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茫然望着站在烽火台上的男人朝他召唤而来的直升飞机挥手。飞机带着巨大的轰鸣声，离我们越来越近。直到来到我们的头顶，机舱中就有人扔下了一条长长的软梯。
此时我脑中犹然混乱不堪。该怎么办？难道我要坐视婷婷和韩雪惨遭不测？赵向阳惨烈死亡的那幕揪着我的心肺，让我难受得无法呼吸。这时我才明白，其实我根本就没有选择。蓝星这次真的抓到了我的痛处。于是，我像具麻木的人形傀儡，默然跟在‘周律师’身后登上了飞机。
也不知飞了多久，飞机在一处荒无人烟的野外停下。接下来，我们换了辆早就等候在那的大型越野车，车辆载着我们驶向前方那片雄伟山脉的深处。停下来时，我们已置身于一片高耸的山峦之中。天色有点暗了。周律师带着我，朝着附近一处看上去颇为天然的洞穴走了过去。
进了洞穴，周律师走在了前面。他在黑暗中亮起了手电筒，不时寻找着什么。一边走着一边介绍道，“这里是我们在地球站稳脚跟前最早的基地。它很隐蔽。当我们站稳脚跟，也就没必要这样小心翼翼了。将你的朋友们安置在这，一方面是因为这里有些用得上的东西。另一方面，除非有我们带路，否则你不可能找到她们。”
我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洞穴入口十分狭窄，可越往里走就越是宽敞。行走一会，周律师就在长廊的一处岩壁前停下脚步。他面对岩壁站立了一会，也没做什么，突然岩壁就活动起来。随着几声轰隆隆的响声，敞开的岩壁后显出了另一番天地。我跟在他身后，顺着这条新通道继续前行，越往前，视野越是宽敞光亮。再走了一会，我就感觉自己已置身在一处现代化的建筑内部。
“我们尽力尝试去理解人类。所以我们以人类的身份在世间活动，也以人类的生活习惯建造了所有一切。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成了一个人类。这很好笑，对不对？我学会了人类的生活习惯，理解了人类的思维。但我们本质上是完全不同的生物。”
“作为一个种族，人类整体上缺乏清晰的使命。如果只是以本能行事，人类永远都成不了杰出种族。当然，我们很快会解决这个问题……”
听着他的唠唠叨叨，我在这座秘密基地中见到了越来越多的人影。他们当中有男有女，有些年轻，有些年老，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少说有十几人。他们围在一起像讨论着什么，见到我们也并不吃惊。有几人朝周律师热情的打起招呼，像老友般相互寒暄调侃了几句。与他们道别之后，我们又穿过许多用途未知的房间、以及一道长长的走廊，最终来到了一处电梯入口。
上了电梯，周律师突然出声道：“看到他们了吗？其实他们回到这里也没多久。跟我一样，他们潜伏在人类社会、有各自的职责，好些人也都有了自己的人类家庭。不同的是，这些家伙的本质有些变了。他们贪图人类世界空洞的繁华。我不知道你和那个女孩从哪听到了我们的事情，上面也不知道。所以保险起见，我们把他们召集了回来。”
他莫明的笑了笑，很快又变得面无表情，“这些家伙大概不会活得太久了。迷失自我是件非常危险的事，对吧？”
我照旧没有回应。
出了电梯，我吃惊的发现自己处在了一处宽阔广场之中。这是一处高达10米的宽广空间。天花上布置着一道犹如蓝天的光幕，光幕散发出的光芒将整个广场照得通亮。在广场上，我见到了花园、喷池、还有与下层明显不同的房间布局。难以想象，在一座荒野山峦的内部居然有一处这样的空间。
他看着眼前景色，陷入了沉思。好一会儿才叹道：“最初穿上人类这一身皮囊的时候，我们在这里接受了很长时间的训练。我们就像一群闯入埋藏着无穷宝藏宝库的海盗，满心欢喜的等待着收割果实的时刻。为了这一天，我已经等了太久了。”
