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乱林里响起嘈杂的盔甲碰撞声,数百名来自西宋国野战军的士兵包围了这片山岗。
这片山岗很宽阔,正东方是直入天际的营室山绝壁,其余三面围绕着大片丛林,残破的石屋在山岗的正中央。
夜风吹得垮了一半的木门嘎吱作响,屋里唯一一张干枯的木桌上插着林立仅剩的一把、卷刃得不成样子的短刀。他站在震震颤颤的木凳上,仔细在房梁上系着麻绳。
他打算在这里吊死自己。如果落到野战军手里的话,他难以想象将遭受哪些凄惨的待遇。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支野战军对待敌人的残忍了,因为五天以前,他还是其中的一员。
自云泥圣战结束以后,西宋国由于远离前线战场,得以保存国膏,这七年来国力迅速增长,吞并周遭邻国土地无数,俨然已经成了南方大陆仅次于陈国和青荒古国的第三强国。
这几年来整体上南方大陆处于和平发展的局面,各国的纠纷矛盾都不会摆到明面上。西宋国为了应对某些潜在的威胁、执行某些特殊任务,于是便成立了野战军。
不久前,林立所在的野战军银胄军团接到一项秘密任务,说是在陈国边境出现了某位已销声匿迹多年的大人物的踪迹,据可靠消息称,那人掌握着云泥圣战之前的天下第一强国——太武国的全部财富。于是西宋国朝廷便命令银胄军团前往调查。
这项任务极其重大,在云泥圣战之前,太武国的国力甚至高于南方大陆所有国家之和,如果得到他们留下的财富,足以保西宋国将来千年之繁盛。所以各项任务指标都处于绝密等级。
然而不幸的是,他们在陈国边境一座叫做娄村的村落里暴露了身份。
他们一个士兵,在当年参加云泥圣战的过程中,曾随手救下了一户人家,这个士兵已经忘记了自己救过哪些人,但被救的人一直把这个恩人记在心里。后来这户人家在战乱结束后,搬到了娄村定居,多年以后,他们忽然又看到了曾经的恩人。他们不知道恩人的名字,只记得恩人是西宋国的士兵。
这本来是一段重逢的佳话,如果这名士兵不是来随队执行秘密任务的话。
——他们不知道这是西宋国野战军,不知道野战军在这里干什么,他们唯一知道的只是,陈国边境出现了几十名西宋国的士兵。
几乎可以肯定他们不会把这件事上报给所属郡县的陈国官府,因为他们对这个恩人感恩极深、言听计从。但银胄军团的将军张安国在他们暴露了身份的那个夜晚,召集他所有下属说道:
“没有几乎,只有可能性。”
“他们说不说那是他们的事情,我们已经暴露了,这是事实,谁都改变不了。但还有挽救的余地。”
“从这村子里的人知道我们来自西宋国后,还没有任何一个村民离开过这里,我们在今夜把他们杀光,谁都不会知道我们来过。”
几十名最精锐的野战军士兵,要在深夜里杀死几十个熟睡中的村民,是很简单的事情。张安国说完这几句话,直接回身砍死了那身为“恩人”的士兵,那个士兵当时并没有开口反对什么,因为还来不及。张安国出自自身的想法,所以杀了他,很显然,他在强调这个任务的绝密等级,强调他要屠村的决心。
银胄军团的士兵们都很年轻,一大半都是年幼便家破人亡,被朝廷养着的孤家寡人,所以上级的命令就是他们生命的全部。
在他们进行屠杀的时候,林立悄悄离开了队伍。
他无法对那些无辜的平民下手,也阻止不了同袍们屠杀,于是只有走。
他在离开队伍一刻钟之后便被发现,在野战军屠完村之后,这个逃兵就成了最后剩下的唯一一个“可能性”。
绝密的任务,不能有继续泄露的可能性。
这五天里,决不是林立这辈子过得最艰辛的五天,比这更疲惫更艰难的时刻比比皆是。但绝对是他在所有难关里做的决定最愚蠢的一次。
为了消灭最后的可能性,张安国从各地召集来数百名分散潜伏的手下来围追堵截。林立知道自己一个人,无论走哪一条大路都无法摆脱这追杀,于是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营室山绝壁被称作“十万绝仞”,其高险耸绝闻名遐迩,林立带着西宋国特制的野战军装备“麻吕绳”,打算徒手攀上这片绝壁。
林立知道自己和来追杀的几百名野战军相比,优势在哪里。他可以花上整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来一直攀在绝壁上行,他不需要睡觉,不需要进食,不需要饮水,其他人肯定不行。他能这样一整年,其他人连三天都不行。没有人能耗得过他。
来之前他很有信心,直到今天早晨他悬挂在绝壁上大概几十丈高,顶着四周的狂风睁不开眼以前,他都坚信自己这次绝对是可以成功逃亡的。
他以前没有攀登过这样的绝壁,所以太想当然了,这不是耐力和体力可以解决的问题。
营室山绝壁往上几十丈之后,前后都是呼啸的狂风,营室山的石质很脆,铁锹根本无法钉进去。仅仅在那几十丈的高度上,头顶还有直入云层的绝峰,林立便发现自己再上不去了。
