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43127300000008

第8章 九 守护

等我醒过来,天已经亮了,一束束朦胧的光线从对面的山峦间透出来。‘啊,雨停了吗?’我睁开眼睛,看到阿哥平静地坐在我旁边。我仔细一看四周,顿时目瞪口呆。我俩坐在一块高高凸出的石头上,眼前是一片陡峭的斜坡。大水已经退去,但满山遍野全是厚厚的积泥,我们的村庄已成一片汪洋水泽,不见一座房屋,更看不到一个活的东西。说也奇怪,只有被我们烧掉的土地庙的残垣还隐约可见。我打了一个哆嗦,是不是真如看庙的老头说的那样,谁要是对神灵不敬是要遭天谴的?难道这场可怕的洪水是老天惩罚我和阿哥吗?但为什么要淹掉整个村庄,而偏偏留下我和阿哥呢?

我不由把这个想法怯生生地告诉了阿哥。阿哥凄然一笑,说:‘涛子,这世上哪里有什么土地神仙,全是骗小孩的。那土庙地势高,土墙又坚实,没有被冲散,大水一退不就露出来了么?唉,要是真有神仙多好,你的阿姐她……’阿哥流下眼泪来,嘴唇也被自己咬破了。

太阳从山顶跳出来,刺眼地照耀着一片泥沼的大地。阿哥半蹲着,用脚尖试试地面,眉头立刻紧锁起来。他搂着我,在我耳边柔声说:‘涛子,底下的淤泥太深,整个山坡被雨水灌得松松软软,幸好天晴了,否则会变成泥石流将我们淹没的。但有阿哥在你就别怕,等太阳晒干了泥水,咱们就可以下去了。’有阿哥在,我一点都不感到害怕,但是看到他煞白的脸色和破裂的嘴唇,心里就有些难受。阿哥的头发散乱披在肩头,浑身全是泥水斑点,样子狼狈极了。我知道他的心在疼,他在想念阿姐,于是我也安慰他说:‘阿哥,没关系的,阿姐是仙女下凡,不会有事的。’他又勉强微笑着朝我点点头,接着就默默无言。我们就这么干坐着,日头在我们上空一点点移动,毒辣辣地晒得我脸颊发烫,昏昏欲睡。

我也真靠着阿哥的肩膀睡着了。等我再次醒来,日已西沉,黑夜又要降临。阿哥还是默默坐着,石头一般纹丝不动。我的肚子咕咕地叫,尤其口渴难耐,但不知为什么,我竟没好意思跟阿哥讲。也许那时我已经很懂事了,知道讲出来只会令阿哥难受。阿哥见我有动静,无奈地笑了笑。他岂能不知我已饥渴交加?

我攀着阿哥手臂,向他依靠得更紧。我们又这样相互依偎着,看月亮从另一个山头爬上来。清冷的月光下,一切都那么宁静,死一般寂静,多么可怕!如果这时候听到任何一丝活的气息该多好!别说是人声,那怕是豺狼的吼叫,我也会激动得跳起来。但只有夜风吹动的声音。大地泛起的潮气也随即袭来,我竟忍不住哆嗦起来了。阿哥用力将我搂抱着,用体温温暖我。我忽然意识到我也许再也见不着我的好爹娘了,一阵阵悲痛混杂着害怕、饥渴、寒冷,使我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难受和伤心。我开始在阿哥的怀里悄悄抽泣。阿哥装作什么都没听见。我相信,当时如果他说一句安慰的话,我就会情不自禁地哭闹起来。

哀伤的一夜过去了,太阳照常升起。阿哥虽然还是纹丝不动地坐着,但我看得出他已疲惫不堪。因为悲痛和饥渴,我感觉浑浑噩噩,也不知过了多久,感到阿哥推了推我。我稍稍从昏迷的状态清醒过来一点。

阿哥在我额头亲了一下,认真说道:‘涛子,你听阿哥的话不听?’我连忙点了点头。阿哥亲切地盯着我,仿佛极开心似地继续说道:‘依我看,地面要晒干还得好几天,我已经饿得不行了,想必涛子也饿了吧?’我又点了点头。‘没关系,你乖乖坐着,阿哥试着去找点吃的东西。’

他忽然将我瘫坐的身体扶起来,严肃说道:‘我现在说的话你一定牢牢要记住:第一,阿哥走后,千万不要走下这块大石。你会陷进泥流中的,知道吗?就算看到阿哥陷进去,你也不要惊讶,这没什么,阿哥也许能捉到几条泥鳅呢。你可以在石头上站一会,不然血气不活,会浑身发麻,甚至昏死过去。如果觉得没意思,就背阿哥教你诗词文章。记住了吗?’

