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的贾海亮像个被抓了现行的叛徒一样耷拉着脑袋看着自己的衣角,右脚装作没事儿的碾着地上的泥,一点点的把地上划出了浅浅的一个坑儿,看起来好像是脚不得劲儿,又像是要挖个地洞钻进去,总而言之他最不想这时候被他表哥注意到,而堂哥在转身临走前偏偏就想起了他,海亮,给我过来。看来,低头看衣角和碾地并不耽误他表哥惦记他,一脸无辜的海亮向前几步走,站在小地主眼跟儿前急忙解释道,哥哥,我和他不是一伙儿的,我正好来这买东西碰上他们。行了你别说了,堂哥摆摆手说,从今天起,要是再让我看到你和他一块玩,就永远别来我家了。说完转身带领众人扬长而去,海亮站在原地已经委屈的眼里含满泪水,他年龄比我稍微小两岁,哪里受得了这种警告,后来据亮亮说,海亮在原地站了许久,最后一边用袖子擦着泪一边抽着鼻涕慢慢离去。
堂哥率众回到杨桥村,为了表示对老天的奖励,不但满足了老天渴望的红药水,还给老天一把他不用了的洋火枪,老天爱抚着之前梦寐以求的洋火枪,顿时忘了手上的疼,开心的他,黢黑的脸上只剩下一口白牙。
李家姑娘经过这次事情,开始和堂哥走动密切起来,甚至自己经常主动来找堂哥玩儿,碰到堂哥带领着小伙伴的时候,也不害羞,甚至偶尔使唤使唤人,大有一副如假包换的小地主婆的风范。既然如此,包括我在内的所有小孩儿都不敢不听她的话,但也可能只有我心里比别人多了许多不舒服。那是我的哥哥,你凭什么霸占了,他们凭什么不听我的听你的。带着这种情绪,我对李家姑娘从一开始还算不错的好感到后来逐渐的反感,甚至有一次,李家姑娘来到我和堂哥家门口正准备推门进去找堂哥,碰到了在门口玩儿泥巴的我,问我你哥哥在吗?我竟然鼓足了勇气昧着良心说我堂哥去挑水了。天知道那个李家姑娘脑子里想什么,如何一眼洞穿了我的谎言,她竟然对此表示不相信,然后推门径直走入正屋。后果可想而知,我哥哥当时就冲出来冲着我喊,你啥时候看到我去挑水了?你就是再瞎,还至于连我这么大个活人都看不清楚出去没出去吗?我看着李家姑娘进去的时候已经紧张的不得了了,堂哥冲出来冲我喊的时候我还蹲在地上,我抬起眼硬撑着说,我刚才以为你去挑水了呢,我不是看见的,我是听见有车子响声儿。堂哥听我这么说玩你的吧,以后不知道别瞎说,你个瞎眼碰。我庆幸他顾不上跟我深究就转身回去跟李家姑娘玩儿了,刚才着实为自己捏一把汗,大气不敢喘,小心肝儿都快到嗓子眼儿了的感觉,危机过后又为自己的一时机智而洋洋自得,心里想,得亏我聪明,不然的话肯定得挨揍了。
我小时候视力不好,不好到什么程度当时我没有概念,直到后来到县城上小学才有机会与眼镜结缘,并且通过度数知道了自己眼睛视力差到什么程度。第一次带上眼镜的时候,内心甚至要惊呼,原来世界是这个样子的啊!这也怪不得那时候村里小孩儿偶尔会说我“瞎眼碰”,顾名思义就是因为眼瞎而到处乱碰,实际上是因为眼神儿不好而被他们各种嫌弃。所以,现在想想多年前我最喜欢玩儿的游戏就是,天黑捉迷藏,而且喜欢做被捉的那个。这貌似也就找到了答案,为什么别人总是能够上树掏鸟儿,下河摸鱼,而我就不行,眼神儿那么不赶趟儿,鸟窝都不一定看得到,河里的鱼虾更是看不清。据说,我的眼睛都是婴儿时期晚上不睡觉熬得,加上大一些之后趴在屏幕上看电视看的随后才愈演愈烈。
奶奶说,十里八村都没见过我那么淘力气的,出生之后每天都哭个不停,跑遍了周边各个乡镇医院,每次医生往我头上扎针,奶奶都心疼的不敢看,远远的跑出门去直到听不到我的哭声才停下来,然后自个儿站在那儿哭,就这样她在外面哭我在里面哭,约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才敢回去。那时候的奶奶很年轻,四十五六岁的样子,我的到来成了这个家里面的全部。爸爸是奶奶唯一的儿子,家里还有三个姑姑,大姑比我大十五岁,二姑比我大十二岁,小姑比我大十岁。一九八四年的旧历十一月二十三清晨七点来钟,我来到这个家里。全家人都高兴坏了,为了长孙的到来,奶奶提前多少天就开始在当时十分困难的条件下做了充足的准备,三个姑姑也都兴高采烈的为之欢呼雀跃。