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晟闻言有些不高兴,也不顾面前一脸疑惑的渊,直皱了眉对我道,“为什么不去?你不跟我一起还能怎么办?我们可是生死与共的朋友,你以为我真的能丢下你?”
我的目光瞬息停滞,忽而幽幽地看向他,“你大可不必为我担心,我总能找到自己的归宿,帝都繁华不适合我,我也不喜欢寄人篱下。你还是乖乖去找锦瑟,与她共享天伦之乐吧。”
尉迟晟立时气愤地拍了桌子,站起来对我道,“你怎么总是想不明白?当初百里师傅就是这样和你吵起来的,你现在还不够后悔么?”
面前的渊看得微微发愣,只觉得此刻我与尉迟晟剑拔弩张,便尴尬地插了句,“两位兄弟还是好好说话吧……”
我却对此充耳不闻,不由冷声嗤笑起来,“我后悔的是百里师傅不该牺牲自己救我,后悔的是我没来得及留住他,可是就算这一切都没发生,我也不后悔自己的决定。再说一次,我决不去帝都。”
帝都有大哥,有锦瑟,却没有属于我的地方。我唐雍月,不过是想寻一处隐秘安稳地,与世无争清心寡欲地过完一生。大夏唐府再好,尉迟晟再好,都不是我的归宿。我要的是自由,乱世中最平凡也最珍贵的东西,仅此而已。
尉迟晟不再说话了,只是身形一起一伏,想必还没有消气,对我怒视片刻终是独自出了房门。我也跟着有些郁结,毫不掩饰脸上的烦躁。
渊见状也不好多问,只轻轻对我道,“月兄弟,你究竟是怎么打算的?帝都多好,还有晟兄弟可以一路陪伴照顾你。”
我抬眼静静看着他,苦涩一笑,“渊,你知道么?我虽自幼生得平庸,可也算家庭和睦,生活安逸。直到蛮人杀进我的家乡胭脂河,我才明白什么叫绝境逢生,委曲求全。我是那么地怕死,为了活着我把自己卷入各种阴谋算计,甚至连尊严都可以不要。”
想到在鸣悲泉的种种往事,我不禁湿了眼眶,略停一停又继续道,“后来我慢慢发现,自己做错了,于是我想方设法地去弥补去赎罪,可是有一天我重新获得了自由,这种对自由的渴望变成了我现在不可触碰的执念。我是仗着自己越来越会耍小聪明,让自己变得越来越自私,为了守住这份自由,我什么都不要了。”
渊的眼眸微微一动,“月兄弟,每个人都想让自己过得称心,你多虑了。”
不,因为他不知道。他不知道我为了自由,放弃了寻找身世,辜负了百里大夫的道义,现在还伤害了尉迟晟。曾经,前仇旧恨可以在我对赫哲盲目的喜欢面前变成过往云烟,如今也能在自由面前一笔勾销。我也怀念从前懦弱的我,因为现在的我不仅懦弱,而且自私。
“我的打算就是,找个清静地方,安然避世。”
渊有些愕然,随即对我点头浅笑,“祝你如愿。”
我也回以温柔,“各自珍重。”说罢捋了外罩的纱衣,缓步向外走去,只是没想到一开门,却见尉迟晟还站在门口没有走,一脸复杂地瞪着我。
方才我说的话他全都听见了?我有些无措,想想还是从他身旁过去,他却及时拉住了我,轻轻地唤,“月儿……”
我已许久没听人这样唤我了,终日扮作少年,就快忘了从前的模样。
“随我来。”他拉我走到风雨楼的后庭,见没人注意,揽了我就使轻功,飘飘然已到屋顶。身下是繁华点点的长街,和风雨楼热闹非凡人来人往,虽是夜里却仍灯火通明的景象。眼前的一切和在尉迟府的那晚悄然重合了,我透过风雨楼好似望见了往昔的尉迟府,心里却再清醒不过,倍感凄凉。
“带我到这里做什么?”我语气清泠,忽而又补了一句,“今天可再不是你的生辰了。”
尉迟晟终于笑起来,一双桃花眼弯弯的,“我不想去找锦瑟了。”
“为什么?”我有些讶异。
他仍是笑着,看起来却很悲伤,“我刚才想了想,这么多年,她从未与我有过交集。我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我,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我们是天南地北的陌生人,我甚至无法当面对她喊一声‘娘亲’。无论当初她是为了什么离开我,只要她还活着就够了,我不想打扰她。”
听他这样说,除了对其身世感到唏嘘,我也无法安慰他什么。
静默片刻,忽又听他道,“你不想去帝都找你大哥,也是这个原因对么?你不想打扰他。”
我微笑着点点头,尉迟晟见我肯定也缄默起来。我不由问他,“你不去找锦瑟,以后做什么呢?”
“我也想去征兵。”
我有些震惊,忙不确定地重复了一句,“你也想去征兵?为什么?”