我被阿哥的神色吓住了,他此刻说话的口气有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威严。我含泪点了点头。

‘好!第二,涛子,我的好弟弟,阿哥相信你已经懂事了,我就像对待大人一样跟你说话。第二,不到最后一刻,你千万不能放弃生机!你要相信你会等到大地干燥那天,会有大胡子的神仙骑着白鹤来驮你下山的。相信阿哥的话!口渴吗?没关系,不出几个时辰,老天会绛甘霖给你的。你拿好阿哥的小帕子,等雨点一落你就用它盛起来,对,让雨水把它打湿,然后你用力拧紧,就能喝到水了;还有,这是阿哥用狼皮做的腰带,你也放在雨水里浸泡,如果实在饿得厉害而阿哥还没回来,你就试着咬咬它,狼肉可好吃呢!’

他用手捧起我的脸,眼里忽然流出几滴眼泪来。我的鼻子发酸,隐约意识到了什么。阿哥虽在流泪,但脸上却露出亲切动人的笑意。他将小手帕递给我,又从腰间解下狼皮腰带勒在我脖子上。

‘阿哥这就去了,可别忘了我的话。’阿哥活动一下筋骨,猛地跃向远处一棵粗壮的树枝。我的心咯噔一跳。但阿哥身手敏捷,已经抓住树干攀附其上了。他用脚点了点地面,好像很满意,在决心踏下去的一霎那,他最后抬头对我启齿一笑。啊,阿姐,你不知道,那才是世间最美的笑容!我只要一闭眼睛就能看到这张动人的笑脸,阿姐!

我忘记了阿哥是怎样走失在泥沙中的,不不,是我不允许这幅残忍画面出现在我脑海,我从不敢回想这一幕,阿姐!但是阿哥一走之后,我就只有听他的话,乖乖等他回来。有好几次,我仿佛看到一个大胡子神仙骑着白鹤飞到我跟前,向我伸出手。我仔细一看,那神仙竟是阿哥。不错,阿哥开始说世上根本没有鬼怪神仙,但又说会有骑白鹤神仙来接我。直到今天,我还相信阿哥的这两句话都不是骗我——他前后说的神仙根本就不是同一回事。

张浩兄弟,这不是笑话。阿哥从来就没骗过人,至于他的那些淘气的小手段,怎么能算骗人呢?

我听阿哥的话,小心翼翼坐在石头上,生怕不小心掉进泥地里。也许你不相信,整个世界好像就只剩我一个人了,但是我一点也不感到害怕,心里反而无比平静踏实。我相信阿哥会乘着仙鹤飞回来的。我目送夕阳落山,又看着月亮一点点升到半空。还有那些明亮的小星星,宝石一般镶嵌在黑蓝色的夜空中。这天地一改狰狞的面目,显得多么可爱,我相信这才是她的真面目。夜半时分,果然落下几滴雨珠来。阿姐你信不信,天虽然在下雨,但月亮和星星并没有抛下我,他们还在天空盯着我看呢。我照阿哥的方法喝到了甘甜的雨水,也啃断了阿哥的腰带,尝到阿哥所说的‘好吃的狼肉’。

我不知道这样过了几天,反正那条狼皮腰带几乎被我吃得一点不剩了。阿哥说的骑鹤仙人虽没有来,但我确实被一个流浪刀客救活了。那时候大地已经干裂,我昏迷在那块显眼的大石头上,这个四海为家的无名刀客正好路过这被老天洗刷过的角落,一眼就看到了我——灾难之后唯一的活物。

