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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争名位兄弟阋墙,辩正邪师生反目(六)

揭破阴私

柳如是站在起居室的门前,隔着帘子,心烦意乱地朝外面张望。她的眼皮儿因为不安而频频跳动,柳叶样的长眉也皱得越来越紧。当她一次又一次屏住气,尽量支起耳朵,却仍然听不到楠木厅那边的任何动静,就不由得焦躁起来了。

谁能料到会发生这种事——就在钱谦益向陈在竹、钱养先二人布置好一切,把他们打发走了之后,周镳、周钟兄弟,还有陈贞慧和顾杲突然登门拜访。他们为什么而来?何以不迟不早,偏挑这么个节骨眼来?这些,柳如是还不太清楚。不过,凭着直觉,她立即预感到有点不祥。特别是随后钱谦益派人来传话,要她立即通知负责联络的钱曾,把陈在竹、钱养先二人截回来,暂且按兵不动。柳如是就更认定自己的担心绝不是多余的了。

不过,尽管如此,柳如是却没有按照老头儿的吩咐去办。虽然她明知钱曾正守候在揖峰轩内,但还是决定再等一等,看一看。她深知这一次图谋的成败,不仅关系到老头儿能否复出起用,而且也关系到自己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地毯上的帘影一点一点地向门外移去,柳如是的忧虑也越来越深。她已经毫不怀疑周镳等人此来,必然与阮大铖的事有关;她只是考虑他们对这件事到底知道了多少,是否全都摸了底去?现在柳如是最担心的是钱谦益胆子太小,被人一吓唬就慌了神。这半年来,她已经摸透了老头儿的脾性,每做一件事,总是瞻前顾后,畏首畏尾,明明心里这么想,做出来却往往是另一回事。这也皆因他平日名声太大,顾虑便不能不多。如果这一次也轻率罢手,让花了许多银子、心血经营的这件事功亏一篑,那就太不值得了。

终于,柳如是觉得,应当设法干预一下楠木厅那边的谈话,给钱谦益打打气,至少也应当提醒他注意。只是,由谁去做这件事呢?自己固然不便抛头露面,但陈在竹和钱养先又上虎丘去了,唯一的就剩下守在揖峰轩里的钱曾。虽说柳如是对于这位“侄孙”一向没有好感,但这会儿却计较不了许多。“嗯,他既是老头儿的学生,又是复社中人,瞧他那副狠巴巴、阴沉沉的嘴脸,肚子里的鬼点子想必不少;何况是个年轻后辈,捅点娄子也不要紧,由他去唱这出戏,倒合适不过。”柳如是沉吟一下,回头吩咐红情到揖峰轩去,把钱曾请过来。然后,她就隔着帘子,用一种信赖的,甚至是亲切的态度同他商量起来……

当钱曾离开东厢的起居室,来到楠木厅的院门时,他受到了一点阻拦,因为钱谦益吩咐李宝守在门外,不准放人进来。可是钱曾用那双能把人看得发毛的眼睛朝李宝一瞪,鼻子里轻蔑地“哼”了一声,就把李宝吓退了。他登上厅堂的台阶,听见顾杲的声音在说:

“君子、小人不两立!老伯坚谓并无此事,最好!唯是适才听老伯言语之意,似乎深以所谓‘门户交争’为忧,小侄却不敢苟同!”

钱谦益沉默着,似乎在等待对方说下去。忽然瞧见钱曾闯进来,他的脸上露出惊愕、迷惑和生气的神情。

钱曾不理会老师的目光,他双手交拱在胸前,昂然地说:“闻知周老前辈和列位社兄光临,特来拜望!”

客人们全都认识钱曾,虽然对他的突然出现感到意外,但也只好停止谈话,一齐起身答礼。

钱曾大步走向周镳,朝他深深一揖。周镳料想他照例要行跪见之礼,连忙说:“贤契请起,不必多礼!”一边笑吟吟地弯腰伸出手,准备搀扶。

谁知钱曾立刻直起腰来,居高临下地瞧着周镳,鼻孔里轻蔑地一笑,转身离开了他,走到钱谦益跟前,深深一揖,然后撩起衣裾,后退一步,恭恭敬敬地双膝跪倒,大声说:“弟子曾——参见夫子!”

