个“礽”字,她干裂的嘴角扯出了无力的笑容,“好……”
她知道,自己就要离开了,还有许多的话要与他说,从前没有说,现在却是来不及了,“太皇太后年事已高,万不能太过伤心……皇上也不能太过悲伤……”
“胡说,咱们还要一起看着孩子长大呢,咱们还要儿孙满堂呢。”
泪水落在她的手背上,她已经感觉不到温度。
没有人知道,也未必有人能明白,玄烨对她的爱,远不止那一股炙热的爱恋,她就长在他的心里,没有了菀玥,他便失去了所有,包括他自己的魂魄也散了,来日只能曝露于茫茫天地之间,任凭风雨欺凌。
她身体像是渐渐地被掏空了一样,“臣妾……这是攒了几世的福气……才遇见了皇上……又何其有幸能够得到……皇上的怜惜……已经足够了……只盼着来世……我们来世……臣妾还能遇见皇上……”
他的眼神炙热而至冰冷,他的神情近乎痴狂地在挽留她,“朕不要什么来世,就这辈子,就这辈子,朕不能没有你,不能!”
“臣妾自己知道……恐怕是伺候不了皇上了……遇见皇上……是臣妾此生大幸……只要皇上记得臣妾……记得臣妾来过……便再无他求……”
“菀玥你别走,别走!”
“额娘……皇额娘……”她辨别不出那声音的方向,却看见了小承股在不远处喊着她。
她看着他,笑容轻轻在唇边绽放,眼泪从她慢慢合上的双眼滑落,日头就要落下去了,她就要走了。
“菀玥,你放心,朕一定对得起你!”
她点点头,这是他给她最后的承诺,再说不出话来。
这一生的红瓦宫墙,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