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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流放七月(三)

文/冬筱

冬筱 最世签约作者

代表作:《塔岛》

我轻轻地叩门 /如同心跳 /你为我开门 /你默默地凝望着我……我的行囊很小 /但我背负着的东西却很重 /很重 /你看我的头发斑白了 /我的背脊佝偻了 /虽然我还年轻。

——曾卓《有赠》

【塞缪(上):父亲】

里欧被护士叫醒,因为到了吃药时间。装药片的小盒子伸到他面前,他将红红绿绿的小药片倒在手心,接过茶杯,分两次咽下这些每天按时见面的伙伴。

他来到桌边,早餐是白粥咸蛋和酱菜。慢慢吃完,他把昨天莱易带来的报纸浏览一遍,然后打开抽屉,拿出日记本,读完昨天写的,翻到新的一页:

“黄昏后,福克到来,竟为了文集。其实我早已不想此事,岂知上天眷顾,赐给如此机会,亦如福克所说,最后机会。感谢发起者。福克年轻的外甥女衾嬿将会负责文集编写,莱易从旁辅助,我也还须把一些遗漏的回忆补齐。

“告诉自己:又回到动笔的日子,被点亮般喜悦。昨晚和莱易开酒相庆,有些忘乎所以,晚上血压渐高,得不偿失了。自然还有些许兴奋,毕竟是大总结。有事情做,便也有了年轻的错觉,身体却是已不能再折腾的了。然而激情似乎正在归来,这仿佛是自己多少日子以来始终在翘首盼望的。

“忆起好友冷魄的一句至理,颇有所触:‘人到老年,在这残存的日子里,只有回忆还在生长。’诚然,越老越是这样,只要意识尚清,就停不下回忆和怀念,这是我无法回避的、活着的唯一方式。于是再次自语:人一个一个死了,难道许多事情就这样了么?就这样过去了么?谁再来说这些事情呢?所以,最后这道主菜,为了做好,不必怜惜血本。

“那么,从何而始?

“想来,七月尾巴的礼物,一天前,是文集,半个多世纪前,是塞缪。”

这不是个普通的名字。里欧怔怔地在窗边坐了许久,才开始补写第一篇回忆。

“塞缪,若我某日醒来之时,见你在我的床前站着,我就真的不用再追忆什么了,那会是个无比轻松的日子,美得像梦。可你就像我们身后的时间,在那儿,但永远不会再回来。

“1951年7月,塞缪降生,老大不小的我欢心得像孩童。记得那段时间自己正在对付一篇令人愤慨的批评短文,怒气冲冲地奋笔疾书。塞缪的到来让我欣喜若狂,将所有烦恼抛至九霄。我之所以对那些天的情景记得清晰,并非因为那是我首次身为人父,却是因为,在塞缪之后的全部生命中,我再未体会如此的快乐。

“塞缪出生后,各方压力渐渐变大,直到四年后风暴来临前,我都不太腾得出时间来好好和他一同玩耍。如今唯一能回想起来的场景是某年的国庆节晚上,我带他在南山路钱王祠前面隔着西湖看烟火,让他骑上我肩膀,哪里热闹就往哪里逛。他伸出小手,好奇地指指点点,咿咿呀呀地说话。那几年他过生日,我都会去买一个西瓜回家,他捧着一块西瓜在家门口走来走去,满嘴红色的瓜瓤,逗得邻居们开心地笑……

“不是我不敢回忆,怕自己流下泪水,而是我实在没有多少关于年幼的塞缪的记忆。他四岁时,这个可爱的孩子就失去了父亲。他几乎不曾有过父亲。

“我记得自己彻底失去自由之前最后一次见到他的场景,那时我已被隔离审查,上面同意我和儿子再见一面。

我来到托儿所门口,他看见我,喊着‘爸爸,爸爸’,跑了过来。我蹲下,相隔铁栏将他搂住。他紧紧勾着我的脖子,小脸蛋贴着我的腮帮,哭了起来,将多日积累起来的委屈用哭泣向我宣泄。我离开托儿所时,他抹着鼻涕,朝我挥动小手,我心里塞满了他所不能理解的痛苦。

“多年之后听说,我被抓走以后没过几日,他就被托儿所退了回来。回来的那天,他高兴地对他母亲说:‘妈妈,妈妈!阿姨们说,爸爸是个反革命,叫我不要再去托儿所了……’他以为自己再也不用去托儿所是件光荣的事,开心地在房间里跑来跑去,拉着她母亲的衣角问个不停:‘爸爸是反革命,反革命能多买一个西瓜回家么?’那时他只知道西瓜,但慢慢地,他不仅忘记了西瓜,可能也忘记了自己有个长年没法回家的反革命父亲。

“好像是前几年的事了,莱易看我的文章时问,怎么不在反革命三个字上加引号?我说,不用引号的,在往后的二十五年里,这三个字完全实现了它的价值。

“灾难开始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塞缪。1969年,他十八岁,从黑七类和狗崽子变成了‘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停课闹革命,被分配了一条出路——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他在遥远的黑龙江插队落户,一去十年。

“这以后,我当然时刻为他的命运牵挂担忧,不过我在牢里更多地总是这样想:塞缪对我的情感到底是什么样的?我一次次推测,总没有答案,我无法体会他的心境。

然而有一天,当我问自己,你对塞缪的情感又是怎样的呢?我却发现,不要说站在他的角度来设想,就是从我自己这里出发,我都全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它太艰涩,我费尽全力都嚼不动它,哪怕牙齿落光了,它依然纹丝不动。

“1979年,他回城,1980年,我平反。我见到了我的塞缪,一个二十八岁的陌生人。他并没有像别的青年那样大声高喊‘青春无悔’或者‘岁月蹉跎’,而是沉默着。这种沉默并非为了等待爆发的隐忍,而是一种真正的沉默。他沉默地面对两鬓斑白的父亲,这个客观上和他还算有些联系的男人。

“我们偶尔交谈,却无法推心置腹,彼此之间从未建立起深刻的理解。那种期望和解,小心翼翼的努力被灾难开始之前残存的,以及之后缺失的回忆牢牢束缚,谁都无法再接近一步。空荡荡的家里,我们以一种擦肩的方式共存,却连吃饭都很少在一起。创伤不仅在我们的皮肤上留下伤痕,更注入了我们的骨髓。

“‘没用的,没用的’——我幻想,要是有一天莱易在这一点上给我出主意的话,我一定会这样回答。只是我现在明白,莱易永远不会问那样的问题,他可能成熟得比他父亲更早,也比他父亲更冷静——那种简直有些可怖的冷静,浸透了这个今年5月4日刚满二十岁的孩子。

“我不知道是否有任何人曾拥有和我相似的感受:历史是在重复的。它居然能够给一个家庭留下如此准确无误的痕迹——就像一个印章,先是狠狠盖在了我和塞缪的历史中,接着更用力地摁在了塞缪和莱易的身上。

“1985年初,塞缪带着一个来历不明、怀孕数月的姑娘住进家里,打算不结婚就生下孩子。烦躁的我几乎每天都和他大吵一场,摔杯砸碗,有时甚至就快打起来,家里充满了绝望的气氛。三个月后,莱易可怜的母亲也似乎在生下莱易的同时,预见到了她在这个家中毫无希望的未来,在昏迷中流完了她全身的血,离开了人间。塞缪对她心存愧疚,独自照顾初生的莱易,我们之间也不再剑拔弩张。

“不期而至的另一场风暴前夕,塞缪再度与我激烈争吵,这次却无关血脉。我的劝说在他眼里如此无力,他坚定地想去证明也许存在的另一条出路。于是,不久以后,他不得不隐遁而去,离开家乡,前往大洋彼岸一个陌生的国度。

“当我看着四岁的莱易站在窗前等待他的父亲时,我流下了那四分之一个世纪中都未曾流下的眼泪。我怀疑自己所谓‘坚强地忍了二十五年的泪水’是否就是为那次离别而准备的——我能承受无数残酷的生活苦难,却实在没法接受这样的命运玩笑。四岁,和我当年被迫离开塞缪相比,塞缪离开莱易更突兀,却更没有悬念,更支离破碎,也更接近毁灭。