他转过头，带着迷之微笑，看着我说道：“李志先生，你的朋友就在此处的某个房间等你。不要忘了你会决定了她们最终的命运。其实我们并不需要你为我们做些什么，你只要乖乖配合我们的研究就好。当然，如果你愿意，也可以跟随我们踏上征途。相信我，你的未来不可限量。”
我呆了一会，问道：“你们所谓的征途又是什么？”
他神色严肃，应道：“追寻真神脚步的路途并不平坦。我们有强大的敌人。如果不能从那些异端的尸骨堆上爬过去，就永远也见证不了真神的伟迹。等星门开启，我们成为同伴，你就能知晓当中的一切。”
我沉默不语。我知道方心妍的计划完蛋了。是我的错吗？我不想知道。她说得没错，我就是个无药可救的白痴。
跟在‘周律师’身后，我们穿过广场，向过道尽头的房间走过去。来到门口，他为我打开了门，然后做了个请进的手势。我没去看他，毫不犹豫的大步朝房间踏了进去。
“这是与众不同的空间，但你很快会适应的。”
身后的声音明明近在咫尺，可我却感觉到它飘忽不定，就像是从遥远的某处传来的回响。而在我踏入房间的那一瞬间，眼前景物就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这个房间里，我眼前忽地一花，居然见到了一处宽阔的操场。而在操场旁边，则伫立着几栋瞧着分外眼熟的大楼。这分明就是我当年就读的学校，竹城第三中学！头顶上，青色的天空中悬挂着一轮火红的太阳。等我回过头去看，哪里还有什么房门？
见鬼！
我呆呆的立在原地，回过神，立即就全神贯注的戒备起来。我很快就察觉到这里的太阳没法为我补充能量。不仅仅是这样，在这处空间，躯体里的力量正以可察的速度逐渐离我而去。
呵呵，陷阱。我叹了口气，生出一种‘终于完蛋’的觉悟。有了这觉悟，我反而不去多想，定了定神，就朝着不远处的操场缓步走了过去。
当我仔细去观察这个世界，很快就发现了它的奇异之处。这不像是完整的世界。操场边的街道之外，只能见到一片朦胧灰色。而在操场另一头，却似乎有着一些可待发觉的未知区域。
我不知道蓝星造出这样一副场景是为了什么。其实我熟悉的母校已经搬迁到竹城新区。可眼前熟悉的环境，却勾起了我脑海深处无数记忆。在这里，我渡过了青涩的青少年时代。这里埋藏着我的困惑、迷茫和憧憬。我哭过、笑过，也对未来有过无限的向往。我交到了能一起玩闹、谈心的朋友。朦朦胧胧中，我恋上个某个让我心驰神往的美丽姑娘……
我突然想，如果韩雪也在这处空间，我该跟她说些什么？还有郭婷婷，那个善良、爽朗、一直关心着我的女孩。我又该跟她说些什么？我苦涩的笑了起来。我没有去寻找她们，而是在这空旷、寂静的操场上徘徊不定。
我想起了赵向阳。每次翘课去街道的小卖部打桌球，我们都会急匆匆的穿过操场。有时郭婷婷也会跟在后面，气喘吁吁的跟上我们的脚步。
我想起了些其它的朋友，还有些关心或从未关心过我的老师们。在他们眼中，在他们记忆里，我是什么样的人呢？成长后，我会不会成为那样的人？
我也想起了我最亲爱的母亲。老爹去世以后，她独自拉扯着我和李海，艰难面对不应当属于她的人生。和老爹一样，她希望我将来会成为顶天立地、有志气的男子汉。我做到了吗？
不知什么时候，在操场另一头，我见到了两道熟悉的身影。一人长发飘飘、穿着件白色长裙，衬托出一具修长婀娜的身姿。她是韩雪。另一人仍然修着一头干净利落的齐耳短发，穿着件素色T恤搭着条深色的牛仔短裤。她立在远处怔怔的望着我，脸上呈现出复杂、却又喜悦的神色。她是郭婷婷。
我们相距数十米，当彼此目光相接的刹那，就各自停下了脚步。我们对视了好一会儿，才朝着对方快步走去。直到面对着面，一种久违的熟悉与陌生，让我们彼此都有些手足无措。
“你真的来了。”
郭婷婷打破了沉默。她灿烂笑了起来。她看着我，不知为什么，眼里居然泛起了泪光。我对她笑了笑，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开口。
“还好你来了。”
