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旁人再应声,古振英先开了腔:
“杨局长,您知道我?”
虽然在院辖市的大员面前天津站站长的身份算不得秘密,但古振英仍不愿在公开场合被谈起。
因拿不准情势,古振英没有抬眼看谁,只是低声问了一句。
杨连开翘起二郎腿,向椅背上一靠,不客气地说道:
“哦哦,古站长还不知道我呢,这工作做的不太好嘛,我可是军统的老人了,刚刚改组成立调查统计局的时候,我就在了。”
听上去杨连开像是对古振英说着话,可眼神却不看他,倒是不停向沈奕祥那边递颜色,到最后才把目光落在汪江身上,“就算我没见过古站长,听还是听过的。”
“哎,杨老弟,提那些劳什子干嘛。”
汪江心领神会,配合地白了杨连开一眼:
“你那些老黄历拿出来不怕古站长笑话啊?”
杨连开冷笑一声,不知冲谁,他转而叹道:
“对对,如今我们都是党国的普通官员嘛,为国尽忠,为民尽瘁,仅此而已。”
杨连开毫无征兆地用力打开面前的酒,自斟一杯,不管不顾一饮而尽,辣的嘴角直咧。
沈奕祥赶紧又过去给他满上,被他好一顿白眼。
“杨局长既然是军统的老人,就该知道军统的规矩,保密单位不公开。”
不消看,也知这几人含沙射影,古振英仍是低头轻语,只最后几个字说的极重。
“嗨,古站长,你这可就是多虑啦,在座的都是绝对的自己人,哪里会有什么共产党嘛,古站长放心,我老杨可以做这个担保。”
杨连开笑容更盛,却朝沈奕祥瞪着眼睛。
“杨局长,还是不要担保了,古站长也是谨慎。”
说话的人正是头先那儒雅的男人,此时他面露惶恐,额前的皱纹锁得很深,双手拘谨地握紧一起搭在桌边,措辞严谨:
“鄙人是吕世君,任职于高级法院民事庭,想必还没资格上古站长的特别名单,古站长还不认识鄙人,鄙人确实不是共产党。”
古振英听出此人和前面那些人不同,刚想开口同他解释,却有一人抢了先。
“吕庭长太认真了,古站长是来参加家宴的,哪里是来查什么共党的嘛。”
吕世君旁边的曹政彬就是与汪江和杨连开凑在一起说悄悄话的那位,也是在座的诸位里年纪最轻的,油头粉面,标准的小白脸,他堆起满脸笑容,给吕世君斟了杯酒,又朝对面的财务司司长林岳扬扬头,说道:
“林司长,您怎么不说话呀,这里就有只有您是从南京来的,听说古站长也是从南京调来的,二位在南京时有没有打过交道啊?”
闻言,大家突然都安静下来,一起看向林岳。
林岳骨突面瘦,额宽眉长,鼻尖唇厚。被点到名,他不疾不徐,笑的含蓄,两腮微嘬,一双丹凤眼眯成一条缝,被他瞄到的人都感觉像是被扒开了脑子看个清楚,他沉吟片刻,道:
“在下初来乍到,还是听汪局长的吧。”
见大家的目光在汪江与林岳间徘徊,谁也没出大气,古振英斟酌此人定在今天这群人里也是个人物,足可以与那嚣张的汪江抗衡。
有趣的是,其人任职财务司司长,调任天津不久,知天命之年,周身精干商人的派头,满口生意经,不带一点官威,他爱穿长袍马褂,却不喜中山装。古振英手里的档案里确实就写着他过去从商多年,至于这个官是怎么当上的,档案里却没涉及。
坐在曹政彬另一边一位面色苍白两鬓染霜的四方脸中年男人突然急咳了几声,平复后见其他人一时都看向他,他先是愣了,然后轻轻推推眼镜,像酝酿了一下,轻笑道:“如此好宴,各位何故辜负了这良辰美景啊?”
话音刚落,不待古振英举杯附和,汪江便面露凶气想抬起手指摘那男人,被身边的杨连开眼疾手快压了下去,林岳瞄见,嘴角添上一抹得意的笑容。
其余人暗自交换眼神,一时又是无人搭腔。
“阁下是?”
古振英微微起身,礼貌的问道。
“不足挂齿,不足挂齿。”那面色苍白的男人扶了扶眼镜,语气平淡,看向别处。
“这位是教育部的屈翁华屈次长。”沈奕祥在古振英耳边回答。
闻言,古振英心中暗叹,十分敬仰地看着屈翁华:
“就是九一八事变后,一篇讨日檄文震惊东北险些被日本人杀了的屈先生么?”
“年少稚气,贻笑大方。”屈次长无奈地摇摇头:“谁人知此味,临老十年闲。”
古振英很是不解,这是儿时父亲用来教育他的榜样之一啊,怎么这等颓废?古振英为免尴尬忙转移话题,跟沈奕祥指了指屈翁华身边的二人:
“这二位我还不认识”
沈奕祥还没说话,一直没开口的吴孟雄起身亲自介绍,一副主人家的派头:
“还是由老朽来介绍银行界的同仁吧。这位是央行天津分行的总经理周兴邦。”
古振英向周兴邦微微点头,从一开始古振英就注意到此人浑身透着精明,是那种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聪明似的外露,眼下就连含笑应答时审视古振英的眼光也不带掩饰。
吴孟雄接着介绍第二位:
“这位是鄙行的总经理冯四平,也是奕祥的直接上司。”
此人上了些年纪,但仪表不凡,梳着规矩的分头,只是一股窝囊之气不知从何而来,举止言谈都颇为小心怯懦,他格外拘谨地向古振英起身微躬,却不与古振英目光交流,三两言便坐下。
再次陷入片刻无语,古振英环伺满桌,暗叹真是龙缠虎围。
见气氛凝滞,沈奕祥忙招呼大家动筷,吴孟雄和周兴邦也在一旁帮腔,却一时无人动作,古振英犹豫自己要不要做个表率。
只听一人语气欢喜:
“这道西湖醋鱼看上去不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