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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和田(1)

1

我当然记得,古,还有他们,是由长途汽车喇叭声带来的。

那是当地唯一的一辆长途汽车。

车身是旧旧的红色。在夏季不刮风的时候,每一扇车窗都开着,每一扇的车窗后面都有人,那喑哑的目光也像是在悬浮,朝向来时的路。

只是这辆客车发出的声音比我后来见过的挖掘机要小些。不,要小很多。

就是它,每个星期天的中午从乌鲁木齐的方向来——那是个在当地少有人去过的地方。老爹说,若是从和田到乌鲁木齐的话,得走西线,出皮山,走喀什,全程两千多公里,沿途大部分是石子路,车子在路上要走七天,途中要住七夜才到呢。

它远远地穿过蒙尘的大路,喇叭声长一下短一下地在和田大桥的另一头响起。时值中午三点,正是巴扎日,赶集的人最多的时候。驴车在人群中挤来挤去的,大人们都各自盯着眼前半米的事情,没人听见这辆来自外地的汽车喇叭声在一点一点地逼近这个破落的沙漠边城。

我当时在干什么呢?

不大想得起来了。那天我好像是在和田大桥下面的河滩上玩,离那辆车还远远的,就清楚地听见客车的轮胎轧过大桥上的石子路发出的嘎吱声。透过河岸低垂的柳枝,我看见岸边的同一侧有两个巴郎在玩耍。也许是我把体温传给了河水,使它变得越来越柔和,越来越亲切。

接着,桥上出现了一道巨大的红色光束,断断续续,还迟疑着,一下子把大桥上的路一分为二,把桥上的人群一分为二。

“红色的车,是外地来的长途汽车。”

我的心喜悦地跳了一下。

那时我才十二岁,和当地的小孩子一样,在这个少有外地人来的地方生活,长这么大,却还从没乘坐过汽车,也从没到过和田以外的地方。真是亏欠。可我还算是见过它的呀,这辆长途汽车在巴扎的路边一停,就会引来好多露出白牙的孩子的围观,其中就有我。每一天,也都一如往昔,仿佛我不曾离去,他们也不曾长大。

当我从人群中站起身,那红色的光束好像又没有了。

没听到汽车拐弯的声音啊。

可是,古,还有他们,那些外地人,是真的来到了和田这个地方。

就在这一天,就在这个尘土飞扬的大桥上,我觉得,有一部分的我正开始不知疲倦尾随着这个外地来的男人。

那个时候,古并未看见我。

而我,又是谁呢?

2

和田,我们念:he tian。每一个音节都等着你的嘴唇,牙齿都在等着重新启动。而你的舌头,每回都重新弹跳一次,听我念:“和——田——”可是住在这儿的人,包括住在这儿三代以上的人,很少有人说得清楚这两个字的音节是什么意思。不过,这并不妨碍别人去诠释这活泼的音节所带来的谜语。

我们是一个喜欢谜语的民族,在意的是这两个字的音节后面所隐藏的谜底。

作为外地来的汉人古也是。

古后来记起,他第一次来到和田的那天是个很平常的巴扎日。那是一九八二年的春季的一天清晨,宽阔的和田大桥带有一点坡度,从灰蒙蒙的远处滑下来,一辆长途汽车浮现出浅红色的车体,沉重而缓慢地挤压着路面。在某一个瞬间,它仿佛停在那里,恍如记忆中的事物。

道路两旁的店铺门窗紧闭,隔窗望去,似乎蒙着些灰尘,有如老人一样的有着暮气沉沉般的生活,古这才感觉到,自己是真的来到一个异域之城了。

到站了。

所谓的站,是巴扎的路边上巨大的榆树下,旁边就是一间卖抓饭和烤肉的清真饭馆。

他们有十一个人在这里吃饭。这家小饭馆里有一种药草茶温热清苦的香气,里面坐满了维吾尔族男人。只有清一色的维吾尔族男人,没有女人。他们低下头默默地吃饭,面色黧黑,他们抬起头打量这十来个偶尔闯入的异族人,清一色的黑蓝衣服如漆黑暗影一样难以穿透。

很快,他们被临桌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巴郎子吸引住了,他的眼睛蔚蓝,浑身脏污,小兽一样的目光紧紧盯着他们这些外乡的汉人,好像要从与他们目光的对视中,找到一种确认。

这样一种放肆的目光让同来的桑二感到非常地不自在,他一边吃着硬而凉的抓饭,一边用胳膊悄悄捅了捅坐在一旁吃饭的古:“哎,你以前来过和田吗?”