这位神秘的流浪刀客传授给我一身非凡武功,却从不来不让我以师相称。他生性多疑,胆小谨慎,很少跟我说话谈天。自他将我救起来的那天,我只得跟他浪迹天涯。那时我才十一岁,身上裹着一块破烂的布片,脚底只有一双磨破的草鞋,每天跟这个可怕的人走几十里山路,餐风露宿,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我们从武夷山出发,取道向北走。这个人总用一顶破毡帽挡着脸庞,让人看不清他的面貌。他从不顾忌我的感受,专挑坎坷难行的偏僻小道走,而且常常赶夜路,天色越黑他越灵活。我第一次走这么远,脚上起了无数水泡,动一动就钻心地疼。可是我已意识到一切都改变了,我将不得不在人世间受尽磨练。我咬紧牙齿苦忍着所有痛苦,没有抱怨一句,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我坚信阿哥一定在某个角落悄悄保护着我,就像过去他那样,他又在玩磨练我意志的小把戏,我不能让他失望。

我跟着夜猫子似的刀客,从繁华锦绣的江南走到荒凉的大西北,又像无头苍蝇似的在广袤无际的沙漠里苦行了三年。我从来不问我的恩人要带我到哪里去,事实上我从没主动开口跟他说过话,因为从我第一眼看到他时就知道,他虽救了我的命,但绝不是阿哥那种神仙一样的人物,也许还恰恰相反。我从他的身上寻不到一丝阿哥身上时时闪现的勃勃生机,只感到一股浓浓的死亡气息。人的第一感觉往往出奇准确。后来从他断断续续的言谈中我判断出来,他果然是一个可怕的杀手。但这些年他却一直在躲避一个人的追杀,常常从熟睡中一惊而起。

张浩兄弟,我提到的这个于我有恩的刀客至今还在大漠流浪。这人生性冷酷,又奸诈无比,而且武功之强你绝想象不到。大哥只是偶尔得到他漫不经心的指点,就练成一套罕有敌手的刀法。实话跟你说,我虽生性懦弱,又十分厌恶江湖上的打打杀杀,但自从习武以来也算身经百战,只有这一次败给了‘如风剑客’,而且一败便死,呵,这也算是报应。我与这个浑身血污的杀手为伴,虽然从没杀过一个人,也是该有此一报的。

你或许在奇怪,这个人既然还活着,为什么轻易就让我逃离了他,杀手是从来不让人泄露行踪的。不错,他将我带在身边就像带着一条狗那样,不让我饿死,也不让我自由。他以为凭他的手段,完全可以随意摆布我。但是他错了,阿哥早就教会我做人的原则,给了我做人的信念,阿哥一天不离开我的记忆,我就永远不会变作狗!

我表面上十分平静,像狗一样任他喝东吆西,但没有一刻不在防备着他,随时寻找机会脱离他的掌控。他心情好的时候,常常向我灌输杀手那套灭绝人性的想法,在他看来每个人都对他不起,世上的人都彼此仇恨,随时准备相互加害。他说他像丧家犬一样四处流窜,就是拜那些自命正义的人所赐。这些人看似和和气气,但心狠手辣远在他之上。他甚至拿出很多例子说明他说得没错。如果我没有提前知道世上还有阿哥这样的人,一定会虔诚信奉这人的谎言——我敢肯定,他自己绝不知道这是谎言,这是他的真理。有时候我真想把阿哥的故事讲给他听,告诉他,这人间还有另一种高尚的生活,他只是一只可怜的迷途羔羊。可是我清楚地知道他不会理解的。他也曾被我沉默而倔强的样子所打动,有一次狠狠捏住我的脖子,将我提在半空,面目狰狞地问道:‘你整天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不哭不闹?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走不动了?啊?’我用呆滞的眼睛看着他,不说一句话。他用力将我抛在地上,朝我吐了一口吐沫。

我终于从这个令我害怕的恶魔手中逃脱了。那年我跟着他逃到天山脚下,躲藏在一间小庙里过冬。庙里供奉的就是传说中的司雪女神。这里人迹罕至,香火早已断绝。泥塑的女神像早已不成人形,一条胳膊从中折断,脸皮也掉了一大块。然而这残缺的神像却隐隐有一股灵动之气,倒是别处庙宇的泥塑所没有的。我和阿哥烧掉的土地庙里的塑像虽然完整无缺,但怎么看也不过是个泥疙瘩而已。

我们在塑像前铺了一层干草,算是床铺。神秘刀客总是白天睡觉,晚上出去找食物。我则刚好相反。所以地方虽然狭窄,但够两人居住了。他并不怕我会跑掉,这里地处大漠深处,没有他带路,我是走不出去的。而且他告诉我,如果敢心存不轨,他就会要我的命,他救了我的命就有权把它要回去。我知道他心狠手辣,说到做到,而说实话,就算他当时让我离开他,我倒真不知道怎么办了。我对他有了一种奴性的依赖,既厌恶他又离不开他。跟着他起码不用为食物操心。他每隔几晚就出去拖一只羊回来,在神像前的香鼎上生火烤熟。有时候还会带回来一壶马奶酒。由此我断定附近一定有人家。