“我身心俱疲。这些话我早已写了不知多少遍,但它们总是变得越来越重,总有一天将压断我的脊柱——断了好,碎了更好,我等待的,就是自己再也无力拼接记忆的那一天。

“我脑海里所考虑的最后一个问题:莱易能否在二十八岁时再次见到他的父亲。”

里欧小心地放下笔,起身想去小书橱里拿出整理好的诗歌篇目。走到床边,他忽然有些喘不过气来,一头晕倒在床上。

【塞缪(下):L】

“L抵达这个世界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他的母亲同时用完了最后一丝力气,离开了这个世界。

“他和他母亲换了个世界。

“我就是 L。我使出我母亲生我时的力气去想我的母亲,她却出不来。

“好吧,我出生在1985年,5月(这是爷爷告诉我的,我相信他)。对母亲,我实在没什么可谈的了:她是个异乡人,怀上了我,接着准备生下我,然后她成功了,最后她死了。

“我暂且不想讲我的父亲。

“那么只有说说我的爷爷了。他是位诗人,半个多世纪前的诗人,但说来奇怪,我出生之后(也许我出生之前就是这样),他再也没有写过诗,他早已成为了一个回忆者。

“我至今怀疑爷爷究竟是怎样把我带大的。作为一个脾气有些暴躁的性情文人,他怎么可能事无巨细地照顾我年幼时的生活?他说:‘你小时候,我去上班,就把你留在隔壁邻居一个退休大婶家,下班再接你回去。’我已记不得这些了,在我早前的记忆里,和爷爷在一起始终都很快乐。我四岁开始和他相依为命地生活,也恰恰从四岁开始记得一些事情。

“我记得的第一件事情关于眼泪,爷爷的眼泪。那是一个黄昏,我再次绞尽脑汁去回忆黄昏的样子,很美丽,很温和。爷爷抱着我站在阳台上,面对光来的方向,我觉得天空中有一块特别亮的地方,亮得我无法对着它看。我转过头,然后就看到爷爷的眼角淌出了水,那滴水滑过他皱纹遍布的脸颊,落在地面上,我便找不到了。于是我伸出手去,抓住他脸上已经连成一串的水滴,捏在手中。我突然觉得冷——沾着水滴的手掌心冷,后来我知道,那是风。爷爷的眼睛里一直在流泪,直到天边的那片光线不再刺眼,慢慢变了色彩,最后暗下去,什么都看不见了。

“于是那一天,我记住了眼泪,记住了黄昏,记住了风,记住了什么是红色,也认识了黑暗。

“即便黑夜来临,爷爷还在哭,他哭了一整晚。

“后来他很久都没有再哭。

“我童年的黄昏都是在铁轨边度过的,我上小学时,爷爷是个小学校长,但和我不在同一个学校。后来我们搬家了,因为爷爷得到了一份新的工作——图书馆馆长。

“我们搬到了一座山的后面,对此我闷闷不乐,因为我再也见不到铁轨和火车了。搬家后的第一天下午,爷爷就带我去爬山,他对我说,山那边有个礼物在等着我,一个很大很大的礼物。兴奋的我轻而易举地把气喘吁吁的爷爷甩在身后,一个人沿着唯一的山路冲向山顶。那时候我不曾想到,我的未来会在同一条路上再也停不下来,再也无法改变。

“那天,当我第一眼看到山下那个波光粼粼的湖时,我以为它只是一颗巨大的眼泪,我仿佛觉得它就是爷爷多年以前那粒落下脸颊,消失不见的泪珠。不过它又是那么大,那么美丽——和我那其貌不扬的铁轨比起来,它美多了。我傻傻地望着这个湖,然后爷爷也登上了山顶,他把手放在我肩膀上,对我说:‘L,她叫西湖,她是个美人。’

“美人,这个对我来说近乎神秘的字眼不久以后就很清晰了。

“我遇到了一个美人,我就像爱上西湖那般爱上了她。

“和我的父亲一样,我暂时不想谈论她。

“爷爷拥有一个明亮的阅览室,我则在附近上了初中。我记得我们的生活还是那样平淡无奇,我放学后就到图书馆去,我们一起吃饭,一起走回家,一起聊聊天,然后他写他的文章,我做我的作业。

“有一次我问爷爷,为什么你那么老了他们还要你工作?爷爷说,不是他们要我工作,是我自己想工作。我说,你为什么想工作?爷爷说,如果你失去了一样很宝贵的东西,你想不想拿回来?我点点头,想。爷爷说,我也想,所以我要努力,拿回来一点算一点。我问,你失去的是什么?爷爷说,岁月,L,是岁月。

“图书馆对我来说却具有别的意义。我在爷爷的阅览室里翻开了那些书,而且一翻就是很多本,很多很多本。上初中的这三年里,我看了许许多多的书——谁叫我那么孤独呢,孤独的人看书,这事仿佛天经地义。

“我读高中的某一天,爷爷突然昏倒在了一堆历史资料上。那天我回到图书馆,没有见到爷爷,却被副馆长带到了医院——爷爷脸上戴着面罩,手上插着针头,虚弱地看着我,认出了我,拉住了我的手。我感到他的手已经失去了曾经的力量,也随即想起他以前抱着我站在阳台上看日落,想起他托起我爬上栖霞岭的大石头看西湖……

“我哭了。

“后来我也很久都没有再哭。

“医生把我叫到了一个会议室,围坐成一圈,对我说:‘你爷爷的心脏病很严重,看来要在医院住一段时间了。’

我点点头,在家属一栏上签下自己的名字:L。

“第二天,我就开始在医院和学校间奔波起来。

“我匆匆参加完高考,连志愿都没填就进了图书馆,成为一个年轻的阅览室管理员。至今我都觉得,这会是我这辈子最适合做的工作:我对这个馆室再熟悉不过,我知道每一本书的位置,甚至记得住它们的出版年份和标价。

“……”

莱易刚读完自己今天写下的文字,一个读者向他走来:

“请问一下《追忆似水年华》在哪儿?”

“前面左边第六排书架。”莱易指了指方向。

“来说说我的父亲吧。

“关于他的一切,都来自爷爷时断时续的讲述。爷爷大概是在我十五岁的时候开始对我讲述从前那些事情的——也就是说,我从十五岁开始接触我家庭的历史(这很重要,我觉得谁都逃不出家庭的历史)。爷爷年轻的时候意气风发,人到中年却受到打击,跌入人生的低谷,被迫离开了他年幼的孩子,二十余年过后当他和儿子再度相见,却默默无语。

“当然,我理解这一点,要是我现在见到了我的父亲,我们自然也无话可说。但是,我仍然盼望见到我的父亲,盼望和他面对面坐在同一张桌子前,和他四目相对。

“我要质问他:

“你怎么忍心丢下你历尽苦难的父亲?

“又为何逃避对年小无依的我的责任?