此刻他柔和的侧影在朦胧的月色下尽显温情,只听他坚决道,“蛮人毁了我整个尉迟府,甚至毁了平安镇,边关十六城,我大夏壮秀河山已被蛮人逐步残食,此恨绵绵绝不能忘。我也是个铁骨男儿,不应苟且偷生。”
听闻此言,犹记得自己刚被抓去鸣悲泉时,大哥告诉我,有了恨,就能逼着自己很努力地活下去。如今的尉迟晟因恨而变,他不再是那个怒摔棋盘叫嚷着自己事事不顺的任性少爷,那时候的恨和现在比起来太不值得一提了,而我不知道这样的改变究竟是对是错。
可是我应该比尉迟晟更恨,更有责任去面对诡谲波澜的命运,天下都不自由安宁,我又有什么资格去追求自由安宁。
“我也祝你如愿。”他蓦地对我道。
我终于摇了头,紧锁着眉,“我也去参加征兵。”
“什么?你疯了?”尉迟晟扬声问我,“你一个小姑娘,去凑什么热闹?上战场可不是闹着玩的,打打杀杀一个不小心就没命了!”
“我知道。”我认真地看向他,“我知道,我也害怕,可是我不想再自私下去了。我的爹娘还有弟弟也是死在蛮人的手里,还有婆婆,我走到今日,和蛮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有想过找蛮人报仇,可是我一直在动摇,也许我去征兵,就没有后路可走了。我不逼自己,就永远不能成事。”
“可你是女的……”
“那有什么关系,我年纪小,穿了男装别人也不好分辨,只会当我是个清秀瘦弱的小子。”
“军营里全都是男人,你不好伪装,而且也不方便,万一被发现……”尉迟晟又不放心地对我道。
“我会仔细的,命都不在乎了,还在乎这些么?”我无畏地反驳道,末了又对他说,“其实我是害怕的,但是有你在,又好像不是那么害怕了。”
“你没有了鸾鸟压命,不安然避世就只能听天由命了。”尉迟晟说。
我对此倒不在意,“我并不尽信这些,从前就是有鸾鸟压命,也落得了那般孤苦无依的境地,我从来都是听天由命的。”
“那……百里师傅呢?你不去找他么?”尉迟晟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说完还紧张地看着我。
“我欠他的,太多了,如果他还活着,希望他永远都不要再遇见我。”
怅惘的夜色终是没了声息,唯听薄雾里一语愁叹,“月儿,无论在何方,我都是你的朋友,我会保护你的。”
归和四十八年四月初六,我和渊还有尉迟晟离开了风雨楼,站在征兵长长的队伍里。太阳很毒辣,只站了小会儿便已觉得口中干涩,汗流浃背,一身细软直裾和轻透薄纱黏腻地附在身上,稍一动弹就难受得很。
身边尽是同样满怀热血的年轻男子,或愤恨,或得意,雄心壮志皆形于色。前面的队伍还很长,我看着人头攒动,和他们一步步往前挪,那里通向的是我最讨厌的杀戮,在这血雨腥风里,没有人能预知自己的吉凶,或战死沙场,或封官加爵。
蛮人在边关犯事,越发狂妄嚣张,我不会一味躲避了,尉迟晟也不会去寻锦瑟,渊也不会去查自己的身份。还有征兵的其他人,在国战来临之际,也一定都舍弃了自己原以为很重要的东西。
突然想起璞玉叫我永远不要相争,可是如果天下将落入到赫哲的手里,我一定会不计代价地争回来,不管我有没有那个能力。
我再明白不过了,我已亲自斩断后路。仇恨终于在我的心里萌动起来,如星星之火,风煽片刻便已燎原。
眼看着我随人群排到了队伍前方,稍一踮脚便可望见不远处的情形,坐在队伍尽头的将士正有条不紊地登记着新兵,我不由感到紧张,未知的生活真的要开始了。
“喂,你长得这么秀气,也来征兵么?”忽有个稚嫩脆亮的声音问我,我好奇地回头,发现说话的是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皮肤白皙,粉嫩润泽。
没忍住地轻笑一声,我打趣道,“你是在说你自己么?”
他被我一呛,脸有些通红,不服气地撅着嘴,对我嚷嚷道,“我长得可比你强壮多了,你这么瘦弱,也敢上战场?”
我作势反驳道,“我未及弱冠,以后个子还要长,等我进了军营操练,肯定比你强!”
“我也未及弱冠,你现在就输我,以后肯定还要输我!”他这回倒是有些得意了。
被挤到后面的尉迟晟又挤了回来,霸道地往我身后一站,瞪了一眼那个少年。
熙熙攘攘我终于排到了登记处,坐着的那个壮硕将士抬头瞥瞥我,咂巴了几下嘴,有些迟缓地说,“你这……也太小太瘦弱了吧……能行么?”
我有些着急,忙粗着嗓子道,“怎么不行?我是瘦小了点,那是因为我还没开始长个子,以后进了军营操练,一定能行的!”
那将士还是有些不相信,犹豫地上下打量我,方才与我搭讪的少年又高声起哄道,“你们看他,行为举止都女气得很,哪里有半点男子气概?就凭他还想打仗?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