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才去细看他,他衣衫褴褛,发丝凌乱,脸上和身上都脏脏的,且布满狰狞可怖的伤口与血痕,从颜色深浅可以分辨出有的是新伤,有的是旧伤。看来蛮人确实很恨他,不然不会对他下这么重的手。此刻他听了那胖男人的话未免觉得失落,神色黯然起来。
“你……别难过……”我不忍地试探着去安慰他。
他苦笑一下,“无妨,如今落得这般田地,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听他这般说,本就凝重的气氛中又渲染了一丝哀伤,众人都静默了一会儿,他复问我,“小姑娘,你是怎么落入蛮人之手的?”
“我……”想到爹娘和弟弟,眼泪又忍不住溢出来,“我们家住胭脂河的,蛮人打进来了,我……我亲眼见到爹娘和弟弟死在我面前……我……”
他见我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微微叹息,“那你也是我大夏的子民了。这样,你没有了家和亲人,我就做你的家和亲人,反正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就让我来补偿你吧,可好?”
“我……”
“怎么?你不愿我做你的亲人么?”
我已经一无所有了,他却说要做我的亲人,那我就可以重新拥有一个家,是这样的吗……但是现在的境遇,我们如何能有家呢……
“我……”
“那你就是愿意了。”他打断了我的话,“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唐雍月……”
他蓦地笑开起来,眼睛亮亮的,“这么巧你也姓唐,那我们岂不是同宗?从今日起你便是我唐靖恩的妹妹了,你看这个。”他从破旧的衣裳里掏出一小块晶莹剔透的白玉,上面还刻了四个字,可惜我并不能看懂。
“这是什么?印么?”我好奇地问道。
“可识得字么?”我无奈地摇摇头。“这四个字分别是唐,靖,嘉,印。唐靖嘉是我的弟弟,这印很是贵重,用的是上好的和田白玉,刻的乃是我弟弟的名讳而非字号,我和我弟弟各有一块,这是我大夏唐家子弟的身份象征,现在送给你了。”
“不不不……这个是你弟弟的东西,我不能收的……”我忙摇手拒绝。
“他已经失踪许多年了,或许已经死了。”他顺势将玉印塞到我手里,“靖嘉六岁的时候,我娘带着他回老家省亲,去的途中发生了意外,马车翻下悬崖,我爹派了很多人去找,一直未能找到尸骨,转眼已经十年,直到我爹病逝,我娘和弟弟仍然杳无音信,他们应该早就不在人世了。”
“怎么会这样……”
“你把这印贴身放好,不要被任何人拿去,从此以后这便是你身份的象征了。”
我有些无措,拿着玉印不知该如何应对。
“人活着要有希望,我们应该想办法从这里逃出去。只要离开这里回到中原,你就再不用担心无家可归。不过,要想离开这里必定艰难险阻,如今你已是我大夏唐家的女儿,万不可再唯唯诺诺,知道了么?”
“是我太愚钝了……”我深深低下头去。
他笑笑,吃力地伸手去摸我额前的碎发,颤声道,“是你年纪太小,又生在淳朴的乡野之间,很多事还混沌未觉。你多大了?”
“今年十四了……”
他叹口气,“我长你十一岁,若靖嘉还在世,也和你差不了多少。”
“大哥……你不要太难过……我……可以这么叫你么?”
“自然,你已是我唐靖恩的妹妹了。”他思量一下忽而问我,“你恨蛮人么?他们杀了你的爹娘和弟弟。”
我闻言用力地吸吸鼻子,满脸畏惧。
“你很害怕是么?这样的话,路是走不长的。”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是很怕,怕自己会死,怕自己不能坚持……”
四周静谧无声,快要入夜的鸣悲泉已经寒风阵阵,风声吹得呜呜咽咽,倒应了这凄凉的地名。大哥静静地看了我许久,然后说,“觉得没办法坚持的时候,就想想埋藏在你心底的恨,有了恨,你就能逼着自己很努力地活下去。”
“觉得没办法坚持的时候,就想想埋藏在你心底的恨,有了恨,你就能逼着自己很努力地活下去。”
这句话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在我心上扎了一下,我蓦然了悟,方采薇和大哥都是因为有恨才会如此努力地活着么……
不知怎么我觉得那天晚上的月光特别明亮,亮得都有些晃眼,夜里的风冷冷穿透过我单薄的身体,我的脑海里不断闪过爹娘和弟弟惨死的画面。
“夜深了,怎么还不睡?”歇息片刻的大哥复而爬起问我。
“我……睡不着。”
“那么,我教你写字可好?”
写字?像弟弟那样能识文断理吗?虽然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学好,爹也教导过女子无才便是德,可是心里还是有些期盼,见大哥真诚地看着我,便轻轻点了下头。
“来,我先教你写自己的名字。”
我拖着铁链坐到他身边,他摸了块石子,在地上划出一个字来。“这是唐的写法,我们的姓氏,你也学着写一个来看看。”
凑着蛮人巡逻点起的火光,我接过石子有模有样地跟着描起来。
大哥看了赞叹地点点头,“写得很好,你很聪明。”
我有些脸红,“不是的。以前弟弟学写字的时候,我有好奇在旁边看过一点。”
“弟弟学写字,为何你不学呢?”