“说实话,我对他没有任何具体感知,十几年来的所有怨恨只能发向一个完全不明晰的身影——但他却又给我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他离去之后,我就开始记事了。我知道爷爷的那些眼泪是为他而流,为我而流,为这个不幸家庭的历史而流。

“而我的父亲,为这段本已冰冷无情的历史雪上加霜。

“我恨我父亲。

“确实,除了一些小说里的人物(比如弗根和克洛德),他是我唯一恨的人(他总是让我想起老卡拉马佐夫),正是他的离去让我从小就如此自卑,让我亲爱的爷爷心力交瘁,他把他的过去(父亲)和未来(我,L)纷纷推下地狱,他自己必然也无法逃脱。

“爷爷曾经对我说,这十多年的时间里,你父亲其实没有走远,他只是因故缺席了这段历史,他总有一天会回来的。我说,那是什么时候?爷爷说,我不知道,但时间会告诉他,也会告诉你。那时,如果我已经入土,你要记得来告诉我。

“我总是会做这样一个梦:我在热闹的剧场里看戏,身边坐着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我看见舞台上的场景是监狱,爷爷也在里面,扮演一个无足轻重的囚犯,没有一句台词。过了一会儿,这出戏结束了,爷爷下台,我身边的那个男人却起身离开。爷爷回到我身边,和我相隔一个座位坐下。接着的一幕戏是一场游行,爷爷指指舞台,对我说,你父亲也在人群里。我拼命伸长脖子去找,却怎么也看不见他。

“那个叫作塞缪的男人消失至今。”

莱易想了又想,还是从纸上把最后一句话画去了。

“你在写小说,莱易,你不是L。”他这样提醒自己。

【塞缪(中):脊梁道】

七月最后一天的黄昏,莱易在栖霞岭的初阳台改变方向,选择走山岭正中的那条脊梁小道。这条路上行人很少,树荫浓密,莱易右手边的山坡下是家和图书馆,左边则是西湖和医院,这四个地方几乎是他生活的全部。

天,脊梁之路想要对他说的重点显然并不在此。他边走边翻看手中的报纸,忽然从中掉出一个白色信封。信封上写着“里欧收”——自然是给爷爷的,楼下信箱里从

来就没有寄给莱易的东西,报纸是爷爷订的,信件也都属于爷爷,就连寄来的水电费账单上写的也一直是爷爷的名字。

莱易发现封口开着,便抽出里面那张对折两次的白纸。不用读任何一个字,他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信纸的周围打着一个沉重的黑框,框住一段短短的文字。

“又是封讣告。”他皱起眉头读了下去。爷爷的好友曼鹤先生在上海去世了,信是曼鹤先生的儿女所写,寄给老人生前的每一个友人,告知死亡的原因和时间,委婉地希望收到信的人能去参加几天后举行的追悼会。

易轻轻叹气。一年来,类似的讣告接踵而至,他每次都看着爷爷费劲地撕开信封,拿出信纸,然后放声大哭,在之后的几天茶饭不思。那些从不同城市里寄来的信,

有的手写有的打印,却都不约而同地带来了死亡的消息。好朋友相继去世,爷爷衰弱的体力却不允许他亲自前去为他们送别。

莱易收好讣告,把文学日报拿在面前浏览,瞥见报纸一角写着一则极为简短的启事:“七月派诗人碧砂今日凌晨在北京逝世,终年八十七岁。”莱易心中一沉,把这句话重新读了一遍,再读了一遍,停下脚步。他猛然意识到自己正直面一个对爷爷来说意义重大的时刻。

对七月派这个名词太熟悉,甚至有些敏感了。小时候,爷爷常和其他七月诗人们聚会,有时候还带上他一起到西湖边去。在他斑驳的记忆影像里,这些老头大都和爷

爷一样,满头白发,精神矍铄,大口喝酒,高声谈笑。他们把莱易抱在身上逗他开心,有时还给他喝一点点酒,弄得他脸颊潮红,头昏脑涨。莱易很难从外貌上区分

每一个七月诗人,对他来说,他们的五官是模糊的——这种模糊让他自始自终有这样的感觉:他们没什么分别,他们仿佛是一个大家庭里的兄弟。

他懂事的那天起,他便开始无意识地了解这群诗人的过去,从家里的书架上不断寻找那段灰暗的历史,阅读每一位七月诗人的作品。他似乎不需要爷爷的解释就能读

懂发生在七月派诗人身上的故事。多年来,他长大了,七月诗人们却开始相继离世。莱易总会很快得知这些消息,他每次都无奈地安慰悲伤的爷爷,渐渐明白他和他

的朋友们所历经的苦难的分量,也隐约感知到自己肩头的某种责任。

年迈的里欧清晰地记得近几年去世的朋友,但对那些早年离开的人就

有些遗忘了,这对他来说反而是件值得庆幸的事,他以为他们还活着,于是他便不会觉得那么孤单。莱易比里欧更清楚这个世界上到底还剩下几个七月诗人。他记得

他们几时离去,因何离去,记得里欧为他们每一个人写下了怎样的悼词。

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莱易感到胸闷心慌,他不曾想到上海学

者曼鹤与北京诗人碧砂的去世竟会来得如此巧合又突然。仅仅一天过后,所有的七月诗人,只剩两个了。莱易紧锁眉头,拐弯下山,重新看见了泪滴般的西湖。他觉

得这一幕有些苦涩,多年以前自己第一次从宝石山山顶望见的西湖毫无改变,七月诗人们却已将成历史。

他到医院的时间比往常晚了一点,吃完饭,他擦去里欧嘴角的汤汁,对老人说:“医生刚才和我说了你下午晕倒的事。这几天注意休息,少写一点。”

“我很好。”里欧轻描淡写地避开这个话题,“今天补写了一篇文章,关于你父亲。”

莱易微微一愣,他和里欧已经很久没提及塞缪。但他马上明白过来,无论劝说能否达到目的,老头不得不抓住所剩不多的每一个机会放手一试。

“当

时你才四岁,你什么都不明白。塞缪不得不走,我们不能对一个经历了那种生活的人要求更多。”里欧还没把最后一口饭咽下去,声音含混而黏稠,“你一直都没法

原谅他丢下我们,可他自己愿意这样做么?莱易,你该给他一个机会,至少在心里。因为我们永远掰不赢历史的手腕。”想要说服莱易的希望始终伴随里欧,他试图

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试图让莱易明白,塞缪当年别无选择。里欧抬起头用他那如炬的双目注视着莱易,然而他瞬间就感到自己火热的期盼被莱易冰冷的眼神降了

温。“你总不愿意好好想一想。”他只能这样无力地结束。

无论里欧是天真依旧抑或心怀幻想,莱易总会无声地对抗爷爷冗长的独白,沉

默地听完老人颤颤巍巍的解释。他早已不愿再与老人争辩,他和里欧永远都站在自己的历史中,各执己见地面对此刻不知身在何处的塞缪。然而莱易的心里也不免难

过,因为他始终觉得,他们两人是在为一个死去多时的人对峙。这种对峙毫无意义,谁都无法把对方笼络到自己这一边。在这场对峙中,让步是不可能的,事实上根

本就没有让步这样东西——多少年了,里欧苦口婆心的劝导撞上的永远是莱易一言不发的拒绝。

当爷俩终于对这场荒诞的拉锯再无奢望的时候,莱易想起了另一个人:“衾嬿这几天来过了么?”

“昨天下午来的,我在挂盐水,她拿了资料就走了。”里欧积蓄良久的希望被掐灭,吐字绵软力竭,“我们先做诗歌卷。现成的资料,比较好整理,基本上没有什么遗漏的。

“好的。”莱易觉得时机恰当,从包里取出那个白色信封,“爷爷,上海来信,又是……”

欧展开信纸,读完,闭起眼睛。莱易不说话,握住老人颤抖得厉害的手。他太熟悉这个场面了,他每次都能在这个时刻感受到来自里欧体内那种悲凉的愤怒和震动,

老人就像一列轧过路面的蒸汽火车,想冲出铁轨,却发现自己年纪太大,再也跑不起来,最后只能停在一片荒芜的戈壁中央,动弹不得。

“光

是上半年就连着走了四个,他是第五个了……”老火车无力地喷出几缕稀薄的气体,里欧开始低声啜泣,断断续续地报出这半年来相继去世的朋友们的名字,还有去

世时的年龄。里欧能把一个名字变成一个故事,没完没了地讲开去。他的讲述有声有色,火车仿佛回到了年轻的时候,轻快地奔驰在五彩的原野上,一刻不停地前

进,鼻息孔武而阳刚。莱易静静听,任凭他痛快地说,从不打断。等他把故事说完,眼泪便也干了。

“我很早就听说过曼鹤的才华,认识他却很晚,大概是1980年的事了。他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文人,很少作诗,不写小说,专门写文学评论。”里欧努力挖掘倒映着老友面孔的记忆,“他的书法有种独一无二的风骨,家里墙上还挂着他写的一轴条幅。”

