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璞玉起身忙跟着将他送出了房外,直到关了门才愁绪渐显。其实我执意要治好那个病人,一方面是我将他从死人堆里带了回来不能看他醒不了就不管不顾,还有一方面我知道尉迟晟想带我去帝都找锦瑟,可是我真的不想去。尉迟晟能为了我在这里耗着,可见他是真的不放心。
那个病人要是被璞玉救醒,我便再没有借口了,倘若尉迟晟执意要陪我,我又会因为他耽搁了找锦瑟而过意不去。只是,就算尉迟晟一个人去了帝都,我也不可能永远待在风雨楼,我的归宿又在哪里呢……
至于百里大夫,他现在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道,要不要去找他,该去哪里找……
事实上,想得再多都没用,未到最后一刻,不会知道事情要发展成什么样子。
到了戌时,璞玉依约去看那个病人,尉迟晟正在房里守着他,我和拆离也紧随其后。走到门槛边,已望见璞玉询问着尉迟晟一些日常情况,拆离却小心拉住我,“喂,你没事了吧?”
我微微发愣,忽而反应过来他在指什么,忙浅笑道,“我没事了。”
“真的?”他有些质疑地靠近,仔细端详我一番,见我气色好了许多,才轻轻道,“那就好,看你白天好像受了很大的打击一样,事情已经过去了,别想太多。”
尽管我心里有诸多哀愁,也不便在他面前表现,只勉强打起精神,“江湖儿女,相忘江湖是常有的事,你无需为我挂念。”
他撇撇嘴,有些随意道,“说得好听,没看出来你是这种洒脱的人。”
我倒是有些认真,“你和璞玉又是看我鸾鸟压命,又是看我身怀煞气,现在又说我不洒脱,可还能看出什么来?”
他“唔”了一声,更靠近了些,稍弯了腰俯身在我耳畔,眼神却向房中躺着的病人飘去,轻言道,“你看他,血腥缠身,可见常年征战沙场,不过容貌俊和,毫无煞气,想是个善良正直又忠诚的人。”
我顺势接道,“我看他本就长得不坏。你们都说我有煞气,难道我看着就很坏么?”
拆离忙反驳道,“当然不是,你的煞气还没完全成形呢。既然你不信,那我就再告诉你。”
“什么?”
他悄悄指了里面的尉迟晟,“看见尉迟兄没?他是穷奇压命。”
“穷奇?”我不禁扬声,暗暗疑惑穷奇是个什么样的东西。
尉迟晟听到动静,向我们走来,拆离慢悠悠地挺直了身子,与我站得远了些。
“你们两个在偷偷说什么呢?怎么不进来?”尉迟晟满脸不解。
拆离哈哈笑道,走上前去和他勾肩搭背,“没什么,这就进去。”
“你还没说……”我刚想问穷奇是什么,却见拆离边往里走边对我挤眉弄眼,我只好一头雾水地噤了声,跟着往里走,将房门关得严实。
璞玉正坐在床边,用手轻轻试探病人脑后的伤,沉思片刻又收回来,将其头部摆正,以指尖秘术代为针灸,在几个穴位上施了法。我和拆离尉迟晟静默在旁,看得全神贯注。片刻后,璞玉起身,我忙走上前去询问,“怎么样?能好么?”
他点点头,拿起桌上的一杯茶,边饮边徐徐对我道,“不出几日便可醒来,只是脑内有些损伤,可能会有些失心或者癫症,不过不要紧,休养一段时间总能好的。”
我这才放心,尉迟晟也感谢道,“有劳璞玉兄了。”
拆离豪迈地笑笑,“说什么客气话呢,江湖儿女不拘小节。”
璞玉沉缓片刻,又温言道,“大家都累了,回去歇着吧,另外,我打算后日就和拆离去黎国,先与二位打个招呼。”
我深知他的意图,也就并未作声,只微笑下便默默退了出去,尉迟晟虽然不知他们的底细,也懂得不多过问的礼数,便熄了灯同他们一起往外走,各自回了房。
夜里难以入眠,我独自在房拿出玉印和虎符于月色下静静比对。一手晶莹透润,一手铜迹斑斑,都暗藏了许多往事,不过都是别人的往事。我暗暗叹息,将这两样贵重东西收好,盘算着今后的日子。
等那个病人醒来,我便将虎符交还给他,然后劝尉迟晟去帝都找锦瑟,顺便替我将玉印和阿壁的短刀带给大哥,大哥或许还能照顾一下他。而我,大致知晓了自己的身世与玉诀无关,也不再有鸾鸟压命,从此便可安然避世。
这样想着,我缓缓走向床榻,却仍是一遍遍地忆起,忆起娘临死前告诉我狐公子的故事可以救命,忆起弟弟告诉我永远不要背弃我姓名,忆起自己从鸣悲泉里逃出来满腔悲愤势要找蛮人报仇,忆起赫哲与我互相辜负终不能挽回平安镇的惨剧……
发生了这么多事,死了这么多人,我真的甘心么……
就着思绪我裹了被子沉沉睡去,梦里依然是归和四十七年的腊月初四,挥之不去的梦魇。
两日后,我和尉迟晟为璞玉拆离送行。
“我与我大哥行走江湖,能结识二位实属有幸,只可惜来去匆匆,不能有更多交集,愿他日有缘还能再会!”拆离抱了拳正儿八经地说。
璞玉优雅地牵了马的缰绳,也对我和尉迟晟道,“两位朋友,后会有期。”
这时拆离突然从包袱里拿出那个粉色的风车递给我,“拿着,本就是给你的。”
我欣慰地笑笑,痛快道,“我会妥善保管的。”
“我给你买了件差不多合身的男装,托店小二放到你房里了,回去试试,在外闯荡江湖,怎么能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拆离得意地说。
我哭笑不得,也没法推辞。逗趣一番,他和璞玉终该走了,尉迟晟连道“珍重”,转眼就已是马蹄扬灰,踏着达达的声音消失在长街的尽头。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有些羡慕他们的快意潇洒。
在我们短暂的一生中,会遇见无数的过客,他们如是,百里如是,婆婆如是,赫哲如是。不管生或死,来或去,他们都以某种方式离开了。孱弱像我,究竟可以留住谁?
