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措地把手搭在他的肩上,现在我的角度比他还要高了,他的脸从来没有离我这么近过,我甚至能看到他几日没有打理的青色胡渣。那双总是桀骜不驯的眼眸好似也带了几分疲惫,就是这样不可一世的脸此刻却对我舒心一笑。
“阿月,你真是我的月亮。”
我“唰”地一下脸红了,小声道,“你快放我下来。”
“偏不。”他改将我横抱起来,不再理会众人的起哄声,等进了帐子才将我放下。
我扯扯衣服,小心盖住差点露出来的玉印。
他倒还是骄傲的神色,不以为然地对我说,“有什么好遮的,我早就知道唐靖恩给了你这块玉印。”
我反而有些窘迫了,他继续说道,“这次多亏了你,我们伊舍打了胜仗。你是功臣,本王子说话算话,从现在开始你解禁了。”
“真的吗?太好了!”意料之中的结果来得比我想象中还要快。
他像个孩子般不满地撇撇嘴,“这个时候你不应该先谢谢我么。”
我开心地笑起来,“谢赫哲王子。我准备了一些奶糕和油茶……”
他摆摆手,“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吃,只想睡觉,那些都赏给你了。”说罢便脱起身上厚重的铠甲,“找几个人去烧些洗澡水来,我要歇息了。”我忙按照吩咐去做。
如果我是蛮人,我想我会喜欢上他,因为在蛮人的心里,他确实是一位骁勇善战的大英雄。
打理了一阵子,王子便睡下了。我因为解禁感到无比的轻松,看到案前未动的奶糕突然灵机一动,用心包好后去了老囚。
中途问了几个侍女我才走对了路,越靠近那个地方我就越忐忑,曾经我在这里是一个身不由己的囚犯,如今已经成了不缺温饱的侍女。这里就连天空都不一样,每一个角落都散发出浓重的消亡气息,让人好不压抑。
远远我就看到大哥了,他还是那副蓬头垢面的样子,衣服破破烂烂的,身上又添了许多狰狞的伤口。一个多月的时间,当初和我们关在一起的人已经不在了,只有大哥,只有大哥他还在一个人苦苦地撑着。想到这我不由地湿了眼眶,便加快了脚步。
“大哥……大哥,你还好吗?”见他蜷缩着抱膝而坐,我蹲下身子关切地问道。
他闻言缓缓抬起头,浑浊的双眼看到我突然亮了起来。
我边流着眼泪边傻笑,“大哥是我啊,我是雍月。”
他动了动喉结,想说什么终是没说,但我看出他的情绪有些起伏不定,连带身体都微微颤抖起来。
“大哥你怎么了?”我很是担忧,忙递了包好的奶糕穿过笼子递给他,“你在这里一定经常饿肚子吧,我给你带了好吃的。”
谁料他突然一个反手将奶糕全部打翻在地,我被惊得往后一仰坐在了地上,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你给我滚。”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是艰涩。
我有些反应不过来,复而爬起问他,“大哥……你在说什么啊?”
“我说要你滚!”他对我咆哮起来,“你少拿蛮人的这些东西来恶心我!既然你已经归顺了蛮人,我唐靖恩就与你再没有任何关系!我大夏唐家没有你这样不知羞耻的儿女!”
我被他吼得有些懵,禁不住泪如雨下,“我没有……大哥你误会我了……”
“误会?那些死在战场上的夏朝人你又作何解释?他们都是因你出的计策而丧命的吧!你究竟有什么样的理由来牺牲他们!鸣悲泉的每个人都在议论着你做的好事,你以为能瞒得过我么!”
“你都知道了……”我哭着摇摇头,“不是那样的……我只是想赶快救你出来,我也不想那样的……”
他忍着伤痛吃力地说,“我唐靖恩已经因为西岭战败成了罪人,如今你却还要做出这等卑劣的事情来,简直是不可饶恕!无论有什么样的理由,都不能如此不忠不义!”