周镳显然没有防备这一招,他目瞪口呆地僵在那里,好一会儿才讪讪地直起身来,一张瘦脸早已气得通红。

钱曾若无其事地站起来之后,转过身,眯缝着眼睛,把向他怒目而视的客人们挨个儿审视了一遍,然后走向朝东的一排椅子,挨着顾杲坐了下来。

在来客当中,要数周钟顶不喜欢钱曾。看见他闯进来,周钟已经老大不乐意。随后又见他单单向周镳行礼,虽然是存心作弄,但是对自己却干脆毫不理睬,仿佛没有瞧见一般,周钟心中更为恼火。只是碍着钱谦益的面子,不便当场发作。按他的脾气,本应立即拂袖而出,但考虑到刚才追问了钱谦益半天,始终问不出个结果,所以只好忍着一口气,朝钱谦益拱手说道:

“牧老,我们还是接着谈,如何?”

钱谦益没有立即回答。他正在琢磨着钱曾突然闯席的用意。他明白钱曾决不会无故而来,很可能是受了柳如是的指派,来协助自己对付这批不速之客的。事实上,刚才自己猝不及防,被对方一下子提出阮大铖的事情,弄得慌了神,差点儿露出马脚。后来见他们并无多少根据,也未提及郑元勋,才定下心来,一口否认有这么回事。可是对方仍旧纠缠不休,一个劲儿寻根问底,逼得自己左右躲闪,正有点儿招架不住。钱曾这么一闯,确实替自己暂时解了围,缓了一口气。此刻,必须抓住这个机会,赶快脱身,否则拖下去,再陷重围就难办了……这样想定之后,他就站起来,拱着手说:

“列位若为阮圆海的传闻而来,那么谦益所知者已全部奉告。所谓谦益主谋云云,纯属无稽之谈。言尽于此,未知列位可以放心否?”

“这——不瞒牧老说,实在是超宗兄如此这般告知弟等,是以未敢放心哩!”周钟突然说道。本来,为着保护郑元勋,他们一直避免说出消息的来源。但是看见钱谦益分明想溜,周钟心里一急,便顾不得许多了。

这一招果然见效,钱谦益的身子微微一震,脸刷地红了。他望了周钟一眼,立刻又移开视线。

“嗯,你说什么?”他哑着嗓子问。

“此事是郑超宗亲口说的!”周钟紧盯着钱谦益,又重复了一遍。

钱谦益的脸色开始变成灰白,身体也摇晃起来。他用力抓住椅靠,背过身去,半晌,才嘟嘟哝哝地说:“简直……乱……七八糟!”

客人们互相交换了一个郑重的眼色。陈贞慧很快地站起身,说道:

“牧老……”

然而,就在这时候,朝东一排椅子的末座上,突然响起一阵尖利的笑声。那笑声是如此难听、刺耳,大家倏然回过头去,只见钱曾坐在那里。他已经不笑了。可是那尖锐的、金属般的音响还在人们耳边嗡嗡了好一会儿才消失。

“诸位今日来此,就是为的这件事么?”钱曾抬头望着屋梁,大大咧咧地问。见客人们都沉默着,没有回答,他又说:

“数百里的奔走驰驱,不惮烦的明察暗访,诸君也可谓栖栖遑遑,用心良苦了。只是,如许心思,却未必用得妥当啊!”