没有落手点,没有落脚点,在这样的狂风里连维持住身子不晃都很艰难。他随身携带的麻吕绳,本是想着在休息时用来固定身体的,因为他尽管不需要吃饭和喝水,却也需要呼吸,他的身体永远不会自然衰竭,但要保持心跳和氧气。他把麻吕绳一端缠住自己的腰,另一端系在两把铁锹上,但向上的山岩太脆软,一锹下去直接一块石头就被铲掉了,根本无法钉进去固定住。
往上的风更大,空气更稀薄,林立已经感到呼吸困难。
他知道自己做了一个极度愚蠢的决定,他把绳子放下去,回到脚下平坦的山岗上,这时夜晚已经到来了,周围的乱林里隐约看见追兵点着的火把。
他见过他的顶头将军张安国是如何对待背叛者的,野战军是保密度极高的编制体系,为了保证其中的人不生异心,除了有高昂的军饷补贴稳定人心外,每座军帐里更是都明文写明了十种处置背叛者的酷刑。
一刀把头砍了倒是痛快,但那些骇人听闻的刑罚,林立即使身为野战军的一员,光想想也都仿佛有万蚁噬心的感觉。
逃是逃不掉了,林立只求别活着落到他们手里就好。
林立绝对不为自己五天前当了一名逃兵的决定后悔,因为他依然不会对手无寸铁的平民挥动屠刀。
军队是用来保护人的,要杀只能杀敌军,杀手无寸铁的百姓那叫禽兽。
黑暗的小屋里,林立安静握着已经系好在房梁上的绳套,看着窗外隐隐约约的点点火把亮光,低声啐了一句:“去你妈的!”,深吸一口气,把头放进了绳套里,踢翻了脚下的木凳。
绳套瞬间勒死了脖子,林立顿时觉得全身的重量一下子全涨进了脑袋里,嘴里不断发出“喝——喝——!”的窒息声,双腿在空中乱蹬,两眼圆睁、瞳孔紧缩。他的双手下意识在脖子上乱抓,但绳子已经勒进了肉里,十指只在脖子上留下几道鲜红的抓痕。
——我不想死!
在窒息和剧痛到来时,这是疯狂涌入他内心的唯一念头。
但这种窒息无法挣脱,接下来的痛苦侵蚀皮肉吞噬骨骼后,眼前的世界逐渐模糊瓦解,他乱蹬的双腿停了下来,抽搐了几下,舌头从口里努了出来,接着本能上对于死亡的抗拒也就迅速消散了。
隐约里,林立来到一个黑暗到极致的世界,他的意识飘浮在这片黑暗之中,他的面前立着一个巨大的——像一片汪洋那么大的灰色的浩瀚漩涡。这片灰漩涡海起码填充了面前一半的世界。
整个黑暗世界里寂静无声,所有的一切都被灰色漩涡吸引拉扯进去,就连空间都有些许的扭曲。
这片漩涡就是“死”,一切生灵和非生灵的最后终点,万物和万物以外的全部归宿,只要进入它,就再也没有以后了。
林立的意识飘浮着,朝着“死”接近,他觉得这漩涡在逐渐抽取自己的一切,抽取情感,抽取记忆,抽取喜悦和痛苦的感觉,它可以把人全部抽空,连一滴水也不剩,但他竟然毫不抗拒。
他忽然觉得无比轻松,因为一切都放下了。于是他在意识里缓缓闭上了眼,告诉自己在下一次睁开眼之前,一切就都结束了。
“去******野战军吧。”
这是他心里最后浮现的想法。
……
忽然间,他好像觉得自己没再动了。
已经到了吗?但为什么我还能思考呢?
林立缓缓把眼睛睁开,看到眼前挤满了灰色的黏稠气体,他的脸离漩涡的中心仅仅不到一寸的距离,面对着巨大的灰色海洋,同时感到极深的震撼和困惑。惊疑之余,他忽然发现自己的身体竟然出现在了这个世界里,而一只手正从背后摁住他的肩。
他无法转过头,只觉得摁住自己的这只手无比强大和稳定,超过过去见过的所有……不对!
他过去有过这样的感觉。
时间隔得太久,他记不太清了。绝对安静的世界里,林立漂浮在无垠的黑暗和灰漩涡海的中间,体会着逐渐环绕住他全身的、那种阔别已久的熟悉感,忽然内心如触电般震动起来。
一个声音靠近他耳边说:
“你跟我来。”
这是个很轻柔的女声,声音极近,但很幽远。就在耳边响起,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海。
忽然一股巨力把林立往后拉去,眼前原本像海那么大的灰色漩涡瞬间小成了一个点。
他尝试扭过头去,看自己肩上那只手的样子。在目光即将接触到的那一瞬间,他猛然从地面坐了起来。
绳套还系在他的脖子上,没有断,房梁垮了。
林立解开绳子,全身一阵阵止不住的抽痛,艰难的从地上站起,然后惊讶的看向窗外。
他冲出了石屋,微微张着嘴,抬头看着天空。
这是深夜,但是原本黑暗寂静的山岗上,此时一片通明。
一幅巨大无比的、由纯金流火勾勒出的地图,此时正铺开在上方的天空,笼罩着整座营室山。原本高耸巍峨的绝壁,与这幅火焰地图相比,也显得格外渺小。
张安国带着他的亲卫队,停在正西方那片深林的边缘,所有人都抬头看着这天空中忽然出现的震撼无比的画面。
旁边有士兵目瞪口呆的问张安国:“将军,这是什么?”
张安国沉默了很久,艰难的咽了一口口水,才缓缓回答出一个传说中的名词:“星空图。”
张安国看了看山岗最中央站在石屋旁同样抬头仰望的那个身影,转头满脸抽搐的看着身边的亲兵们,沉声说道:
“小子们,我们的任务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