古摇了摇头:“没有。”

“我也没有。这个地方过于封闭,少有外地的汉人来,大部分居民都是信伊斯兰教的维吾尔族人。”

“哦。”古轻叹了一声,算是回答。

等他从小饭馆出来,并未发现自己朝着旅馆相反的方向走了,他正路过一个集市,更确切点说,是当地人所称呼的“玉石巴扎”。

巴扎上有好多家的店铺里,都有百十斤重的石头横在门口,放在那里供人们摸、看。小孩子在上面溜上溜下的,多少年过去,已被打磨得相当光滑,或远或近地看上去,这块石头多少像块真正的玉石了。

忽然,道路中间的人流处有了些躁动:“霍西——霍西——”(维吾尔语:让开),一位体型高大健硕的维吾尔族巨人骄傲无比地大步行走在道路中间,他的身后如侍者般蜂拥着一大群大人、小孩,他们喜笑颜开地尾随在他的身边,仰起头看——这个巨人面色黑红,穿着破旧的灰黑色粗布长褛,腰部随便用一根草绳一捆,嘴角始终有一抹轻蔑的笑意,俯视着周围玩具般的人群。他走来走去,也没什么要紧事,好像来到巴扎上就是为了炫耀他的高,还有他的骄傲。

他走过的地方,人群中就会有片刻的静止,人们纷纷放下手中的事情,看他——他真的是太高了,两米二三的样子,超出了人的想象。哎,长得高,就一定比别人看得远,看得多吗?

3

和田的这一年春天来得比往年要早些。

杏花是春天来临最早也是最确凿的信号。

大簇的花朵从干涩枯黑的枝干中绽放开来,引来成群蜜蜂。中午明晃晃的太阳倾泻下来,照射在河坝子的水面上,光线刺目、嘹亮,空气里散发出一股湿热的香气。

可是,和田没有春天的存在。南疆沙漠城镇的春天,是刮着干热沙尘的天气。

到了三月,沙暴会来,吹倒房子,吹倒树。人们都知道它会来。每年都是如此,像等待一个老朋友。不,是一个无聊的劫匪。不确定他哪一天会来,要么早些,要么晚些。

那还是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初,当地人的房子都是用没有烧制的泥土砌成的,很经不起七八月雨水的冲刷。

还有风。

沙尘暴到来之前的天色像黄昏,有着异样的静。这种寂静是物质,就像灰色的墙,厚而冰冷。

沙尘暴到来的时候,可以听见云碰撞云的声音。然后是树,还有人——它们相互碰撞乃至撕扯,整个天空像着了火。那些沙子层层堆积,又像水渍一样地漫延开,总有一天,它将不动声色地填埋掉房屋,植被,还有人。

除了夏天,其他的季节都被风吹得干冷。

那时,有好多天里,那些人家里上了泥的红柳枝屋顶被风掀起,刮到其他的屋顶上,把房子里外的残骸碎片都吹过来了,烟熏过的细椽木,没玻璃的窗框,紧接着,哐哐哐跟过来的是打馕用的铁皮盆子,还有酒瓶子,以及掉了封皮的彩色画报。

我还捡过一个没了眼睛的橡胶娃娃,衣服破残,一只胳膊指向天,另一只指向地。

绝不是我梦见的那一个,我看了一眼,就扔下了。

只有到了夏季末,桑叶拖了细雨,青翠可人。

风把河滩两旁的桑树叶子吹得柔软的时候,老爹总是要到树林子里流连,去剥那些桑树皮。他手里握着一把锋利的英吉沙小刀,选择那些粗细均匀、表皮光滑的桑树枝,从上往下划一道口子,然后刀子横切上去,绕树一圈,再往下划一刀,一整块桑树皮就剥下来了。

