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太后显得态度缓和多了，重新举起那根短而圆的玉尺，在她那张不管怎么拼命修饰、也还是一张六十三岁老太婆才有的老脸上特别轻柔、特别细致地来回滚动了两下，然后说道："你这小蹄子，难为你还知道得记住教训，算我这些年没白疼你。"
四格格听此赞语，不敢稍觉得意，只是更加小心地说道："多听老佛爷教训，是侄女儿最大的福气，别人想有这样的福气都想不来。"
慈禧太后略点了一下头，又举起玉尺在脸上来回滚动了两下，然后就像平时心情特好的时候与四格格闲聊家常话似的，慢悠悠地说道："那支凤簪上的那挂钻石流苏，用了那么多颗齐整匀净、清水滴似的钻石，要串这么一挂流苏，可不容易。恐怕你阿玛派人到许多家外国洋行去搜罗了之后，才得以配齐全的吧？"
四格格毕恭毕敬地答道："我阿玛派去的人在东交民巷问了五、六家外国洋行。最后，是将一家英国洋行和一家日本洋行各自拿出的一些看着还算合适的钻石都买了下来、凑在一起，才配齐全的。"
慈禧太后听了，不禁轻轻地笑道："去年冬天，你阿玛曾孝敬我一副镶红宝石的白金镯子，说是他从东交民巷的一家德国洋行兑来的……从这回攒配钻石流苏的事儿来看，你阿玛现在跟英国的、日本的洋行来往得倒更多、更勤了一些……"
四格格听慈禧太后说到"英国"、"日本"这两个国名的时候，语气中似乎别有深意，待想装没注意、却又不敢，待想赔笑着说几句回话、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就在四格格犹豫着的时候，慈禧太后却自顾自朝膳桌那边扫视过去，只见她晚膳分例的那一百多道菜肴饭点早已经摆完，皇后叶赫那拉静芬、瑾妃、大格格等人都大气儿也不敢出地侍立在膳桌旁，李莲英、崔玉贵这两个亲信阉奴则带领着几个准备伺候"打碗盖"的小太监也低着头、垂着手地侍立在膳桌旁等着她发话。
慈禧太后有些不耐烦地吩咐道："用膳！"于是，李莲英立刻向那几个小太监传令"打碗盖！"
那些银盖子被纷纷揭开了，一百多道菜肴饭点中，最显眼的就是一道全鸭鱼翅火腿汤，这道菜盛在一个明黄色凤纹龙饰、口径二尺有余的瓷制大汤碗中，摆在正位于慈禧太后面前的那张膳桌的正中。皇后叶赫那拉静芬按照每天服侍慈禧太后"进晚膳"时的规矩，用一个小汤匙从那个大汤碗中舀出一些羹汤，盛在一个小碗中，然后，双手捧献到慈禧太后跟前。慈禧太后将那羹汤略瞄了一眼，就微微皱了眉，说道："就没有什么新鲜的吗？怎么还跟昨儿一样，又是鸭子？我昨儿吩咐换换口味，哼，今儿就加了点子鱼翅火腿来凑合！怎么喳，敢对付我？"皇后叶赫那拉静芬顿时吓得慌了，正捧着小碗的双手开始微微打颤，几乎没将羹汤从碗中泼出来。慈禧太后见状，先瞪了她一眼，然后叹了口气，说道："放下吧！别没事总端着，你又不是摆执事的！你是皇后，别只一味地瞎老实，不然的话，你怎么能压得住阵？难怪那个'小妖精'不怕你！"--"小妖精"，是慈禧太后给光绪皇帝的宠妾珍妃起的外号。
皇后叶赫那拉静芬将手中的那个小碗放下之后，慈禧太后又朝靠近瑾妃面前摆着的一道菜故意看了看，然后向瑾妃问道："那是什么？"那道菜是属于慈禧太后平时用膳必备的"四大抓炒"之一的抓炒腰花，正按照规矩拿着一双紫檀木镶银的筷子、准备给慈禧太后布菜的瑾妃此时来不及猜想、也不敢猜想慈禧太后为何要问这个根本不必问的问题，立刻小心翼翼地答道："奴才回老佛爷，是抓炒腰花。"慈禧太后一听，略撇了一下嘴，冷笑道："臊烘烘的，谁吃那个！"瑾妃带着一脸的卑屈和恭顺领教了慈禧太后的这句语意多端的咒骂，与此同时，在她心中，她简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更痛恨慈禧太后，还是更痛恨她的那个与她同父异母、与她一起同为光绪皇帝之妾的妹妹珍妃……
慈禧太后发了一阵脾气之后，才正式开始"进晚膳"。她今天其实胃口还不错，因此，当大格格将一盘茉莉虾仁端到她面前、赔着笑请她赏脸尝尝之后，她一下匙觉得味道相当好，竟一口气连着吃下去足有小半盘子之多的两大匙。李大姑娘在她哥哥李莲英的眼色指挥之下，又忙不迭地将一碗奶油冬笋白蘑汤端到她面前，她立刻就喝了两大口。然后，她从端郡王载漪的福晋叶赫那拉氏捧献过来的一碟炸春卷中挑了两个如风卷残云一般一口气嚼吃了下去。吃了一阵，尝过数十样菜品之后，慈禧太后终于显得很舒心地笑道："难得有这么饿的时候，吃了这么半天，竟还想再找补点饽饽儿吃。"四格格一听这话，连忙颠颠儿地将一盘海螺蒸饺捧了过来。她笑着看了四格格一眼，将那小巧的蒸饺拣起一个来，略尝了半个下去，然后，她向缪太太招呼道："你一会儿也尝尝这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