莱易把手搭在里欧的肩膀上。他从未觉得爷爷是寂寞的,因为他的朋友们虽然走了,留下的那些诗却还活着,他一直记得家里那幅书法上曼鹤爷爷的诗句:“风景西湖旦暮,诗情故国悲欢。遥知把卷今夕,樽酒独挥岁残。”

“好好休息,报纸明天再看吧。”待里欧情绪稳定,躺上床,莱易才放心。他吻了吻里欧的额头,轻轻说:“爷爷,你要知道,比做好文集更重要的事情,是文集面世的时候,它们能见到你。”

里欧眨眼,缓缓睡去,在梦里完成了今天的日记:“这次是曼鹤。他搭上七月的末班车离开这个世界,‘去世时很平静’。我没法去上海送别他,只能找个时间,寻找那些关于他过去的点滴,写一篇悼念文章了。

“七月离开,好友离开,我摇头苦笑,原来我用整个七月换来的,不过是另一次死亡。

“告别我的老友,愿他的灵魂安歇:

“千古后千古文章,自有千古评论,千古有史。

“一生事一生风雨,终证一生肝胆,一生无愧。”

【雪糕纸的倒影】

个晚上,莱易的酒喝得不闷,他一直坐在野火原熟悉的角落,听酒吧里的人声此起彼伏地翻滚,又逐渐匀开,如同拍沙的海潮,循环往复。周日晚上,几个喝醉的客

人趴在桌上不省人事,似乎想逃避明天清晨。墙边的灯光又暗了一格,酒保们打扫着卫生,准备迎接下一场狼藉。一个杯子磕在桌边,发出的闷响像是灵魂落地的声

音。

莱易再次看了看表,这个习惯性的动作做得沉稳不乱,因为时间从来不曾限制他。他时常这样觉得,他孤独的世界是一个密闭的圆形

小屋,和周围的一切事物分离开来,像个飘浮在空中,可以随意变形的气球。时间对他来说可长可短,可黑可白,他甚至能轻易改变时间的快慢,修改自己记忆的长

度,给它们抹上花簇簇的颜色。

“如果明天回去,现在可以见一面,你该记得在哪儿。”信息发给衾嬿。

“我上了城隍山,突然看见火烧,原来那是你的据点啊。”回得好快,莱易看完苦笑摇头,心里却突兀地袭来几道感觉:“我的好奇和惊喜相互攻讦到半山,发现轻蔑已经占据那旗杆了,对它们说,姑娘,慢慢来。”

一刻钟之后,衾嬿迈进了野火原:一点气喘,一点红颊,不止一点的姣美。莱易望着她,侧过头等她走近,慢慢将一杯啤酒推到自己对面,伸手示请:“入乡随俗吧。”

“抱歉了,上次真是有事。 ”衾嬿甩甩头发,也不推辞,更不用杯子,“不过我想我可不是陌生人。”“好吧,西子,没必要又文绉绉又客套。”莱易的语气亮出一点刀锋,“你刚才在哪儿?”

衾嬿胸前挂着一条闪亮的项链,一只弓形的金海豚仿佛从那海沟中跃起,快乐地准备再次扎入水中。衾嬿脸上的微笑迷人,却也真诚:“刚好从万松岭上下来,一个人走那么多路过来瞧瞧你。你怎么天天喝酒?”

“不是天天。”

“难道因为我?”

莱易笑着不说话,目光离开幸运的小海豚,转到身边海报中普莱斯利销魂的背影上去:“我们才认识,能这样就挺好,干杯。”他是真想继续喝下去,“先说最想说的,你够漂亮了,何必还来抢我的事情做?”

“节奏有点快,我跟不上。”不过她立马猜到一半,枪尖倒转,“我猜你要在酒吧谈正事?”

“是。你太聪明。”衾嬿的智慧让莱易感到吃惊,“爷爷文集的事,我想来想去都还是应该由我来编啊,福克叔叔倒好,找了个局外人。”

“我

姨夫其实是为你考虑,他知道做这件事情要承担多大的心理压力。”衾嬿正色道,神情严肃,“莱易,我知道我一定不如你更了解里欧爷爷的过去,不如你更愿意为

他的文集付出,但编辑和整理这件事情说到底是一样的,而且女孩子可能会做得更细心一点。你相信我,我会做好的,或者,我们彼此帮助,一起做好。”

易盯着衾嬿眼里泛出的一点羞怯和焦急,一时语塞。这个时尚美丽,似乎有些傲慢的复旦高才生,已然让他感到了一种不可回避的力量。他拍拍脑门,认定这个与自

己势均的角色不再是仅仅路过而已。他举起杯子,和她干杯的右手使上了一点劲,金光闪闪的啤酒溅出,沾湿了他的手表、她的玉镯——他确实无言以对,他似乎只

能接受这种角色设定:拾遗者。

“你刚才也一个人么?没和朋友在一起?”衾嬿擦去洒出的酒,声音重新变得轻快。

“我没有朋友。”莱易平静的语气里不带一丝掩饰,“我早就放弃和过去联系了,更何况那些留不下来的人。”

“好羡慕你。”衾嬿低下头说,“我也扔下过曾经,却没法像你那么坦然面对,我时常觉得害怕,怕那些过去回来找我。”

“我又哪里会那么坦然。”莱易真切地觉得和衾嬿的谈话正变得越来越舒心,他太久没有和别人交流了,“我每天在图书馆望着那些自习的中学生,试图在回忆里寻找关于自己那段日子的点滴,想了又想还是一片空白。”

“你的遗忘在加速。”

“是啊,并不因为发生了太多,而是根本无须记忆。”

“那么我把里欧爷爷的记忆还给你?”

莱易摆摆手:“别了,你去做吧,你和福克是对的。爷爷已经发表的文章我几乎都读过,该去找那些散失的了。 ”

“那这个夜晚你要怎么过呢?”衾嬿撒娇的口气,透着纹路明晰的撩拨。

恐怕换作其他任何孩子,这时一定心有旁骛了。可莱易只是轻轻笑了一声:“我自然会想明白的,衾嬿,我觉得我能懂你。”

衾嬿点头:“我也觉得。”她之前的尝试略为草率,可莱易并没有让她跳下高台。

们又喝起酒来,心情逐渐逆着夜的轨迹变得开阔。莱易描述他通常寡言少语的状态,衾嬿则抱怨自己的生活忙碌却空虚;莱易不住劝说衾嬿给她的长裙加上一道婉转

含蓄的挂饰,衾嬿则希望莱易能把头发从现在的亚麻色染出点赤子之心。他们谈论村上的出格幻想,谈论索菲娅科波拉的清新尝试,谈论

R约翰逊的先锋蓝调,谈论那些越来越紧缩,却依然互有交集的文艺范畴。

“你看明白了么,原来我们在比酒。”时间溜走,每日小酌的莱易意识却依然清楚,“可它们不知道我对你的感谢。”

“别这样,莱易。”纤纤细细的衾嬿也绝对有量,“我等会儿还有活动呢,我要去跳舞,你和我一起去吧。”

莱易伸出食指摇了摇:“要么是我不喜欢吵闹,要么下次吧。”

两人同时起身,顿感脚下似乎踩着海浪,差点相撞。莱易笑着伸手扶在衾嬿白翠般的上臂:“我喜欢这种平衡感。”衾嬿咯咯笑开,把手放上莱易宽实的肩头:“哎,看来我还是人生地不熟。”

他们一前一后走出酒吧,回到苍天下。天气依然闷热,莱易抬头舒展颈椎,乌云竟然还没散去,一整夜,没下一滴雨。雷声慢吞吞地跟在小闪电后面,破在远方的远方,倍增无力的倦意。

“你回去吧,莱易,我明天上午走。这次拿到了书稿目录,就要开始工作了,下个月应该还会再过来。”此刻,衾嬿脸上的微笑竟依然一丝不苟地职业,“我们常联系。”

“好的,姑娘,雷雨将至,路上小心,一会儿回到姨夫家给我个信息。”莱易发现道貌岸然地与人为善并不是件多难的事。

“你想想,雷雨是什么味道?”衾嬿铺展开两人今晚的最后一个话题。

“如果去往童年……”莱易不假思索,“那是雪糕纸的味道。”