“噢,遵王兄如此相责,小弟鲁钝,不识其义,倒要领教!”陈贞慧客气地拱着手问。他看见刚才周钟一点出消息的来源,钱谦益立即慌了手脚,心里知道已经打中了要害。他再不怕钱某人逃到天上去。同时,又发现钱曾突然闯进来,与这件事显然有关;而且这个阴阳怪气的家伙,言语之间似乎并不打算否认实有此事,于是陈贞慧立即决定抓住他作为突破口,彻底挫败对方的阴谋。

这样一种形势,钱谦益同样觉察到了。刚才钱曾一开口,说出那句无异于不打自招的话,钱谦益心里就暗暗叫苦。按照他冷静下来后的想法,这件事当时并无外人在场,而且从派钱养先到扬州去的时候起,一直注意不留下任何物证。他大可以矢口否认,甚至可以倒打一耙,说郑元勋出于想当复社领袖的野心,企图拉自己做靠山,自己没有答允,郑元勋怀恨在心,所以造谣报复。这样,虽然事情只好作罢,但至少可以确保自己的名声。现在,倘若给钱曾冒冒失失地捅出来,岂不是两头都输个精光?他心里又惊又急,恨不得立即制止钱曾的胡说,可是周镳、周钟和顾杲等人都在一旁虎视眈眈,只要自己举动稍有不慎,就会弄巧反拙。为此,钱谦益不能不十分小心。所以他虽然焦躁万分,也只好眼睁睁地望着钱曾,急切之间,不敢轻举妄动。

至于钱曾,在周钟说出郑元勋来的一刹那间,也颇为震动,而且立即考虑了多种抉择。他绝不是一个愚蠢鲁莽的人,未始不知道一旦直接承认了这件事,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但是他也有他的想法。他认为,老师年逾花甲,余下的机会已经不多了,也许这是最后一次;如果轻易放弃掉,恐怕就未必再有机会,无论对老师、对自己来说,都将是难以补偿的损失。既然现在到了这一步,不如干脆大家摊开来讲个明白,从此放开手脚大干,比之目前这样偷偷摸摸、畏首畏尾反倒强得多。事实上,如今的复社同以往已大不相同,周镳等人未必就能一手遮天。凭着钱谦益的声望和影响,事情不见得毫无希望……这样打定主意之后,钱曾就不理会老师的焦急目光,不慌不忙转过脸,朝四个客人扫了一眼,问:

“眼下建虏猖獗,流寇纵横,国维不张,妖氛日亟。未知诸君子将何以自处?”

对方一开口,就搬出安邦定国、立身济世的大题目,倒也出乎陈贞慧的意料。他想了一下,小心答道:“当此国事蜩螗之秋,凡我君子,自当同心戮力,共扶社稷,以图再造中兴。唯此之故,纵使破家灭身,肝脑涂地,亦在所不惜!”

“说得好!只是诸君又将有何宏谟大略以济之乎?”

“宏谟大略,何敢自矜?唯是圣人有云,‘悠悠万事,唯此为大:克己复礼。’克己复礼之第一要务,亦唯亲君子,远小人而已矣!”

钱曾微微一笑:“定生兄此言,固不失为堂堂正论,只是总觉空泛了些。所谓‘大而无当’!以之拿去试策论,课生徒,或许还有点用处;若想以此去抵挡建虏的铁骑、流寇的大刀,小弟担心,却是全不济事!”

陈贞慧的脸陡地涨红了,眼睛也瞪起来,对方的傲慢不逊使他十分恼火。事实上他还从未碰见过敢于用这种可恶的态度向他说话的人。不过,他还是竭力管住自己,冷冷地说:

“如此说来,遵王兄必定另有安邦定国之仙方奇术了?小弟倒要领教!”

“不敢!”钱曾脸上的微笑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适才定生兄说过‘同心戮力,共扶社稷’八字,弟以为此意不错,却可惜只说得一半,故仍不免空泛无用,若再添八字,凑成四句,便可差强人意了!”

“敢问是哪八个字?”

“弟这八字便是‘消除党见,唯才是用’!”

“啊!‘消除党见,唯才是用,同心戮力,共扶社稷’?”

“不错!”

“所以阮圆海之禁……”

“应当解除!”

“何时为好?”

“越快越好。”

“就趁今日的虎丘大会……”

“也未尝不可!”

“唔……”

“嗯?”

