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等着商陆回话,等了很久,好像又回到了当初我在白玉京城郊等他时的时光。
可是他并没有说话,只是对面忽然又亮起了几盏灯。我就是在那几盏灯亮起来的刹那看到了商陆。
确切地说我是先看到了灯光下的雨滴,拖着长长的痕迹快速地滑过,然后才渐渐看到了纷乱的雨后面商陆的脸。
他在沉默地看我,一如以往许多个夜里那样。那时候我尚不能辨明他眼里的含义,此刻的我却能读出来了,他在痛,起初是惊痛,后来便慢慢地沉寂下去了,只余秘而不宣的隐痛。
我们中间,仍是连绵成片的雨,雨水落在海面上,激起一个个小漩涡和一圈圈涟漪,海面暗如浓墨,像是无尽的虚空,将我和他短短几丈的距离,生生隔成了天涯。
我捂住脸,大片大片的雨水从我指缝间倾泻而出,泪眼婆娑中,我看到商陆移开了眼光。
我这才敢偷偷地打量他。他坐在椅上,腿上搭了厚厚一张毛毯,整个人清减了不少。我想起他的腿,有些痛恨商敬之竟然派他领兵打仗。
我又担心这样的雨夜,他的腿疾会不会发作;海上潮气甚重,也不利于调养等等。胡思乱想间,突然听到长歌海月说话了。
他说:“王爷,今夜失利,既是王爷英勇善战,也是我长歌海月疏忽大意了。白玉京不擅海战,连艘像样的海船都没有,我相信你必不会在海上与我一战。那么三日后,我们陆地上见分晓。”
“可。”商陆在那边点头。
我忽然又有些想笑,长歌海月这样一大段话,商陆只是回了一个字,倒的确符合商陆的作风。
于是对话似乎没有进行下去的必要了。对面的灯开始一盏一盏灭掉,商陆脸上的光影便一层一层地黯淡下去,直至完全黑暗,他还是没有朝我这里看一眼。
我们桅杆上的灯还朦朦胧胧地亮着,照着他们的船无声无息地驶远。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刚才是做了一个无悲无喜的梦而已。
我在甲板上不愿离去,像是进入了一种神游梦靥的状态。
还是长歌海月一句话就成功地让我瞬间回神:“这么舍不得?云小茴,我给你支个意见,不如你去偷偷找商陆,说个几句好话,或者把他骗到床上——你这些日子应该从我这里学去了不少房中术吧——接着套出他的战略与计划,我们来个里应外合,如何?”
“滚蛋。”我没精打采地应了一声,我已经出离愤怒了。
我不会干出这样的事。我相信假如我求一求商陆,他会为了我抛弃掉家国天下,可他如今是主帅,是将军,我不能叫他为了我对不起手下的士兵,对不起曾是我云氏皇朝的百姓,更不能叫他为了我背负起天下人的骂名,这样太自私。
接下去的三****过得魂不守舍,一直待在长歌海月的船舱里,听他们商讨三日后决战的对策。
这一次他们似乎是定下来了,待把细节敲定以后,几个主将均面带疲色,预备回船舱补觉。
我偷偷摸摸地跟在金需胜后头,在拐角处一把扯住他:“金需胜!”
“公主?!”他吓了一跳,待看到是我时,脸色有些不好看。
好吧,在他眼里我确实是个没有出息不求上进的公主。
我恬着脸:“金需胜,我能不能求你件事?”
“不能。”他果断拒绝。
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皱眉:“既如此,那金需胜听着,本公主命令你——”
他有些不情不愿地转过脸来,拖着长长的音:“臣听令。”
“你……我们……到时能不能别伤商陆?”
他脸色一沉:“胡闹!擒贼先擒王,莫非这样的道理公主也不懂?!古来战场上,哪有放过敌方主帅之理?从来都是砍下主帅人头以振我方士气!”
我听他义愤填膺地说完,耐下心来解释:“不是让你放过他,是让你别伤他。生擒也好,活捉也罢,我都要看到一个完好无虞的商陆。这样你懂吗?”
“恕臣不能领命。”
我就知道金需胜顽固得很。
如今便只有这样了,我屈起一条腿,缓缓矮下身去,膝盖将将要碰触地面时,被金需胜一把扶起,反倒是他跪了下去:“老臣不敢当!”
“金需胜,算我求你了。我从前从来没有对你提出过什么要求,现在就这一个。只是让你别伤他,对大局无碍的,是不是?”
我做好准备,打算他再不答应,我便继续跪下去,大不了我俩相对而跪,看谁硬过谁。
金需胜垂头沉思良久,终于懊丧道:“臣遵命。”
像是如丧考妣一般,至于么。
我们的战舰在两日后驶近了白玉京。远远地便能见到对岸模模糊糊的一道海岸线,我在甲板上愿望,这是我第三次回到白玉京了。
每回回到白玉京,似乎我的生活都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不知这次,等待我的又会是什么。
“如何?前锋、侧翼、主力,可都准备妥当?”
身后传来的是长歌海月的声音。我回头看他,他身穿濯银重甲,走动间煞是峥嵘,正在问一个副将,便连说话也一改平日的懒散勾魂,铿锵有力了许多,总算有个主帅的样子了。
他走以后,又有两个小兵相继走过,一个对另一个说:“可算要上岸了。在海上过了这么些日子,吃的尽是鱼或腌肉,嘴里都要起火了!这回上岸,得好好吃他一顿!”
我也有些感慨。自从和商陆仓促见面的那一夜后,我发现我开始有些怕水,怕这深不见底的海面下隐藏着什么。
我这两日总是做些噩梦,梦见我和商陆,我们站在一片冰凉的幽暗的水域前,不知道要干什么。
梦境总是到此戛然而止,所以我醒来时,心里总觉得一阵忐忑。
我宽慰自己:金需胜已经答应我不伤商陆了。只要商陆还活着,我还活着,以后慢慢的,说不定总有办法能重新在一起。
只是人有时候总是很天真,天真得被造化弄得遍体鳞伤,却还傻乎乎地等待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