有一晚刮着刺骨寒风,天色格外昏暗,像是要下雪了。刀客骂骂咧咧锁上木门,正准备盘膝练气。忽然传来几声清脆的叩门声。他大吃一惊,迅速拿起刀来,机警地问道:‘谁呀?’门外一个洪亮的声音答道:‘一个牧羊人,想到庙里避避风雪,请行个方便。’听这口音竟是南方人,我心里不由感到一阵亲切。刀客面露狰狞笑容,示意我去开门。我不敢违拗,只好慢腾腾地走过去。我当时多么希望这个牧羊人快快走开,免得无故丢了性命。但是门打开时,一个穿戴整齐的年轻人笑吟吟站在外面。他头戴白毛圆帽,全身罩在一条珍贵的纯白狐裘里。我第一眼看到就无故觉得他跟庙里的塑像十分相像。他虽是男子,但面貌白净俊俏,笔直站在寒风中,姿态潇洒自如。我恶狠狠瞪了他一眼,实则是想吓得他不敢进庙。他却向我微微鞠躬,举步便踏进庙里。

刀客冷笑一声,理也不理他。而他毫不为意,也是款款向他鞠躬致意。‘好冷的天,两位怎么不生点火取暖?’他靠着神像坐下来,含笑说道。看他言谈举止,哪里是个牧羊人?分明是彬彬有礼的读书人。刀客并不答话,装作快要睡着了的样子。我知道他很少在晚上睡觉,这显然是想让来人放松警惕。来人见没人答话,便平静地闭起眼睛,很快就熟睡过去了。

这时候庙里一片漆黑,我看到刀客悄然拔出锋利的钢刀,站起身来。我的心顿时一凉。我见惯了这个可怕的人随便取人性命,但是每次都让我心惊肉跳。我没有能力阻止他行恶,只好厌恶地避过脸。与这同时,黑暗中已乍起一道寒光,向那熟睡中的来客劈去。我原以为接着就是一声闷哼,熟睡之人血溅当场。但出乎我意料的是,刀光刚至半途,来人却蓦地睁开眼来。我的眼光恰好扫到他的双眼,啊,多么明澈锐利的眼神!我的心像是被某种铁冷的东西刺了一下,一阵寒意顿时弥漫全身,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刀客将刀举在半空,像是被什么突然冻结住。他一步一步后退,牙齿互击,仿佛看到了世间最骇人的东西。来人拍掉身上的草屑,缓缓站起来,微笑道:‘大叔经常杀人吗?’说也奇怪,黑暗中这人身上仿佛散发着淡淡的光华,把他的微笑映衬得无比清晰。看到他的眼睛让人觉得冷,而看到他笑容却让人无比温暖。阴险的刀客喘着粗气,一步步退出庙门,突然深吸一口气,转身几个纵跃,瞬时间逃得无影无踪。

我一时彷徨无措,不知该怎么办。跟着刀客逃跑吗?可是他早已不知去向。我迅速站起来,手按刀柄。但那人却悠然伸出手来,微笑道:‘看得出来,你十分讨厌杀人,但为什么和一个杀人如麻的人在一起呢?’我呆立在原地,他的手轻轻握住我发颤的手,一种很亲切的暖意从他手掌里流淌出来,浩浩荡荡流进我心里。我更加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这种感觉只有从前跟阿哥在一起时才会有。”