突然,陈贞慧放声大笑起来,这是一种终于发现了底细的、压抑已久、至此才得以尽情发泄的大笑。坐在各自的位置上,一直注视着这场谈话的周镳、周钟和顾杲也齐声发出了讽刺的冷笑。只有钱谦益面色苍白,全身因为愤怒而簌簌发抖。他猛地站起来,一拂袖子,打算离开大厅,却被周氏兄弟双双拦住了。

“牧老,何必着急,令高足的高论,很有点‘滋味’嘛!”周钟挖苦地说。

周镳却大惑不解:“这些话他怎么敢说出来?亏他还是复社中人……”

“哼,这小畜生如此放肆狂妄,一派胡言,把我平日的训诲,全不放在心上,简直气死我了!”钱谦益眼看走不脱,只好装出悻悻然的样子,无可奈何地又坐了下来。

这时,只见钱曾傲然站着,嘴角挂着惯常的冷笑,似乎丝毫也没被对手们的笑声所吓住。直到笑声完全平息下来,他才不慌不忙地问:

“定生兄以为阮圆海是何等样人?”

这回,陈贞慧可不再让他神气了。他把脸一沉,反问:“阁下以为他是何等样人?”

“两榜进士,学兼文武,工书史,知兵略,诗词曲赋,样样皆精。早年虽曾失足,近年却并无大过。小弟以为,此等人虽非安邦定国之大材,若论筹边制寇,却也是不可多得之选哩!”

陈贞慧见钱曾仍旧不思收敛,居然荒唐到替阮大铖摆起好来,不由得气往上冲。他厉声说:“非也!阮胡子乃系阉党余孽,乱臣贼子!他奸险狡诈,卑鄙无耻,当年编造《百官图》,谄事魏阉;又复勾结杨维垣,诬陷东林。此天下共知,人神同愤。名列逆案之后,仍不肯敛迹思过,愈肆凶恶,广设爪牙,暗结余党,散布谣言,交关权贵,日夜图谋翻案起用。徒以上赖天子圣明,宸衷英断,下有我仁人君子抨击禁制,彼奸谋方始不售,此实国家之福。阁下名列复社,竟置我同人大义于不顾,出此狂悖叛逆之言,今后尚思立于君子之林么!”

陈贞慧越说声音越大,怒火在他胸中燃烧,热血在他周身沸腾。他深深感到情况的严重和责任的重大。正是这一点,使他的整个姿态充溢着一种大义凛然、悲壮动人之气,以致钱曾也不敢再摆出那种傲慢不逊的样子了。

“倘若定生兄仍一味坚持门户之见,那么小弟只好不说了!”

钱曾摊开双手,做出无可奈何的样子。“不!”陈贞慧斩钉截铁地说,“这绝非门户之见!此乃小人、君子之分,不得混同!若夫唐之牛李、宋之蜀洛,异在议论,而非流品,可谓之门户之争;至于汉之党人、宦官,今之东林、复社同魏阉及其余孽,均异在流品,势无两立之理!阁下以为阮圆海有才可用,殊不知此种人一旦得势,定必为祸家国,残害忠良。这也是流品使然,无可改易!何况此辈小人,从来只问利害,不思恩义。纵然你今日宽纵于他,又安知异日他不会恩将仇报?到其时身陷囹圄,人头落地,只怕悔之晚矣!”

陈贞慧用力一挥手,结束了谈话。有好一阵子,大厅里变得一片静默。陈贞慧最后这一番分析,不但使周镳、周钟和顾杲他们暗暗点头,同时也向钱谦益师徒指出了一个他们事先不曾预见到的危险,促使他们不得不有所考虑。然而,也只不过一忽儿,钱谦益抬起头来。他瞧瞧陈贞慧,又瞧瞧座上的其他客人,仿佛下了决心似的,把双手拱在胸前,说:“列位君子,适才定生兄一番高论,可谓义正辞严,令人闻之气旺!凡我同人,均应如此。遵王之论,显属荒诞不经,不须复言!”说到这里,他向钱曾一瞪眼睛:“畜生,还不赶快给我下去!”