于是这个寒冰精灵一样的女孩掉过脸,碎步跑开,在十七步之外踮起脚尖,轻盈地转身,向目送自己远去的男孩交出了来自曾经的秘密:“莱易,以后,叫我珍妮。”

【为了忘却的兑换】

吧街已不见几个人,地上遍布垃圾,几个破碎的啤酒瓶立在那儿,墙角的水沟里流淌着刺鼻的脏水,混着酒和油的味道。巷口有一个卖烧烤的小摊,摊主不知去向,

只有铁架子上的黑炭还微微发着红光。莱易穿过空无一人的广场,又走过几条街,朝前方街角一个粉红色的小店走去。

两个女孩站在那洗头房的门口,一个跳着绳,一个在一旁数着,发出明亮的笑声。莱易远远就看见那个跳绳女孩丰满的胸脯肆意妄为地上下晃动着。等他走到跟前,女孩们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目光里没有任何好奇或者藐视——她们认识他。

莱易刚要拉开那扇半透明的移门,那门就先开了。一个衣衫不整的中年人略带惶恐地走出来,一脸紧张地向小街两边张望,却没看见面前的莱易,一头撞在了他肩上,那人赶紧向莱易道歉,然后急匆匆地,几乎小跑着穿过马路。莱易看见他满头大汗的狼狈样,觉得好笑。

头店里空间很小,唯一的光线来自天花板上那盏散出粉红光芒的日光灯。几个白色的水池在墙边排开,每个池子上都有一面镜子,镜子下杂乱地摆放着洗发水之类的

东西。进来的人最先看到的是镜子里的自己,然后才是左手墙边沙发上两个衣着暴露的女孩。她们都懒懒地半坐半躺,看也不看莱易,边修指甲边无神地盯着墙上的

一台电视机。她们面前的茶几上凌乱不堪,几个茶杯,许多拆开的零食包装,一个烟灰缸,旁边扔着一盒开了封的安全套。

靠近门的地方有一个电蚊香,蚊香紧挨收银台。如果不注意,谁都不会一眼就看到收银台后面那个藏在阴影里的老女人,她手夹一支烟,披着头发,同样一言不发地盯着电视,掌管洗头房的一切。她见过莱易很多次,不用再把生意解释一遍。

易倒是向她打了个招呼,然后指指墙角的一扇木门,露出一个询问的表情。老女人吐出一口烟,偏了偏头,示意可以进去。莱易扫了一眼沙发上的那两个女孩,还是

转身走出门,把刚才在外面数数的女孩轻轻拉了进来。这个被姐妹们唤作“小卫”的姑娘像个风筝,拉着莱易的手臂朝墙角的木门松松垮垮地走去。

里屋更狭小,却还被隔成了两间,每间都只有一张低矮的小铁床,连个衣架都没有。莱易刚打开门就听见了隔壁那间传来的假得可以的忘情叫喊,他皱皱眉头,没说什么,一把将身边的女孩推倒在床上。

“脱吧。”他其实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冰冷些。

女孩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脱去上衣,甩甩头发,双手伸去了背后。

他把她压在身下,亲吻着女孩的脖子和肩膀,然后除去了女孩身上所剩的一切,抚摸着她的身体。女孩也回应着抱紧他,两个纠缠的影子映上腐烂的墙纸。

个过程,莱易都不说话,他自己想做的,想要女孩做的所有事全都用眼神和动作来主导。他不会关掉那盏虚弱的灯,始终都要让女孩的面孔留在自己的视线之内。他

欣赏她的表情,尽管每次他面前的那张脸都完全不同,他还是会专注地看着女孩或睁或闭的眼睛,和她共同喘息。他从不允许被女孩抓住自己的手腕,这一点显得尤

为关键——进入陌生女孩的身体和进入陌生人的口袋本来就没有区别。

通常情况下,莱易拒绝任何试图把行乐时间延长的嬉戏,总是直接得无以复加——寻找和女孩之间一个隐秘的交点,在小床来回的摇晃中等待爆炸,然后头也不回地起身离开。

今晚和他之前的所有经历几乎完全相同,他默默地穿好衣服,最后摸了摸女孩消瘦的脸颊,就走出了房间。他来到老女人面前,把两张红色的钞票留在桌上那堆沾满唾液的瓜子壳上,拉开门走了出去。

大街上已经空无一人,午夜的凉风吹动路边梧桐的叶子,早已关门的大商场前的广告牌却还亮着灯,一辆出租车缓缓开过莱易身边……他不快不慢地走着,突然想起一句话:“××过后,一切动物皆忧愁。”

莱易望了一眼头顶重获自由的月亮,疲惫地微微一笑。

“再见,七月。”

是的,忧愁的他还记得。

(未完待续)

你可以爱我(六)

文 | 琉玄

琉玄 | 最世签约作者

已出版作品:

《东倾记·神启》《东倾记·啸世》《宅不宅之暴走香港》《宅不宅之玩转东京》

Chapter 6

1

能是车内气氛沉默得叫林森有点毛骨悚然,他打开了广播,里面是一个女人端着和蔼慈祥的语气拉着尖细的嗓音高声朗诵着“北京天伦不孕不育医院

AAAAA级男科……三甲专家坐诊……”完了以后,下一则广告是一个男人以沉重的叹息开头道:“我不行了,老婆成天不给我好脸色看。”接着就是一个爽朗的

男声向他传授自己如何又行了的经验,吃了什么什么药,你就是能爬楼打飞机的大金刚。

连着几条都是类似的广告,让正沉浸在自己营造出来的严肃气场中的我有点绷不住了,终于忍不住啧啧咂嘴,喷了一句:“怎么全是这种广告,敢情咱大天朝人民都成天关注下半身还生不出孩子呢。”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嘛。”林森随口附和了一句后,关掉了广播,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态度顺嘴问道,“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这时候吃午饭会不会太早?”我拍拍身上的居家裤,耸耸肩,“我没带钱包。今儿你请。”

正巧遇到红灯,林森踩一脚刹车后,转过脸来盯着我问:“我是不是不该管这闲事?”

照理说,这会儿我该正经面对他了,只可惜啊这小子现在这张被打肿的小脸实在有点滑稽得可怜,我忍不住“噗”一声笑出来,伸手捏一把他的小下巴颏儿:“瞅瞅这吃饭的家伙多让人心疼哪,回我家去上点药吧,姐帮你修修。”

林森翻了个特别婊子相的白眼后,不接我顾左右而言他的招,摇头晃脑起来直奔主题:“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不爱我管,我也得管!管定了。”说罢,他可能怕我打他,把脸又转回去,却以江姐般坚毅的侧脸对我发话道,“甩了他。”

我没接茬,盯着正前方的大马路发呆,在信号灯亮了后,哼哼两声示意林森踩油门。

“看

起来倒是个十佳好人,背地里搞这些阴谋诡计……”林森执意要跟我把这事儿说个明白,开始教训起我来,“你说你平时一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机灵相,怎么就

能这么简单就被丫把到手了呢?多简单的手段,你就一丁点儿怀疑都没有?时机那么巧,那混混带把刀子特意在停车场里蹲点就为去打劫你这从面相看就知道买不起

车的穷二代?他就好像盖世英雄那样踩个七彩祥云来救你?”

谁穷二代了?老娘没钱,咱爹可是大大地有!——虽然想这么反驳,但其实

凌虎剑的家产跟我一毛钱关系都没有,只好把话咽回去。既然躲不开关于董彬的话题,我便悻悻地应付了林森几句:“你说啊,看他一副憨憨傻傻的老实人相,为了

泡我还真是没少动脑筋,流血流汗的。”

“你可别下一句话要告诉我你被他感动了啊。”林森特嫌弃我似的撇撇嘴,“知道了真相以后,你还要继续跟他好?你平时那股子冷血劲儿呢?”