刘景涛眼里出现一汪清澈的泪水。他盯着张浩微微一笑,立刻有几颗泪珠滚下脸颊。

“张浩兄弟,我说的这个人就是薛三当家。你知道吗?是他将我从阴暗里拉出来,并带我到白雪皑皑的天山之上。我在这里俯瞰大地,一切都那么渺小。

当时薛三当家就在这天山一角作牧羊人。他住在一个当地胡人家里,跟他们亲如一家。这家的男主人是个厚道的异族大汉,高高的鼻梁,深深的眼窝,留着他们族人特有的山羊小胡子;女主人曾是族中有名的美人,肤色黝黑但美丽动人,而且能言善辩,讲得一口流利汉语。听薛兄弟说,她年轻时曾跟随父亲到过中原,十分喜欢那里的风情人物。难怪这一家人的着装像极了汉人。他们只育有一个女儿,也是个小美人,麦色脸蛋,大大的茶色眼睛,总是活泼地唱着自编的曲子。她和母亲一样穿汉人的衣服,彼此用汉语交谈。单凭外表举止,别人很难看出她是异族姑娘。薛三当家是她的牧伴,每天陪她出去牧羊。我则被当做客人留在家里。男主人沉默寡言,却嗜酒如命。我跟他坐在一起总觉浑身不自在,所以偶尔也跟薛兄弟出去放牧。

薛兄弟看似文弱,实则健康敏捷,尤其他的骑术精湛,在汉人中实属罕见。他跟那异族小姑娘共同拥有一匹枣红色小马。一到山坡上,薛兄弟就像换了个人,大声呼喊着,和他的牧伴放声歌唱。他们猜拳决定由谁骑马。输掉的就跟在马后奔跑。如果我想出去,主人家是愿意借我马匹的,但我不会骑马,就徒步向牧场走。当然这时候已是春天,许多稀奇的野花逐次开放,点缀这单调的天地。

但是薛兄弟和那小姑娘却更喜欢冬天。我记得有一次下大雪,足足下了三天三夜,这在天山上是寻常的事。男主人似乎有些担忧,披着皮衣出门巡查了好几次。他怕大雪压塌羊圈,又怕羊儿冻死。但薛兄弟和那小姑娘却暗暗露出得意之色。有一晚两人偷偷跑出去遛马,在大雪里来回驰骋。惹得她的父母很生气,将他们的枣红小马锁在了马棚。

寒冬一过,天气越来越好。这一家人待人亲切,从未对我这个不速之客表示过一丝不快。女主人甚至将我当自家人,常常要求我帮她做点活计。我在这里虽然过得轻松适意,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在一个暖和的春日,我提出要离开他们,到我灾后的故乡去看一看。全家人都有些舍不得,但却没有强留。是啊,自从离开这里,我再也没有遇到过那么亲切友好的人家。都说胡人野蛮凶狠,我看不见得。

薛三当家一直送我到沙漠深处,在那里碰到一队到中原去做生意的人马,他才与我道别。他说这些商队走南闯北,跟着他们一定可以回到家乡的。这些日子我们产生了可贵的友谊,我向他敞开心扉,把所有经历都向他诉说。他听到阿哥的事迹,眼圈就红了,叹息说,可惜他没有遇到这个非同凡响的人物。他劝我不要再害怕那可恶的刀客,说我已学到了他的刀法,而又比他年轻,心地又比他善良,为什么要怕他?就像一个光明正大的人怎么会怕一只偷偷摸摸的老鼠一样。他让我演示我偷偷学到的刀法,他在一张纸上照式画下来。过了几天,他便将一本经他修改的刀谱给了我。我惊奇地发现,这些照式经他取繁就简一修改,威力顿时倍增。如果说真有神人,那薛三当家肯定就是。

我依依不舍告别薛三当家,跟着商队返回中原。时隔多年,我又回到了我的家乡武夷山下。走的时候我还是个不经世事的孩童,回来时已是个饱经忧患的大人。可以想象,水难之后的家乡面目全非,然而树木花草又长得非常茂盛。这时春意正浓,看惯荒芜沙漠的我竟为这秀丽的江南春色感动得流下泪来。但是,这片新天地对我是陌生的,新迁的村人诧异地看着我。这里不再有我熟悉的炊烟,没有一个我熟识的人,啊,尤其再也见不到我敬爱的阿哥了!连那块曾在洪水中承载过我们的大石头也被人撬走,据说是雕成神像,供在被我们烧过的土庙里了。真是荒唐,后来人果然惊讶于这间土庙没有被淹没,以为神力无边。嗨,要不是我已被命运磨平了棱角,我一定会再次放火烧掉这愚蠢的根苗。

我当时是多么希望能寻到一丁点有关阿哥的东西,那怕一件衣物或一只鞋子。可惜天地剧变,连今日的夕阳也与往日不同了。那我还在这徒增伤感的地方做什么呢?我依依不舍地离开这片养育了我的土地,我早就知道,我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再次被泪水朦胧了眼睛。