“我爹说,女孩子学这些是没用的。”
大哥皱了皱眉,“那你喜欢读书写字吗?你想学吗?”
我愣了一下,“想……”
“那就好。在帝都,女孩子读书写字再正常不过了。你很聪明,要对自己有信心。”
我点点头,“好……那再多教我些字吧。”
于是在昏暗的火光下,我跟着大哥开始学字,就好像聪明如弟弟那样才拥有的东西我也开始拥有了,一切都让我觉得新奇和振奋,我暂时忘却了丧亲的悲痛。
鸣悲泉的这片土地上,万物都好像沉睡过去。奇怪的是,蛮人虽然对大哥恨之入骨,却暂时没有再对他用刑,他便渐渐恢复了精神,一连几日都耐心地教我学字,有时还和我说些历史典故。我懂的东西越多,就越发地,想要和他一起逃离。
“把她给我放出来。”这天清晨,我被蛮人惊醒。说话的正是之前那个叫阿壁的男人。于是几个士兵打开了囚笼,解掉我的铁链押着我离开。
我一时惊慌,又不敢做什么反抗,倒是大哥想要起身阻止却被一个士兵狠狠踹倒,从口中吐出鲜血来。
“不要打他!求求你们别打他!”我叫出声。
那男人回头冷冷看了我一眼,“给我安静点。”
我忙闭了嘴,老老实实地随他们走。不一会儿我就被带到一个大帐前,那男人率先进去,旁边一个士兵见状推了我一把,“还不跟上!磨蹭什么!”
“哦……”我揉揉疼痛的肩膀低头走了进去。
“跪下。”叫阿壁的男人提醒我,我只好照做。
“你与唐靖恩什么关系?”正前方有一个迫人的声音问我。
该不该说呢……他既这样问我,必定是知道些什么,可是他不直接杀我却来喊我问话,许是有别的什么意思。
“兄妹关系。”
“你回答得倒挺老实,抬起头来。”
我尽量克制住自己微微发抖的身体,缓缓抬起头。
正前方有一个骇人的虎皮椅,问我话的人就坐在那儿。他约莫二十的年纪,剑眉星目炯炯有神,似天生带着股倨傲的气质,神情颇有些桀骜不驯,穿的是上好的冰山玉貂左衽之服,整个人看起来狂妄不羁。
“可知我是谁?”他深邃的眼眸紧紧盯着我,像是有一股无形的压力逼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犹豫一下说道,“虽然不知……但是可以看出来,您是显贵之人。”
他偏偏头,“阿壁,你不是说这小姑娘愚钝无知才将她调到老囚的么,怎么这般会说话?”
“王子恕罪,她的样子看起来确实很愚钝无知,阿壁也没料到她这般会说话,早知如此,断不会让她去老囚的。”
原来他就是蛮人的王子啊……没想到刚才说的话弄巧成拙了,我忙低下头去掩饰我的心虚。
他眼里闪过一丝凶光,“本来我以为你愚钝无知,还很好奇你怎么会有胆量亲近唐靖恩。现在看来,你是故意藏拙,比一般的中原人更为狡猾。阿壁,把她即刻处死!”
“是。”叫阿壁的男人抽出腰间的短刀,毫不犹豫地向我走过来。
我一时蒙住,果真就要死在蛮人的手里了么……我还想着和大哥一起逃离这里……还想着弄清楚娘和弟弟临死前对我说的话……
“等等!”我伸手死死抓住刺来的短刀,慌忙中刀面上的几个伊舍文字闪得刺眼,几股鲜血从手缝中蔓延出来。
王子有些讶异,便挑了挑眉,对阿壁摆摆手,于是他收回短刀,我疼得赶紧捂住伤口,不住地倒抽冷气。
“你想说什么?”王子问。
看来实在无路可走了,脑海里回想起娘临死前对我说的话,我咬牙道,“我……想请您听我说一个故事。”
王子意味深长地扯扯嘴角,“倒是有趣,说来听听。”
“是。”我死死握住手上的伤口,忍着疼痛说道,“从前有个好人家的女子,自小管教甚严,所以生得端庄秀美,温婉知礼。后来有一日,雪原雅连山上的玉狐变成了美公子,这公子容貌极为妖媚,听说人间女子都很规矩,便起了玩心去勾引她们。直到遇见了那个好人家的女子,却见她的青丝用一个乌木狐簪挽了个髻。狐公子一时好奇,便伸手去拿那个簪子,未料女子的青丝也一并散落下来,那女子有些窘迫,便问了狐公子一句话,您可知是什么吗?”
“自然知道。”我有些错愕,他竟然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