“我这谈场恋爱吧还整得跟电视剧似的——还有真相一说呢——我半天都没反应过来。”不想再和他纠缠这破事,我拍拍他大腿冲车窗外道,“嘿!嘿,反正都到这儿了,去墨墨家叫他出来玩吧。”

为了向我表示不满,林森横眉竖目地“噗噗”出气吹着自己的刘海,他刚准备掉头,被我一嗓子吓到踩车,“停!停!”我叫道,“拐回去!”“这儿是单行道……”他不满地抱怨,“姐姐您这是看到天上掉下来五百万了这么激动?”

“死贱人!敢欺负我们家墨墨!老娘今儿非喷到你‘人间难得几回闻’不可!”没工夫解释,我骂骂咧咧地打开车门就冲了出去。

2

远远地就看见在一经济型酒店大门口,一男二女在那里拉拉扯扯,旁边数个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在那儿指指点点,我心说这是捉奸现场吧还想看看原配跟小三儿哪个漂亮呢,结果一眼扫过去差点没叫我背过气去,那对夫妻是郝大伟和猫猫,被猫猫指着鼻子骂的是墨墨!

等我奔过去,猫猫正动手拉扯墨墨的长发,平时跟家里撒起泼来能胸口碎大石的墨墨这会儿就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小娃娃一样任由对方摆弄。

“光天化日的干什么呢你!”我大喝一声跳到俩人中间,把猫猫的手猛力拍到一边去。

“凌佩!”猫猫见了我先是一惊,然后一副料事如神诸葛亮的模样“哦,哦,哦”地“哦”了数声,指着我尖叫道,“好哇,就知道跟你脱不了干系!肯定是你在背后出谋划策,就你唯恐天下不乱!”

“你是没睡醒吗?睁着眼说瞎话,我干什么了?”我挡在墨墨身前,其实这场面是怎么造成的,我心里已经有了数,所以双眼一个劲穿过猫猫的肩膀,去怒瞪她身后站着不吱声的郝大伟。

“装什么蒜!你撺掇这个死人妖勾搭我家阿伟,你们都不是好东西!”猫猫叫嚣着就要动手推搡。

赶忙退后一步,冷哼一声后扬起下巴用鼻孔看她,把骂架战斗力全开道:“呵,你一上下两张嘴的女人管不住自家男人大老远从天津跑出来找男人,你怎么不从自己

身上找问题?这身子不行了连脑子都不行了?”不等猫猫张嘴反击,我又立刻冲郝大伟连珠开炮,“郝大伟!你有本事偷腥你站出来说句话啊,吃着碗里的守着锅里

的,吃相这么难看,白长着三条腿,无胆匪类——不是男人!打哪儿来滚哪儿去,都已婚人士了,就不能跟你家黄脸婆好好过日子?”

习惯了被女生围着尖叫的郝大伟是个特要面子的男人,这会儿被陌生的大爷大妈们当个丑角笑话,他心里肯定不好受。被我一激将,边沉声说着“不是你们想的那样”边拉着猫猫就往后拽,摆明了想收场。

但是下决心要鱼死网破的猫猫挣脱了郝大伟就扑过来,真好像野猫一样挥舞起一双老长的尖指甲要挠我。看到我被牵连,墨墨这会儿也不装死了,飞身过来跟她扭作一团——他再身形细瘦也毕竟是个男人,转瞬就占了上风。

见一直闷不吭声听数落的墨墨发起飙来就像疯狗一样不好惹,猫猫边挠边退:“死骚货!

偷人精,你动我一个试试?”同时不住冲身后的郝大伟求助,“阿伟,阿伟!他打我!你倒是过来打他啊。”见他不动弹,她突然痛哭起来,少见地不再冲他发嗲,

竟然骂起郝大伟八辈子祖宗来,“好哇你个郝、大、伟!老娘白心疼你了是不是你丫狼心狗肺胳膊肘往外拐你搞男人你这个不要脸的死变态——”脊梁骨快被路人戳

穿的郝大伟,面子再挂不住地暴喝一声“×”后,屁也不放一个就甩下猫猫转身走了。

这时候林森才姗姗来迟地扭着登场道:“别闹了!我报警了。”

报警?我们同时转过身来看向一脸无辜的他想,为捉奸这事儿报警有点闹太大吧?

“当然得报警。”他指着自己的脸委屈得要哭了,“我都被打成这样了。”

猫猫一怔,那神情似乎真在回忆刚才的混乱扭打中,她是不是把林森的脸给揍了?看得我真为她的智商捉急。

不晓得是真被林森唬住了,还是眼下觉得以一敌三太为难,她转身去追郝大伟。人跑出老远了,我们还能听到她拉长的哭腔,“阿伟——阿伟啊——”

大戏唱完,周围闲得没事的群众还意犹未尽地上下打量我们仨,像是要在脑内再给我和林森编排点戏份来似的,我叉腰一个个把视线瞪回去道:“看什么看?散场了,明儿赶早!”

我检查了一番墨墨,看他除了手上被抓破了几道,没受什么伤,拉着他上了林森的车,才双手捧住额头叹气:

“你啊你……”这里没外人,我酝酿了一会儿情绪后,对他不客气地实话实说:“这次是你理亏。人家现在是有妇之夫,哪像以前你未婚他未娶的,大家搞搞暧昧生活多滋味——现在你再跟他纠缠,岂不是蓄意破坏人家夫妻感情,谁看你都不在理——你怎么就想不开呢?”

墨墨憋着口气,傲气十足地一甩长发后给我一句:“他说想我了。”

“他嘴上说说你就倒贴,你有点出息。”我急火攻心,把话说得重了,“他跟你表过态吗?他要真喜欢你怎么还跑去结婚?他拿你当不要钱的调剂品!”

“那你说我怎么办?佩佩!”墨墨转过脸的同时,泪水夺眶而出。他就那么把他那双细长的眼睛瞪得像一对铃铛,眨也不眨一下,眼泪唰唰地冲下来,厉声问我:“你倒是告诉我怎么办啊?”

能怎么办?我答不上来。

他只是想起来的时候好像逗小狗一样拍拍他的头,他就心满意足得不行,自作多情地以为他的心开始向着自己倾斜了一点点,即使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点”,他都当成宝,以为这样下去积少成多,他总会和他在一起。

殊不知像他这样只爱自己的人,四处给人“一点点”,给出去的总量甚至连地板上积的一层灰都不如。

能怎么办?我想,只有一开始就擦亮眼睛,告诫自己不要爱上人渣。只是听起来很简单的一件事,很多人都做不到。

3

这剩下的大半天我和林森都在陪墨墨,他说要去吃饭,其实是坐在对面看我们吃,他手里拿着一罐露露,好像林黛玉附体一样唉声叹气,时不时抬头看一眼正讨论这菜好吃那菜下盐太狠了的我们,摇摇头,又低下头,结果连水也没喝一口。

看他那糟心的样子,弄得我有点消化不良。

然后他又在天桥上发疯,几次三番试图跳下去,还好有林森从后面把他抱起来,一转身像丢小狗一样丢到一边去,我忍不住为他拍手叫好:“看不出啊瘦得像个零,臂力倒是个一。”

林森正要冲我摆出健美先生的姿势嘚瑟一下呢,墨墨在他身后狠狠“呸”了声:“是老娘太轻盈好吗?”——也是,难民见了都要掬一把同情泪的墨墨估计体重也就四十公斤出头吧——瘦成这样了,他还是打死不说真实体重,动不动就说“再胖下去没人要了”的话。

这方面他和林森都比我像个女人,就在刚才我说想吃根梦龙,愣是被他俩以“反式脂肪消化不了要发胖”为由给拦住了。

夜深人静后,墨墨开始冲路上遇到的男人们吹口哨,浪笑着一口一个“帅哥”地叫,其中有几个没看出来他是男人,还羞涩地回头招了招手,要不是我跟林森抓着他,他真能扑上去把人家给吃了。

他就是这样,越伤心,越神经。

折腾累了,墨墨走进了一家美发店准备为疯狂的一天做个华丽收尾,他要把他那一头乌黑漆亮的长发染成金色,我和林森默契地对视一眼,以心电波交流道:“嗯,想象一下还挺带感的?”于是因为我俩的好奇心同起,就没阻止他。

在墨墨躺到洗发台上跟发型师助理调情时,我和林森为了躲各种头皮护理的推销,便和墨墨说好了我俩出去溜溜,等他弄完了发短信叫我们回来参观。

来到灯火通明、飘着烤串味儿的街上,抬眼瞧见林森正要张嘴,我就知道他要提董彬,赶紧先拿话给他堵了:

“哎,不说说你跟小高是怎么回事啊?”