阿姐啊,你知道我忽然在无意中看到你的一霎那是怎样地惊喜吗?我浑身颤抖,以为是在做梦。我拼命挤开人群,使尽全力向你奔跑,生怕一不小心丢失你。你那时是一个无依无靠的采茶女,和几个妙龄少女一起挑着茶担说说笑笑。多少年了,你的容颜竟没有什么大变化,还是仙女一样美丽。她是被大水冲到武夷山下,一个正好驾着轻舟的渔夫救了她。当时阿姐见我排开路人向她冲来,竟吓得花容失色。我忽略了我的面貌已大大改变,已不再是阿姐熟识的涛子。我含泪扑进她的怀里,大声呼喊着:‘阿姐!’这是我至今做过的最大胆的事。阿姐终于在惊慌中认出了我,她的担子滑落肩头,绿嫩的茶芽撒了一地。

张浩兄弟,就是阿哥的一根头发我也会无比珍惜的,何况老天让我找到了阿哥的女人——我相信阿哥一定也完整活在她的心中。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珍贵的礼物么!?我当时就发誓,绝不再让她受一点点苦。我要像影子一样保护着她,我要她活得比谁都快乐。可是张浩兄弟,就像你看到的那样,我的确像影子一样跟着她,寸步不离,却没有让她更快乐。……”

紫纱女子摇头泣道:“不,涛子,阿姐过得很好,真的,很快乐!求你不要说了。”

刘景涛苦笑着继续说:“不,阿姐,你不要以为涛子真像你看到的那样死板无情。我何尝没有听到阿姐悄悄的叹息,没有看见阿姐眼中深藏的忧伤无奈。我的出现虽然让你过上了公主一般的生活,但却把你带进旧日的阴影中不能自拔,你每有一点正常活人的想法就会自责起来,以为对不起我与阿哥。事实上,我像个幽灵一样跟着你,阿姐心里早就烦透了,换作是我也一定受不了。但是,我的阿姐,涛子只要活一天就一天不能离开你,这是我的责任,也是对阿哥最好的纪念,阿姐千万要原谅你的兄弟。我既不能离开你,但又不能看着你闷闷不乐。我心里的痛苦是何等沉重!

张浩兄弟,你现在该明白大哥跟你说这么一大篇话的缘由了吧?大哥并不是对付不了敌人,而是敌不过心里的痛苦。我要给阿姐自由,也让自己解脱。

我说话很吃力,不能多说些什么了。但我这时候却特别想说话。阿姐,张浩兄弟,你们别拦着我。薛三当家很快就会回来,我知道他一定会给阿姐最合理的保护。张浩兄弟,这段时间你一定要保护好她,把她安全带到薛三当家跟前,就说刘景涛将世间最亲的人托付给他了。你这就很对得起大哥了!分坛的事务有二当家处理,你不用担心的。”

同类推荐
  • 武猪狐史

    武猪狐史

    一段恩怨,变成了逆反的开始,一个结果,被传出意外的恩怨……结束了一场混乱,为何又开启了另外一场混战?到底是谁与谁争锋,又可能谁与谁是非?
  • 天赐者

    天赐者

    被神灵所眷顾的天赐者,生来便有着旁人无法企及的天赋神通。既然本非凡人,如何甘愿平庸。既然我为天赐,必将走到巅峰。
  • 九转雷神诀

    九转雷神诀

    废材少年得天雷炼体,继承家族古老传承。进龙组当老大,吸收龙脉能量,灭外国忍者,斗西方异形,战血族狼人。随后功法突破遁入修真界,力挫各大修真高手,斩异兽诛妖魔。天材地宝不计其数。飞升仙界,统一三域,只手遮天,改天换日,神龙为坐骑,妖魔为仆人!
  • 我的将军

    我的将军

    一场意外她穿越到了洪荒时期,她经历了人魔的战争,她总是被保护着,面对危险她要活下去,坚强仁爱也在意外中开始修仙,不修而修,走上了自己都不知道的修仙之路。
  • 最差灵根

    最差灵根

    在修真界中四种混杂灵根已算差的不能再差了,差到连小门小派都看不上眼;而只在理论上存在五行灵根,便是最差的灵根。然而,没有最差,只有更差,这种灵根才是史上最差灵根——隐性的五行灵根。当灵根被激活,注定有五位不同属性的女子与之相伴,助其成就一番事业,必将注定会在修真界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热门推荐
  • 五十年守望——迟到的钦差大臣