钱曾猛地抬起头,张了张嘴巴,似乎还想说什么。可是在老师凌厉的目光逼视下,他终于咬咬牙,站起来,朝客人作了一揖,一声不响地走了出去。

钱谦益这才回过头来,重新堆起笑脸:“列位先生都是同道中人,关起门来无话不可谈,只是别拿到外面去乱说就对了。在此,谦益有一管见,意欲请教诸位先生,不知可否?”

他的态度显得特别谦恭,足以使客人们冷静下来,而且无法加以拒绝。

“啊,牧老,你又何必过谦?但有指教,弟等无不洗耳恭听。”周镳说。

“当今寇虏披猖,天下鱼烂。社稷危倾,已是间不容发!所望者,天子圣明,仁人用命,或许尚能有救。我东林、复社诸君子,胸怀忠义,以手援天下为己任。唯是志固甚高,力尚嫌薄,今社外之人,又以门墙严峻、党同伐异而疑我、非我、妒我、远我。此类人绝非阉党余孽,却为数不少。设若不能收彼辈之心,感悦来附,则同心戮力,共扶社稷,到底只是一句空话而已!”

“啊,那么牧老又有何高见呢?”周镳问。由于钱谦益指出复社高自标榜,唯我独尊,无容人之量,遂致外人侧目,众心不附,确实打中了目前社局的要害,所以客人们都想听听他到底有什么办法解决这个颇伤脑筋的问题。

看见对手们显出留神倾听的样子,钱谦益暗暗满意。他把态度放得更谦恭,口气更加诚恳:“谦益之见,列位未必赞同,此亦无妨,只要彼此心存一个为公之念,其余一切,尽可畅所欲言,坦诚相见。”他把“为公”二字说得特别重,还故意停顿了一下,以便加深对方的印象,然后,才接着说,“社外人士疑我之心,由来已久,非旦夕之间、片言只语所能消除。而国事如此,又断不容我有许多时日,从容解说。以谦益陋见,唯有以非常耸动之举,令彼惊骇震动,见我诚意,始能收事半功倍之效……”

钱谦益说到这里,又看了看客人们,见他们全都默默无言,似在沉思,也猜不透心中在打什么主意。于是,他鼓起勇气,一口气把最后的话说完:“昔日汉高祖咬牙封雍齿,诸将反侧之心,遂得以安。今阮圆海一介小人,品格鄙劣,天下共知。唯其如此,倘若我辈稍示宽纵,则反响必大,朝野耸动,以为我辈于阮圆海尚能如此,其余流辈,自不必问矣。如此,则门户之说,不攻自破。门户之说一破,则可以同心戮力,匡扶社稷,建虏流寇,不足虑也!取治取乱,实在我辈一念之间,还望诸位君子三思焉!”

钱谦益刚把话说完,周镳等人还未答话,忽然李宝扬着一张拜帖匆匆走上台阶,站在门外探头探脑。钱谦益正急于听取客人的反应,对于有人在这个节骨眼上来打扰,很不高兴。他朝李宝做了个挡驾的手势,然后回过头,拱着手,征询地盯住了周镳。

可是周镳却不说话,只是用他那双黑中带绿的眼睛,在眉毛底下古怪地望着钱谦益。其余的客人,也全是一声不响。

钱谦益被周镳瞧得有点不自在,为了掩饰,他竭力装出一副坦然的样子。这时,周钟首先说话了:

“哈哈,姜到底是老的辣!牧老,你这番话,可是比令高足中听多了!”

“啊,介生兄的意思是……”

周钟挥一挥手:“可惜立论虽则有别,宗旨却是一个——替阮胡子开脱!既然如此,尽可直说,又何须辛辛苦苦绕这么个大圈子?学生倒为牧老不值呢!”