于是,我理所当然的成了他们的宝贝疙瘩,偏偏这个宝贝疙瘩从一下地就跟别人不一样,别的孩子都没我那么个哭法儿的,只有我一直不停地哭,而且一直高烧不退,送去医院住了一周也不见效,从医院回去的路上路过一个亲戚的村子,那个地方官名叫做东风村,大家习惯称之为神坛村,也不知道是因为那里很多神家所以造就了村名儿,还是因为村名儿而聚集了很多神家,也或者只是叫做神潭村,是否是因为有那么一处潭水有什么神奇的功能而得名。总之,关于我家和神坛村的故事已经发生不是一次了。那天,奶奶抱着我,带着姑姑,被亲戚叫去了他们那个远近闻名的神坛村,说是他们村有个老头看的特别好,要给我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她们把我放到了亲戚家里间的炕上,浑身发烫的我声嘶力竭的拼命哭着,直到那个约摸八十岁的据说和蔼慈祥的老头来到炕前,坐在那里对着我唱一段儿词儿又说一段词儿,奶奶在旁边没听清楚,我无从考证说了什么,但是不足满月的我听他唱完说完竟然就不哭了。那个老头慢悠悠的对她们说,你们家坟地里有一个年轻的女人,三十岁,是她一直缠着孩子。我奶奶仔细算了算,我们家坟地里的确有一个三十岁的年轻女人,是我们一大家子中几年前去世的一个五奶奶。奶奶见老头唱完说完我就不哭了,而且连坟地里去世的人三十岁都说得那么精准自然不会有任何怀疑,当即征求老头的意见说,怎么才能破一下呢?救救这孩子吧,生下来就没有奶吃,还整天发烧嚎哭的。老头儿对奶奶她们说,你们回去后,去坟上烧烧纸,发发钱粮,摆上些她生前爱吃爱用的东西,好好的说一说,最后拿一些针在坟周围扎一圈儿,这样就能够困住她,以后不缠着孩子了。住在神坛村的几天,老头每天都去跟我念叨一会儿,我便能够好好的安然入睡。一周之后回到家中,奶奶按照老头嘱咐的去我们家坟地里烧纸发钱粮,并在坟前虔诚的带着姑姑们磕头,一边磕头一边说,五嫂子,知道你关心咱家新添的孩儿,孩子也是可怜的命,你到那边好好的,缺啥少啥咱都烧给你,保准让你在那边够吃够花够用的,不要放不下这边儿的人和事儿,安安心心的在那边吧。果不其然,自从她们去过坟地之后,我竟然彻底退烧了,也不那么歇斯底里的哭了,打针住院都看不好的就这么给看好了。事情的神奇,往往在发生的次数多了之后开始变得习以为常,即便是不深究其内在本质原因,依然不会好奇。比如说,之后的我也是邪门儿的很,虽然已经没有第一次那种症状,但是每到了晚上,只能被抱着,只要放下我就大哭不止,所以奶奶一宿一宿的这么抱了我一年半,而每天晚上她抱着我不能躺下,就只能靠着墙坐在床上,两个胳膊抱的酸疼又不敢睡着,加上当时点着煤油灯,一宿下来脸上被煤油灯熏得发黑。有时候住在前邻的二奶奶和二娘过来帮奶奶看我,也是一坐一宿熏个满面尘灰。甚至很多时候,到了晚上九点,即便是奶奶坐在床上抱着我,我依然会放声大哭,而这个时候,我大姑就会带着我二姑和小姑结伴出门去找我们村的几个奶奶来,以至于姑姑她们当年都形成了习惯,一看快要九点了,就开始结伴壮着胆儿出去找人。到了人家家门口就在墙外面喊,大娘啊,快去看看吧,又开始哭了。
当时,我们村也有那么个几人是会看这方面事情的,多数时候是邻居一个四奶奶,那时候她岁数已经很大,她是一位满头白发的小脚老太太,一脸慈祥,对周围几个小孩儿都特别好,尤其是我。每次不管风吹雨打还是鹅毛大雪,她经常晚上裹着小脚,在风雪或者泥泞中,深一脚浅一脚的来到我家里。她常用的方法是用一个茶碗装满了小米,上面蒙住一层红布,然后一边口中念念有词,一边在我的头顶转来转去,用不了多久我就能够停止哭声睡着了。另外几个常来的奶奶,有的是用钉子把一根燃烧着的香倒挂靠近我的在墙上,然后对着我一边说一边等待一炷香慢慢倒着燃烧完。有的是带着一块红布,在我身上轻轻拍打,然后做出把东西收在布中的样子,丛屋里出到院子,再从院子出到街上。至于这各种场景和动作,不光是听奶奶描述给我的,一直到我开始记事的整个童年时期,每次我有不知道什么情况的问题时,她们便被夜里请来我家。如此几年,久病成良医,奶奶在耳濡目染之下,有时候也会自己给我弄上茶碗或者点上香,那时候已经懂事的我一边看着奶奶在弄那些东西,一边好奇的问,这样管事儿吗?奶奶总是会跟我说,你还那么小的时候就靠这些过来的,你说管事儿不管事儿,我于是就习惯性的乖乖的躺好了,擎着她摆弄。