“有什么好说的,她就是不愿意跟别人分享我呗。”

林森边说话边伸手过来够我的手。

我躲开他的手,翻了个白眼说:“能做到跟自己的亲娘分享老公,有这博大胸怀的姑娘要么死在古代了要么还没转世呢。”

“哟,你这白眼翻得略得我精髓啊。”他不依不饶地过来牵起我的手,迫使我站定了转过去看他,“你看我长得好看不好看?”

在林森身后不远的地方,有一片宵夜摊,三五成群的大老爷们儿和零星的阿姨姑娘们在那里吃喝扯谈,风中捎来浮浮沉沉的炭火气味和烟酒味儿,那边厢是好一番人间生活的俗世美景,这边厢的林森站在路灯昏光下,那张脸美得不接地气。

我装模作样地端详了他一番后说:“这脸要是消了肿,估计还行吧,勉强称得上好看。”

容貌上太有自知之明的林森才不需要从别人那里找存在,他无视我的点评,凑过来特认真但在我看来贱兮兮地说:“我长成这样,就是天生吃女人饭的,这叫天命难

违你懂不懂?”不等我学墨墨冲他来一声“呸”,他挺起胸抬起头地像在宣布一件特别自豪的事继续说,“再说了,我喜欢女人,比起这世间万物,我最爱的就是女

人。每个女人在我眼里都有她最独一无二的美好,有的温柔,有的泼辣,有的成熟,有的稚气……”

见他数起来没完,我不耐烦地突然双手捧起他的脸,盯着他的眼睛打断道:“啧啧,瞧瞧这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哦。”他好像琥珀镜面一样的瞳孔里是我的影子,“你倒说说看,我美在哪儿?也夸下姐,使劲夸,把我夸到能飘起来最好。”

“你啊,你……”林森迟疑时,他的瞳孔微微张大了一圈,“你不是女的。”——当他这句话出口,我条件反射地顺势掐了把他受伤的脸——“嗷——”他号了一嗓子后,捂着脸退了半步道,“你是我哥们儿。”

“去。”我抬脚给了他小腿肚子一下,就像读书时一样。

他努努嘴:“没长进。”

谁没长进?某人小时候要比现在可爱得多,坦诚得多。我在心底嘀咕。

“贝贝,我跟你说个秘密”——我还记得呢,个头比我还要矮的时候,林森在他那个复式房型的家里,趁着四下无人时拉着我的手,附在我的耳边说——“其实,我们家很穷。”

所有的同学都知道林森家里很有钱,他穿的衣服很贵,他用的文具是外国名牌,他是住在大房子里的小王子。但其实不是,林森告诉我,他妈妈是有钱人家出身,带了很多钱出来和爸爸私奔、结婚、创业,一开始赚了很多钱还买了大房子,后来破产了。

“妈

妈她有好多男朋友,他们会从国外带鞋子玩具和牛奶给我,还会给妈妈钱,但是别人给多少,都不能让我们家像以前那么有钱,所以妈妈和爸爸都很不开心。”林森

说这话时,不自觉地用力搓揉着我的手,用他那故作大人腔调却稚气十足的声音发誓,“我长大以后要挣很多很多钱,让我妈重新过上有钱人的日子。”

时连《名侦探柯南》的剧情都嫌扑朔的我真的有听没有懂,就记住了林家没看起来那么有钱。随着年龄增长,我才渐渐明白了林森那简单几句话背后的复杂含义。或

许他没有表面看起来的那么快乐,但每当我正要为他感到难过时,他只要在光照下冲我咧嘴一笑叫声“贝贝”——我就只觉得他是个单纯的小傻 ×。

我真希望他就真是个永远不懂悲伤,满心快乐的傻子。

“我希望你能找到真爱。”我从回忆里抬起头来,突然就伤感了,牵起林森的手认真地对他说,“而且,你的真爱很有钱。”

“我要找不到呢?”林森或许被我感染,他的笑容显得有些迟疑酸涩,“如果我以后老了、丑了,没人要了,你会要我吗?”

我不小了,不想再做个情绪忽明忽暗的文艺少女,多没前途。所以为了极尽所能地破坏当下的忧郁气氛,又甩开了他的手,拔高声调道:“你想得美!都油尽灯枯了才想到给老娘接手,要你何用?”

以为林森会顺着我的话耍贱,他以前没少跟我开“贝贝,你不趁着帅哥我还鲜活健美的时候尝口鲜吗?”的性骚扰玩笑,结果这厮是青春期还没过去吧?愣是扎在中

二情绪里不出来,表情特惆怅地双手搭着我的肩说:“说真的,假如我俩到了四十岁都还没结婚,要不就一起凑合过算了?”

“死开。你

没人要,老娘可抢手着呢!别咒我。”我打开他的爪子,转身准备回去美发店,半天没听见丫那狗腿啪嗒啪嗒跟上来的声音。心说,得,这屁娃子,哄哄他吧。我转

过身,叉着腰叹气对他说:“看在咱俩的交情上,要真有那时候,全世界都不要你了,就来我家吧,只要我活着,就有你一口饭吃,管饱。”

他心满意足地笑了。

4

陪墨墨做头发直到凌晨才回家,电梯六点才开,我只好走楼梯,然后被一坐在我家楼层的庞然大物给吓得摆出了奥特曼打怪兽的姿势,惊魂未定的我才从楼道窗口里透过来的朦胧晨光看清楚,是董彬那个大高个。

楼梯窄,他抱着一双胳膊委委屈屈地坐在那儿,把头埋在膝盖里在睡觉,他身旁放着一个7-11的袋子,里面全是我曾经提过很好吃的蔬果干。

他这模样,看得我心口一阵酸,真想招呼四面八方的人说:“看哪,这是我男朋友。”——但这甜蜜感没持续半分钟,林森那小贱货的声音又如在耳边:“甩了他。”——我不要!

“哎呀。”我禁不住轻呼出声,因为我没料到自己内心竟然会直截了当地拒绝林森的建议,看来我并不如自己暗示自己的那般不在意董彬。

“嗯唔。”听到动静醒来的董彬,揉揉眼看向我,神色恍惚了半晌后长舒口气,“你上哪儿去了?”他站起来,在站在下方的我眼里看起来好像个小巨人。

“我陪墨墨去了。”说着,我穿过他的身边从口袋里

掏出钥匙,走去开门。

“对不起。”董彬跟进家门后,立刻掏出一个SWAROVSKI的正方绒盒给我,“上次的事是我的反应不对,让你失望了,我保证不会再有下次!即使你叫我上战场,我也不会有任何犹豫。”

一时间我以为他主动坦白关于停车场里发生的事,但是转念一想又明白,他是在说地铁里发生的事。

“这我不能收,太贵了。”我把他手里的盒子推开,并不是在赌气,而是我打心眼里觉得跟他的关系还没深入到我能大方收下贵重礼物的程度。

“你是我女朋友。”他目光炯炯地盯着我,语气正直得像在宣誓,“别说一条项链,今后你想要什么,我都买给你,你不想要的,我看着好的,也要买给你。”说着,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条设计奢华的项链,由十二朵花瓣水晶环绕着正中最大的暗蓝色宝石。

真好看,一种沉重的华美感。我隐隐想,似乎并不适合我。

董彬想替我戴上,我见放在桌上没带出门的手机的提示灯在闪烁不停,便趁势从他身边溜开,打开一看,三十六通未接电话,全部来自他,这个现在站在我屋里,手里端着华丽的首饰盒子,神情紧张局促的男人。