“岂止不值,简直欺人太甚!”一直坐着没有开过口的顾杲,突然愤愤地迸出一句。

钱谦益目光一闪,脸上掠过一丝愠色,但立即又忍耐住了。他拱拱手:“列位请勿误会谦益之意……”

然而,没等他说完,周镳突然站起来,一声不响地朝他一揖,转身向外走去。

钱谦益怔了一下,连忙起身,紧赶几步,在门前拦住了他:“哎,仲老,有话尽可商量,何必如此!”

周镳仍旧一声不响,向左一拐,想躲开阻拦,可是钱谦益也跟着向左;周镳又折向右,钱谦益也跟着向右。周镳没有办法了,他跺跺脚,很着急地说:

“牧老,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还是各自躲开为妙。莫非还要我在此跟你撕破脸皮吵一架不成?”

“仲老不要误会,谦益如此主张,也是为的社稷安危设想,不当之处,尽可批驳。总之谦益自问并无私心,耿耿此衷,天日可鉴……”

钱谦益这话刚一说完,蓦地台阶下有人高声说道:

“只怕未必!”

大家愕然回过头,只见方以智笑吟吟地大踏步走了进来,气急败坏的李宝拼命想阻拦,却怎么也拦他不住。方以智后面,还跟着吴应箕、侯方域、张自烈、梅朗中,只是看不见冒襄和黄宗羲。方以智走上台阶,笑嘻嘻地朝钱谦益深深一揖,立刻指着李宝告起状来:

“牧老,你这贵价好不惫懒!晚生等有天大的一桩紧急事儿求见,他却死活不放我们进来,分明想诈骗晚生的钱财!你想晚生在盛泽归家院住了半个月,几乎连这身衣裳都给鸨儿剥了去,哪有银子与他。若非晚生斗胆硬闯,岂不误了大事!”

钱谦益一见这个阵势,早已慌了手脚,哪里还有闲心听他打趣。他迟迟疑疑地问:

“贤契过访,不知有何见教老夫?”

“哦,晚生因受辟疆兄之托,要将一封极其紧急之书信呈交周仲老,是以冒昧登门,还祈牧老见谅!”

方以智说罢,在身上前后左右地摸索了一阵,最后才从怀里掏出信来,双手呈给周镳。

周镳不知就里,疑疑惑惑地接过,打开一看,顿时变了脸色。他狠狠地横了钱谦益一眼,“哼”了一声,把信递给了他。

钱谦益心内有鬼,看见周镳神情不善,不禁恐慌起来。他连忙接过信,看见上面写着:

眷社弟顾麟生顿首拜。去岁匆匆进京,未能面别,心常耿耿。复以关河辽阔,通问维艰,遐念昔游,曷胜怅惘。弟近于周阁老幕中,暂掌文牍,营营役役,乏善可陈。唯日前偶见吾乡钱牧斋来书,言及彼已决意向东南诸君子疏通,谋为阮圆海缓颊,中并有“阁下含弘光大,致精识微,目今起废为朝政第一”等语。弟始而讶,继而愤,又继而忧,以为天启之祸,行将复见于今日。故不避利害,驰函奉达,亟望我社同人,急图对策,必不令此奸谋得售而后已……

钱谦益看信的当儿,陈贞慧走到梅朗中身边,悄悄地问:“太冲呢,他怎么不见来?”

“太冲看了此信之后,刺激极深,独自奔下虎丘,不知去向……”梅朗中也悄悄地回答。蓦地,他惊慌地叫起来:

“不好,牧老要倒,快扶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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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洁怀着对爱情的美好憧憬奔赴北京,投奔了坚持要在北京扎根的蚁族男友李耀明。在这里,他们爱过、疯过、悔过、痛过、挥霍过……然而,生活条件的简陋、工作压力的巨大、人际关系的微妙,还有那看得见却永远摸不着的房子,让陶洁对未来充满了苦恼和困惑……心中有着创业梦想的李耀明最终不顾陶洁的反对与人合开了一家软件公司,希望能打开一片天空,也能实现他对女友曾经的允诺,殊不知,他越努力,跟陶洁走得越远……他们能坚守住曾经那样纯真的爱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