我所有的童年记忆,每天晚上睡觉两个地方,要么是跟奶奶睡,要么是跟堂哥睡,而在我尚小一些的时候,几乎是天天跟奶奶睡在一起的,我竟然不记得跟爷爷睡过一张床,却清晰地记得爷爷在世时的事情和爷爷去世时的场景。那时候的爷爷在机关单位上班,每次去上班要骑自行车走几十里地,有这种工作的人在我们村里实属难得,而我也跟着爷爷去过一次他上班的地方。那时候爷爷好像已经有病在身,坐在一辆手摇三轮车上,我坐在他怀里,他伸着胳膊摇着车在集市上缓慢前行,那个三轮车的设计就好比把自行车的链条和脚蹬放到了人的胸前,双手各拿住一个把手,通过双手摇动使之产生动力前行,后来我才知道那种手摇三轮车多用适用于残疾人士,可无论是我的印象里,还是后来听奶奶讲,爷爷都是没有残疾的,至于为什么会用那个三轮车带我玩我无从得知。后来爷爷病重,在一个寒冷的冬天,天色还没有完全放亮,十几岁的二姑用自行车带着我去往离得家很远的一家乡镇医院,我被用一件那个时代不知道哪位姑姑的蓝色的羽绒服包裹的很严实,走着走着被一个查车的交警在公路上拦住,要查我们的自行车牌。当时,全家都去了医院看病重的爷爷,就二姑在家看着我,可是又惦念医院里的父亲,便自作主张骑了自行车带我去医院。我清晰地记得,被查住后,我被抱下车子,站在公路边上,寒风刺骨的吹着我的脸,交警在质问二姑,自行车怎么没上牌,二姑焦急的跟交警说,同志,我爸爸是你们交管所的人,他生病住院了,我们要去看他,天这么冷,孩子还这么小,求求你快让我们走吧。那个交警跟二姑交谈了一会儿,把我抱起来放到车子上,跟二姑说,你们去吧,路上慢点骑。对于医院里的场景,我只记得院子里有个圆门,过了圆门才是病房区,其余的一切完全淡忘了。后来爷爷又被接回了家里养病,来来往往的有不少拿各种水果去探望他的人,那些水果就放在爷爷炕旁边的橱子里。于是,大我两岁的堂哥经常会带着我或者指示我,偷偷的溜进房间趁爷爷睡着往外拿橘子香蕉等水果吃。那是一九八九年,我四岁,在爷爷病逝后出殡的当天我看到院子里跪满了人,所有人身穿肥大的白褂子,白裤子,头戴白布,甚至脚上也是缝了白布的鞋子,他们跪在地上三五成群密密麻麻的放声大哭。堂哥带着我和两个堂弟穿梭在跪着的一群大人中间追逐打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我跑过去看看爸爸,他低着头咧着嘴,脸上沾满了鼻涕和眼泪,那样子我从来没见过,可他嘴里一边哭一边说着什么,好像并没看到我在他面前。当时的我完全闹不清楚他们到底怎么了,为什么都在这里哭,而且我也弄不清楚为什么他们哭起来和我自己哭的不一样,他们一边哭着一边喊着念叨着,以至于整个院子里声音太杂乱了,我的脑子里只剩下我们几个小孩儿追逐打闹的嬉笑声。就在当天晚上,我已经躺在床上,等着奶奶快点上床搂着我睡觉的时候,奶奶坐在床边的炉子旁迟迟不肯上来。奶奶离床边很近,我听见奶奶在低声的哭着,于是爬起身来看着她,她低着头,时而用一只手拿着根火筷子在地上缓慢的划拉着,时而戳戳炉子里的煤炭,另一只手时不时的擦着眼泪。白天跑疯了玩儿疯了的我,这时候看到奶奶在哭,内心有一种莫大的伤心和委屈的涌了上来,接着就情不自禁的跟着哭了起来,奶奶转头看着我说,你是哭什么呢,小小孩儿的哭什么,快躺好了睡觉。我说,奶奶你别哭,我难受,你快上来睡觉,你快上来睡觉。奶奶擦擦泪说,嗯,睡觉,都睡觉,你快先躺好了。我哭得更凶,知道奶奶上来搂着我才抽泣着睡去。
小时候所有关于爷爷的记忆,还包括不知道几件他给我从工作的地方买回的玩具,譬如可以上弦跳动的青蛙,打得出塑料子弹的小手枪,还有时常的带回来的糖葫芦和麦乳精。而我那时候毕竟太小,和爷爷相处的时间远远不如奶奶,能够深深印在脑子里的,更是爷爷去世后,当晚奶奶独自在火炉旁哭泣的场景,那场景,不管任何时候想起,都是心底深深的痛,虽然那时候,我并不晓得哭的真正意义,也不晓得亲人离世的悲痛,就是看到那个场景,忍不住就知道伤心的无法克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