老爹每每把刀子插进树身的时候,嘴里就“嗷”的一声,好像是在替那些被砍的树喊疼。剥过树皮的桑树枝光着身子,在林子里白晃晃的,很耀眼。

待老爹回来后,我就和他一起坐在院子里一起剥树皮,然后在水里冲洗,嗯,还要在水里放上些粗碱,在大铁锅里反复煮,熬成浆。一会儿,我的手,他的手,就多了些新鲜植物的气息。

老爹制作桑皮纸的手法很灵巧。

他习惯于蹲着干活。用手剥桑树皮的时候,脸上的肌肉紧绷,瘦而小的身体低低俯向脚下厚重的木盆。他用尖刀一下一下地撕扯桑枝绿色的嫩皮,只有在这一刻,他那像是婴儿和青蛙的眼睛闪闪发光,说不清楚里面到底流露出什么。

每次用刀片削下一条树皮,他就将它们盘在木盆里,一边告诉我该放多少水,多少碱。

老爹在大锅里把生碱熬煮,用一把像扫帚一样的搅拌工具不停地搅拌,看着它们慢慢融化成一锅灰白色的稀薄液体,最后,再把适量的新鲜桑树皮倒进锅里,用搅拌工具把它们往下压拌,当浓稠的热浆全都覆盖在上面的时候,它们嘶嘶叫着,几乎在同一瞬间,颜色就似乎变得苍白了。

出浆了。

太阳底下,一排排木头模子向阳摆放,木头模子上的桑皮纸没晒透,还是湿的,有几个纸面角上还沾着几枚杨树叶,想必是一阵秋风,把它们从树上吹到这些正在晾晒的纸面上的吧。

这几枚小树叶嫩黄小巧,就像刚出浴的少女身上的几点泡沫。我的泡沫。

不过,做好的桑皮纸,老爹从不拿到巴扎上出售。每个月的月末固定的那几天,会陆续地来几个人到家里收购。

像先前无数次出现过的情形,他们不是抱怨桑皮纸太薄了,就是浆太稀了。每到这时,老爹冷冷地干笑两声,他们就都不说话了,低着头,一分不少地付过足够的钱,悄悄地扛上装满桑皮纸的麻袋离开了。

对这些记忆的原始感知直接进入到了我的大脑,直到今天它们还在,就像扎入拇指的刺一样直接。

那是个清晨,古走在去往我家的路上,他是来我家找老爹的,好像是打听雇用当地一个向导去昆仑山的事情的,当时,老爹正在院子里打一间泥房。他有这样的一个计划很久了,这个泥房打好以后,说是用来储藏桑皮纸,还有模具。

古沿途看到一排排红柳和芦苇扎起的苇子墙,阳光从枝条的缝隙中渗下,泥墙的院落内外,已被主人洒过清水,散发出一股潮湿的泥腥气。

和田这地方多年来一直有风,而且还很大。所以,当地人盖苇子房的工程特简单,早上动工晚上就可以住进去了。

泥砖是用一种黄色的粘泥做成的。我们家的房子,也是用这样的泥砖盖起来的。

我常看和田里的人家做泥砖,用水将黄泥搅成浆,然后铲进木框格子里,那是一种模具。人赤脚踏在模具的泥水里使劲踩,泥水挤过脚趾头吧唧吧唧地响,发出和姑娘亲嘴一般的声音,然后把泥踩结实了,就抽出木框子,留下一方方泥砖在烈日下晒。

远远望去,泥砖一列一列地排着队,很壮观,有一点让人想要好好生活的样子,以至于我只要在黑暗中闭上眼睛,就会闻到它们散发出的微涩的泥腥气。那刚好就是老爹家的气息。我家的气息。

房子快完工的时候,老爹还特意在房顶上加了一层红柳枝。可是不巧,当天晚上,一场雨就下到了半夜,黄泥掺苇子草抹的房屋里滴落下黄浆一样的稠汁。

在和田,家家院落里栽有杏树、桑树,早春的杏花在绿叶中绽开,骨朵结实,芳香四溢,清白肥厚的花瓣在隐约的阳光中随风跳跃,点缀贫寒院落的破旧门庭。

那些屋舍都是泥土结构,嵌入细细的红柳及芦苇条,经年月已久的沙尘和阳光侵蚀成旧旧的暗褐色。

古是一个汉人,当然不了解我们,但也认为我们的习俗充满了偶然性。比如说客人买穆赛来斯酒,当主人打开酒坛子,发现其中的暗红色酒液中飘浮着一只鸽子或是一条羊腿,他并不会感到意外。

“喂——老人家,房子的皮要掉了!”