旁边的韩雪也笑了笑，说道。她神色要淡然得多。我不敢去仔细看她。只觉得她看上去远比上次在竹城大巴上见到时要漂亮。似乎这些年来，岁月并未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迹。她就像容光焕发的18岁少女，浑身却又散发出一种独特的女人气息，将身边的郭婷婷遮掩得没有丝毫光彩。
我笑了笑，从喉咙里艰难的挤出了几个字，“你们……还好吧？”
我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我看上去一定像个白痴。可怜的白痴。就快要完蛋的白痴。呵呵。
在这寂静如死的世界，我们三个活物在操场旁的水泥台阶上坐了下来，简单寒暄了几声，就再无说话。一种诡异、却又尴尬的气氛，让我浑身都不舒服。该说些什么呢？也许我该向她们解释些事情。
正当我想这么做，郭婷婷突然说道：“你的事我们都知道了。他们把我们带到这里的时候，说了些难以置信的东西。比如说，所谓接管地球的计划。还有你。而这就是我们会被带来这里的原因。”
她捋了捋额前的秀发，自嘲的笑道：“蓝星突然开出份条件优厚的工作，我就知道这很古怪。我猜他们多半知道了我们以前的关系还行，所以我以为他们找我，就是希望将来有机会的时候我能劝劝你。我一直不相信你真的变成了电视上每天都提到的残暴凶徒，我希望能帮帮你，所以接受了这份工作。”
郭婷婷偏头看向了我，欣慰的笑道：“知道真相后我很高兴，因为你并不需要我的帮助。他们把我们关在这里，说你很快就会进来。还说你会决定我们的生死。他们是不是拿我们去要挟你做些你并不愿意的事情？你不想去做的一定不是好事。你不需要因为我们而改变你的态度。我就是这么想的！”
我心头涌上一股暖意。刚想说些什么，韩雪紧接着道：“李志，老实说我高中那会并不是太喜欢你。因为你看我的眼神总是很奇怪。其实我心里知道你应该是喜欢我，就因为这样，我才总是尽可能离你远一点。倒不是对你有什么意见，可能是我太势利了吧？你穿的衣服总那么寒酸、老土。回想起来，这大概就是我对你观感不好的原因吧。”
她神色怪异的看着我，有点羞涩、像是就要说点什么难以启齿的事。却又带着些期盼。她尽可能平静的道：“蓝星的人跟我说了很多奇怪的事。他们给我做了基因手术，这让我看起来前所未有的好。我变漂亮了，对不对？这些天来我想了许多，我回顾我的人生、婚姻。我过得幸福吗？我不知道。”
“也许你不知道，我嫁给了婷婷的哥哥。他是生意人，什么事首先考虑利益。他很忙，忙得没时间关心我心里在想些什么。所以我其实谈不上快乐。但我想，如果他能让我过上别人都羡慕的生活，那也不错。但连这他也做不到。或者说是他不愿意把钱投资在这上面。每次我有什么要花钱的地方，他都会给我脸色看。”
“当蓝星找到我，说要把‘蓝星奇迹’的省级代理权交到我手上的时候，他根本就不在意其中的原因，也不在乎我愿不愿意。第一时间就替我答应了下来。那时我就看透他了……”
婷婷叹了口气，并不说话。我怔怔的听着，想知道她接下来会说些什么。我好像能猜到一些，所以心里又是紧张、又是难过。韩雪笑了笑，一张熟悉的脸庞说不出的妩媚动人。我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这样对着我笑。也只有在做梦的时候，我才有过类似的想象。
“他们说，你能给我想要的一切。”
她又笑了起来，接着说道。在她的眼里，带着些如同迷雾般的憧憬，“我想要什么呢？其实我不贪心。我只想有个疼我的男人。关心我的需求，给我安全富足的生活环境。满足我一些可笑的虚荣心。如果我在你心里曾经真的有过一个特殊的位置，你又有能力满足我的需求，为什么我不能跟过去的生活说再见呢？”
韩雪的意思我懂了。我沉默起来。我该说什么？凝视着远方那团朦胧的灰色，我觉得那就是我脑袋里的现状。除了茫然，我什么具体的想法都没有。
郭婷婷抓住我的手，轻声道：“不管你做了什么决定，我都不会怪你。那是你的权利。”
另一侧的韩雪，她带着一脸期望，坦然注视着我的眼睛，却又惆怅的道：“如果你嫌弃我是结过婚的女人，也可以理解。作为成年人，现实是怎么回事我有心理准备。如果你真是蓝星说的那个无所不能的男人。我可以接受你有别的女人。所以，你看着办吧。”