尉迟晟伸出五指在我眼前晃了又晃,“喂喂喂,有必要看得那么呆么?”
我蓦地回过神来,望向尉迟晟熟悉的柔和面庞。他此刻对我一如当初,只是自从他丧父后,性子变了许多,不再多话,不再冲动。他可以静下心来照顾病人,也能压制住从前任性的少爷脾气。那双好看的桃花眼,连最后的澄澈都没有了,如今只是寂静到不可揣测。
我在心里暗叹,无论如何,稳重些总是好的。
“上次找你借的衣服,穿出去真是笑死人了,我去换上拆离留的,给你看看可好?”我压下众多思绪,一扫阴霾转而兴致勃勃地提议道。
尉迟晟也笑了,“好好好,看你能穿出个什么名堂来。”
绯色直裾衣,外罩细绣纹纱罗,轻灵如水烟,遥望显出挑。我喜滋滋地看着自己一身男儿装扮,不由将乌黑的发丝高高束起,额前长到扎眼的碎发也一并带过,变得很是神清气爽,本来平淡的五官也骤添了几分英气。
我挺直了腰板,假意粗着嗓子咳了几声,越发像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便兴冲冲地去找尉迟晟想让他看看。只是敲门许久也没人应,见店小二路过忙拉住他,“可知道那位少爷去哪了么?”
店小二微愣片刻也没认出我来,见我穿着清丽又不失贵气,以为是刚入住的富家少爷,又瞥了瞥尉迟晟的房门,忙对我笑道,“您指的可是这房里的少爷么?他刚刚出去为朋友送行,回来待了片刻又出去了,至于去哪可不清楚。”
我猜测到他可能是趁我换衣之时,去临街的医馆买药了。璞玉走时开了个方子,说是能让病人恢复得更快。我这才松了手让店小二先行,他便鬼机灵走地到前面不时回头偷看我,面带猜疑又有些不确定。
我觉察到他的眼神,突然目光凌厉地扫了过去,把他唬得一阵小跑再不敢回头了。见尉迟晟不在,我转而进了病人的房间照看。
此刻那个病人正面容俊和地躺在床上,眉目沉静安好,我一时闲暇,坐到床边仔细打量起他来。想是他因病虚弱,皮肤苍白而少了层血色,睫毛很长,微垂着映出一扇小小的阴影。五官俊俏如刀雕般立体分明,给人的感觉却不刻薄,相反很是舒服。再看他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脉络在惨白的肤色下清晰可见,还有道细长的疤。
不知怎么回事,我突然伸了手想去摸摸,还未触及却见他那一双剑眉微皱起来,我忙吓得收了回去,正了正身规矩地坐好。又过片刻,方才转眼去看他,不料正对上他清亮的眸子,霎时没反应过来只感觉心跳漏了半拍。
“你是谁?”他说话的声音很低,微微有些哑。
我呼啦一下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有些窘迫道,“我……我……”
“是你救了我么?”他又问,仍是一脸疑惑,无害得像个孩子。
“嗯,你感觉怎么样?”我忙平整了心情,复而坐了回去。
他却突然握住我的手,凝眉道,“多谢这位小兄弟,我很好。”
他微凉的体温覆在我手背上,我有些慌神,自己现在身着男装,他肯定不知道我是女的。不由干咳了几下,想到璞玉说他可能会有失心或者癫症,便不确定地粗着嗓子再次问他,“你果真没有什么不适么?”
他轻皱着眉缓缓摇头,我刚想松一口气,却听他道,“我好像……记不起来自己是谁了……”
我惊得手一抽,他也被吓了一跳,微抬起了胳膊不解地看着我。我略略收敛神色,将他的手放平,重新盖好被子,温言道,“没事,还有个朋友是同我一起救了你的,他去给你买药了,你吃了药就会想起来的。”说完对他宽和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