他是我男朋友。我对自己说。然后走向他,让他为我戴上项链,从没有佩戴首饰习惯的我,脖子上瞬间感受到不适,沉甸甸的。

董彬让我转过身来面向他:“真适合你。”他浓眉下的大眼笑得弯起来,瞳孔里亮晶晶的。

“我有话要问你……”我抬手搭在他右手臂上,轻轻摩挲着他泛着温热体温的衬衫布料,这下面藏着的是他为我承受的一刀。

虚假的、充满谎言的一刀——或许会切断我们之间一生缘分的一刀。

5

郑菲顺利抵达长沙,见到了她的网友——应该说新男友才对——如果说风华正茂的年轻女孩飞跃一千五百多公里去见个正直青葱年少的男生,只是想一块喝个茶聊聊天,她乐意,他也不会答应。

她是奔着新恋情去的,我希望他不是只想玩一玩。

好在从视频里看,他们应该是确定关系了。郑菲那傻妞儿笑得合不拢嘴地搂着他的“汤圆”,将她的大脑袋瓜枕在人家小男生瘦削的肩上,冲我一个劲地挥手,好像下一秒就会隔着屏幕冲我派喜糖。

汤圆不像他的网名给我的印象是个胖子,他很白净瘦小,笑起来非常腼腆,普通路人的容貌让我为郑菲感到踏实,觉得她找到了一个老实的好素材,雕琢一番后一定是个好老公。虽然他比她小三岁——

小三岁。得知这个年龄差时——鹿鸣瞬间在我脑海里跑了过去。

会突然想起他不是没有原因,最近上 QQ时总能遇上他,俩人一通聊,从各地的美食到北京上海的房价,常常一不小心就聊到天亮,那孩子意外地跟我很合拍,让我对他产生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他还是处男。XD”——结束了视频聊天后,郑菲发了这样一条手机短信给我——如果她现在在我身边,此刻的她一定会抱着我的胳膊,扭捏作态地嘟着嘴说出这句话,然后再像黑山老妖一样发出“哼哼呵呵”的笑声一抹嘴,做出 XD的表情向我表示她吃饱了。

傻丫头。现在很幸福吧。我想起第一次见她,头上顶着两个团子的发型,穿一袭白色裙子,大眼睛大嘴,笑起来双眼眯缝着看人——因为她是近视,又不愿意配眼镜——特别不肯定地跳到我跟前,犹豫地歪着头问:“请问,你是娘子吗?”

因为我们这对闺密太亲密无间,很多人以为我和郑菲是老同学,其实我跟她是从网友关系变成的朋友。

那是个相当小众的灌水论坛,注册会员也就几千人。

有个小三儿发了篇炫耀自己男人如何嫌弃原配;如何与她真心相爱,拿原配的钱给她买包的帖子。一开始挺冷清的,直到原配现身,在帖子里吵了起来,当时看客居多,没人帮她说话,而小三满口脏词儿,渐渐把原配和她的几个三观正直的帮腔者骂到快失踪。

我看不下去就进去说了几句,小三果然反应迅猛地逮着我开骂,当时第一个站出来和我同一阵线的就是郑菲,一来二去我俩就搭起了相声台子,她叫我“娘子”,我喊她“相公”,演起了一出大宅子里的苦逼戏。

“好哇不要脸的东西你又拿老娘的钱出去嫖,还给窑子姐儿买个破布包瞧她嘚瑟的!你就不怕染一身病回来!”

“咳咳咳咳这不是给娘子你找小姐妹吗?让她伺候你洗漱拉撒,为你提鞋洗脚咳咳咳咳咳咳。”

“别咳了老爷你的肺都咳出来了。”

“哎哟当心点你别踩着。”

就这么唰唰唰地演了几页,后来广大群众看着喜庆也加入进来,这“大宅子”里就多了姑奶奶她舅舅、老爷他表哥,左右邻舍的黄姑娘陈嫂子和用人甲乙丙等等等等,最后盖成了论坛里第一高楼,水到版主出来锁帖为止。至于那小三什么的,早已经被挤对得没了影子。

我心里画了个圈,最外层是陌生人,往里依次是:熟悉的陌生人、熟悉的人、表面朋友、普通朋友、知根知底的朋友……直到,好朋友。如果有人想要走到最中心的位置,是堪比跨越千山万水的难度,可是对于郑菲,我却是几乎立刻让她住了进来。

是我见过最单纯最缺心眼的姑娘,林森听说了后要求见面,然后一场相处下来,他对我惊呼:“郑菲的大脑一定是一颗水蜜桃,上面一道褶也没有!”——那之后,

他就管她叫水蜜桃,郑菲捧着脸陶醉,很高兴有个帅哥夸她皮肤好——她就是这样,别人说什么,她照单全收。她能眼睁睁看着别人算计她,只要加害者说一句“我

无心的”,她就傻呆呆地点头回一声“哦”。

如果由我来分配命运和爱情,我会给她最好的,她值得。

“悠着点,别把人家玩坏了。”我满脸克制不住的笑意,按下发送键,等到她回复的短信:“以后你跟董彬、我跟汤圆一起办集体婚礼哦! XD”

我的笑意就像被飞来导弹击沉的小渔船,转瞬沉入海底。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想太远了吧!”“其实我跟董彬……”——输入了几条不同的内容,再删除,甚至调出了郑菲的电话想给她打过去,最后还是只回了她一个表情符号。

丫头现在正在甜蜜时刻,扰人恋爱天诛地灭啊。我把手机扔到一边,看到电脑上的 QQ里,鹿鸣的头像亮了起来,我想也没想就点开了对话框,向他打了招呼。

6

坐在雪白的办公桌前,我看着自己的手机静悄悄地躺在干净整洁的桌面上,存在感强烈得突兀。我想,从今往后这一小片地盘就是我的第二个家,我应该毫不客气地堆上许多私人物品来给这张桌子增添点主人的气息,于是把包里能拿出来的东西都摊了上去。

董彬从我的视野里完全消失了五天,那天晚上过后,他一条短信也没给我发过,因为刚成为朝九晚五的上班族不久,光是工作的事和对新环境的适应不足就够让我忙得四脚朝天,所以也没太在意情感问题。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那晚,我劈头就这么问。

董彬像是早为我这句话做好了准备,脸上浮现僵硬的轻松笑容:“什么?你开始对我过去的情史感兴趣了?”

“如

果你的目的是泡我,现在已经成功了。如果你的目的是让我心存愧疚,那抱歉,你想象不到我有多冷血。”我双手抱在胸前,歪着身体和脖子——这是个标准女流氓

的站姿,摆明了不想进行一场你来我往的正常谈话——想到林森的评价,我重新站直了,口吻也缓和了一点,“既然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你是不是该把话跟我说清楚

了?”

董彬真的很不擅长撒谎,他明显有些不知如何应对了,声音从嘴角里不情不愿地漏出来:“你在说什么?”

然后我们吵了一架,事实上是我单方面在挖苦、讽刺他,董彬只是闷不作声、心事重重、双眼充血地盯着地面,在我一声声“看着我!”的喝令中,坚持地盯着地面。

最后也没有吵出个结果来,他不主动坦白,我也绕开主题走,偏偏不肯说出来我已经知道了出事的那天是他设计的局,因为我想听他亲口承认,那样我还能说服自己,和他继续走下去。

我并不想轻易放弃这段感情,在我的世界里,除了劈腿不能原谅以外,其他都好说,但我容不下谎言,你骗过我,只要你告诉我,我会生气,但气会过去,于是一切如初。

可是如果你不告诉我,那就是又一次欺骗。

董彬最后离开时倒像个被诬陷的孩子,而我则被对比成了仗势欺人的恶棍。林森曾批评过我过分得理不饶人,凡事都要计较出个黑白分明来,不给理屈者台阶下。

为什么我还得为犯错的人着想?我反问他。

因为我们都是人,人都会犯错。林森回答我。

我犯过错,冯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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