远远地,我听见是古的声音。他双手插在裤兜里,微微缩着脖子,才来和田不到半个月,就有了本地小伙子一般的“垮样子”。

老爹听到了他的叫声,笑得下巴快要掉下来了,说:“不要紧的,太阳一晒就干了,不要怕嘛。”

老爹说得没错,的确,太阳一晒泥皮就干了。泥皮里含有许多前年的鲜活草茎草根,倒是很经事。没多久,泥墙活了,长出来了许多的野花野草,在风里很招摇。

慢慢地,我发现,那红柳泥房子正代替它的主人呈现出一种表情,好像在暗自发笑,似乎在嘲弄着它外面的纷乱世界。

4

和田县招待所位于一条散发着尿臊味的幽暗巷子里,两层楼,却没有几个人住,屋子里到处残留着不够清洁的气味。

在当地,这该是最好的一间旅馆了。

靠近水房的几个屋子的灯全亮着。这是古和同伴们来到和田的第十三个晚上,现在,他正费劲地抵着床头,给桑二的家里打电话。桑二在电话的另一头说:他会尽快乘坐飞机赶到喀什,再乘坐夜班车与他们在和田会合。但是,这些天当中,古务必要在当地找到一个能带他们去昆仑山的向导。

在和田不短的十多天中,他们在县招待所里心神不安地度过。古不但需要应付同伴们每日的生活开销,还要每天聆听他们因为水土不服而引发皮肤瘙痒的抱怨,大概这十多天来一直如此。这些事,把古搞得很疲惫,每一天成了前一天的重复。

天气一天天地热起来。路边上,一树一树的枣花相继开放了,空气中弥漫着的浓郁的枣花香气,散发出腐烂的气息。成群的蜜蜂也跟着来了,一整条沿街的花树灿烂,有蜜蜂嗡嗡的声音飞来飞去。随后,花粉洒落了一地,空气中到处是令人头晕的香气,涩而微甜。

整个和田变成了一场由汗水、尘土还有噪音组成的梦。

但是,眼下最关键的问题,是在当地找一个能带他们上昆仑山的向导。

那段时间,古因为找不到合适的向导,上昆仑山的日期一直搁浅,无聊了就转到河滩和巴扎上看当地人玩“打瓜”游戏。

在和田,“打瓜”游戏好像是一夜间人人都在玩的东西,那些男人们人人都在玩:年轻人玩,中年人和老年人也在玩,流传得久而广泛。

那时候,生活是多么地枯燥,就像包围在其中的空气,好在,每天的生活真的是太闲了,钱是那么地少,时间是那么地多,快乐不是现成的,得要自己去找。

白杨树下,河滩上,到处聚集着玩“打瓜”游戏的人,他们每天被紧张而有趣的一场又一场游戏追逐着,抵达竞技的现场,期待在竞技中显示出自己的力量。他们黑红的脸上淌着汗珠儿,赤裸着胳膊,用巨大的热情看着对手。时间在某一个瞬间被无限拉长,循环往复。

老爹说他以前也玩“打瓜”游戏。听他一说,我才明白“打瓜”游戏中有些很微妙的感觉是无法说出的,比如手的感觉。一双手终究没法把那种微妙的感觉传递给另一双手。

比如一只瓜静静地立在那里,面对的是各种各样的人,每只瓜都不是一个样子,形状厚薄也都不一样,每个人打瓜的手也不一样,习惯也不一样,有劲儿大的,也有劲儿小的,一枚铜钱打进瓜里什么部位刚好,是没办法预知的。

一般说来,打西瓜是在两个人之间进行的。每个人挑一个麦籽西瓜,用手掌打开,西瓜瓤子红的就赢了,输的人却要付两个瓜的钱。打开的西瓜嘛,都是看热闹的人吃,他们白吃,不要钱。这是规矩。

我问老爹:“打西瓜有啥窍门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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