    五十年守望——迟到的钦差大臣

    本书是对上海戏剧学院与上海焦晃艺术工作室联合制作的《钦差大臣》舞台艺术的总结。包括《钦差大臣》剧组主要创作人员的创作心得、演出评论文章、专家研讨会发言,以及演出台本、剧照,涉及此次创作演出的方方面面。五十年前一段未了的戏剧情缘,促成了这次难得的演出。上戏表演系59届一群年过七旬的老演员创造了话剧史上的一个传奇,这个戏的演出代表了这一代学子半个世纪的奋斗、坚持、追求和理想,是一个重要的历史性的记录。
  • 古君争旭

    古君争旭

    天世分九九八十一旭,“旭”是什么?……众多心有熊志之人,燃烧熊熊战意,为国征战夺得“旭”,旭是世界造就的艺术……
  • 巅峰之华夏龙魂

    巅峰之华夏龙魂

    华夏,一个古老而又神奇的国度。文明繁荣的背后,一些奇异的事情悄然发生着。拥有异能的奇特生物,以吸食人血为生的吸血鬼,刀枪不入的人造人,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威胁着人们的生命!这时,古老的国度迸发出它神奇的力量!龙魂,一个常人不知的,以古武者与异能者为主的组织悄然诞生!故事是从一个身世奇特的少年叶天明开始的。
  • 开阳符师第一卷

    开阳符师第一卷

    一个异于传统网络文学模式套路的故事,幻想着百年之后当人类不在是地球的唯一霸主之后,另一种种族与人类共存与世上不断摩擦从而冲击人类的价值观和道德观。情节跌宕下的故事会怎样的引人深思呢?我也充满期待
  • 黑曜魔石

    黑曜魔石

    【第二部已于二十章结束】全文共三部,不定期更新前世的爱恨纠葛,令两位神灵陷入无尽的轮回;千年的利益冲突,致精灵族群使用禁忌的魔法;神秘的黑曜魔石,叫神之子们踏上命运的轨迹……
  • 唯予你倾城阳光

    唯予你倾城阳光

    【跪求收藏、推荐、评论】“纪茶,问你一个简单的问题。你会不会爱我?”某某苏某天兴致勃勃的跑来。“不会。”纪茶冷硬的回答。“那我手把手教你啊!”纪茶脸黑得比煤炭还黑。这个叫纪茶的女孩,即使你的心冷若那寒天冰霜,可我知道你被水晶冰块冰封的那颗心内心深处包裹着最炙热的情感;即使你不善表达笨手笨脚,可我知道你很聪慧只是你不想去接受来自世间的所有信息。其实做一个安静的人挺好,一群人喧闹你负责微笑。此性甚好,从容而行,随遇而安。
  • 喂!我不是故意爬错床的

    喂!我不是故意爬错床的

    一次酒醉却爬上了别人的床,一觉醒来,才得知昨晚并非梦一场。看着那得意的笑脸,她真有扯破他嘴脸的冲动。(本文纯属虚构,请勿模仿。)
  • 血之徽章

    血之徽章

    血色谱写的旋律,诡异跳动的音符,灵魂深处互动的浮动,引出一个神秘的图案,述说一段强大与懦弱,诡诈与憨厚,光明与黑暗的神话传说。神秘的世界,消失了肉体,褪去了灵魂,你还剩什么?
  • 我的二十三岁红颜

    我的二十三岁红颜

    在远离家乡的异乡都市,成千上万的学子游子在人与人交往之间寻找着自己的理想,在社会不断的磨练之中变的更加成熟。年轻,冲动,思维活跃,情感细腻,我在人与人之间制造着寂寞,也不断的排遣着寂寞。而伤我至深的凄凉爱情,我是不是还会再相信。
  • 霸道休夫倾城妃

    霸道休夫倾城妃

    什么?不过当了个替身演员都可以意外坠崖,还能在狗血点吗?不过事实证明这不是最狗血的!再次醒来竟变成人们眼中的废材王妃!不怕,我可是来自21世纪!相公不爱?休了。侧妃陷害?老娘让你终身不育!且看女主如何在古代混的风生水起,叱咤风云。不但用智谋赢得天下,更是抱得美男归。【情节虚构,请勿模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