不知为什么，我难过的笑了起来。我笑什么呢？也许是她们的天真。她们怎么能相信蓝星所说的那些鬼话？我站起来，低着头，再一次冲她们努力的笑了笑。
“如果可以，我一定会救你们出去。但我感觉我们出不去了。这是蓝星的圈套。你们是诱饵、而我是上钩的鱼。我不知道蓝星接下来会做些什么。但不管是你们、或者是我，其实都没有选择的权利。”
我尽可能说得委婉，但我想她们能明白其中含义。郭婷婷神色平静，韩雪却失望的低下了头。我让她失望了。我很难过，却又没有想象中那么难过。我们没再说什么。在这奇异的世界，我们无所事事的对着这些原本只存在于记忆的场景发呆。三人间尴尬而压抑的沉默，让人恨不得立即逃离。于是我找了个借口，跳下台阶，独自去探索这陌生却又熟悉的世界。
我先在操场附近街道转了一圈。实际上，它们就是些空荡荡的房子。与记忆中的街道完全不同，眼前这些就像是生硬拼凑起来的鬼屋。在这些清冷房屋的另一侧，就只有一片望不到头的灰色。我企图穿过这片灰色，可我身体与古怪的灰雾有任何接触，力量就会加速离去。因此试过几次，我就放弃了穿越灰雾的念头。
回到操场，她们仍未离去。我无言的走向她们，她们这时就带着我，朝着操场的另一头走去。
一路无言。
走了会，我就在视线尽头见到一座宫殿般的建筑。蓝星把它摆放在学校宿舍原本所在的位置。这的确是座宫殿。迈入气派的大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整齐而精致的园林和草坪。平整的大理石在葱郁的绿色当中，砌出一条宽阔笔直的大道。在道路尽头，则是高度超过十米、富丽堂皇的庞大建筑。穿过绿茵，我们走向高耸的拱门。随着我们走近，这道扇形的厚重大门就徐徐自行敞开。将内部浮华尽数呈现。
十余根镶着精美浮雕的巨大石柱支撑着高高的天花，构成一道气势恢弘的走廊。大堂地面铺满了金红辉映的地毯。在头顶那片金黄色的天花上，布置着一片泛着奇异色彩的水晶灯饰，粗看过去，就像壮观的光海。在大堂中央，则有两道弧形楼梯盘旋交织，这便是通向上层空间的唯一通道。而在空荡大厅四面的墙上，则是四张几乎将墙面占满的巨大光幕。光幕上呈现浩瀚星河变幻无穷的画面，迷幻而又壮阔。
我在金碧辉煌的走廊上走了几步，就停下来。一脸茫然的望着眼前这怪异、与外界格格不入的景象。好一会儿，郭婷婷才道：“蓝星在二楼给我们准备了房间。有些机器人会帮我们准备食物、收拾房间。晚些时候，它们还会去外面修剪园艺。总的来说，这里非常舒适。但也很无聊。”
她停顿片刻，神色古怪的道：“还有，他们说这会是你的宫殿。”
我的宫殿？这可不是蓝星把我弄进来的目的。我看了看郭婷婷，又看了看韩雪，她们只是平静的望着我，像在等我说些什么获奖感言。我该说些什么呢？
“抱歉。”我低下头，不敢去看她们的眼睛，“我没想过会把你们牵连进来……”
郭婷婷有些牵强的笑了笑，“这不是你能决定的事。呆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就是有些想家罢了。”
韩雪没有说话，她面无表情，自顾着朝通向二楼的楼梯走过去。我望着她的背影，心里又难过起来。在青涩记忆里，她原本是最美的风景。如果这道风景永远都埋藏在心里，那该多好？
郭婷婷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后背。她没说什么，跟在韩雪身后，也朝楼梯的方向走了过去。没一会儿，就只留下我茫然的呆在原地。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世界竟是那般的虚幻。只有力量不断消散的感觉让我明白，这就是真实的世界。至少，这是能让我感觉到真实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