不忠不义?是啊,我确实不忠不义,但我只是想努力地活下去,这样也有错么……我还想着和他一起逃离这里,可是那个怕连累我忍着口渴,彻夜教我习字,说要做我的家和亲人的他,此刻却要与我断绝关系,并且叫我滚……真是可笑啊……
“你当真要这么对我?”
他痛苦地别过脸去,“我唐靖恩绝不与蛮人相交,更何况是蛮人的走狗。”
我抹抹眼泪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委屈道,“原来我在你眼里竟是如此低贱!当初说什么要做我的家和亲人,恐怕都是骗人的!你只是想在绝境里找到盟友,好方便以后互相照应!你在意的,只是你们唐家的名望,其实你对我根本就没有用真心!”
他并不反驳我说的话,只是轻轻叹息,“多说无用,你去看看那些因战败被俘的人吧,他们因为你的几句话,再也不能回到家乡,而他们的家人会被痛苦和思念折磨一辈子……”
“少把话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了。”我极力忍住哽咽,狠心道,“我本来就目光短浅,愚钝无知,没有你那些高尚的觉悟。我只知道,我听话温顺地活了十四年,现在也落得这么个下场。我该怪谁?你么?怪你没把城守好?没把仗打赢?有用么?既然怪不得别人就得凡事靠自己,在这个乱世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不顾一切地为你做了这些事,你却如此狠心对我,不也是应了这个道理么。”
远处看守的士兵听到些许动静,向这边张望了一下,我深吸一口气稍定了心神。
“蛮人有句话说得没错,中原人向来狡猾。越是像你这样的权贵越是虚伪!”我掏出贴身放着的玉印,狠狠向他身上砸去,他却像失了魂般,一动不动。
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老囚,我想我再也不会来这了,就让唐靖恩按照他的想法一直待在这里等死吧。
正是寒冬季节,我一路往回走,雪已经积得很深了。远远有一队士兵押着几个人走了过来,我细细瞧去,他们身上都染了污血,穿的衣服是右衽而不是蛮人穿的左衽,想必就是此次战败的夏朝俘虏了。
我驻足看着他们从我身旁经过,有的人眼睛里还暗藏着怨恨和不甘。可是,他们不知道老囚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被折磨到没有一丝锐气,撑不住的人终究会明白,在那里只要活着一天,就永不见天日。
“多说无用,你去看看那些因战败被俘的人吧,他们因为你的几句话,再也不能回到家乡,而他们的家人会被痛苦和思念折磨一辈子……”唐靖恩的声音像咒语一样突然在我脑海响起,我心里一阵抽搐,几乎要哽咽出声来。
这些战俘在蛮人的催促鞭打下,一步步走向老囚,我看着他们的背影,终于知道自己造下了多大的罪孽。他们曾经胸怀壮志,保家卫国,如今却再也不能回到家乡,而他们的亲人,应该会至死都在等待吧,多么无望的等待……
鸣悲泉独特的呜咽风声又开始狂作起来,我突然发现,原来人心是比这里更悲凉的地方。
我用力吸了吸鼻子,麻木地转身往前走,随意找了个没人的小土坡坐下来。以我这个高度可以看到很多人,有忙碌着做各种事的侍女,有不时巡逻的士兵,还有带领军队操练的将领。我静静看着,越发觉得陌生了。
短短一个多月,我领悟了什么叫做物是人非。从前爹娘教导我,要逆来顺受以德报怨。如今只剩我一个,我却已经很清楚,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才是乱世的生存法则。只是我终究狠不下心来,阿虎将军,阿然,还有那些战俘,都让我感到深深的悔意。
每个人都有自己认为对的方式,我们都只是为了在这个乱世中活下去,甚至活得更好。但是悔意果真如唐靖恩说的不可饶恕,它在我心里扎根生花,让我感到无边的痛苦。倘若活着是为了忍受罪恶的煎熬,我宁愿选择死。
都怪我当初胆小没有自尽,才会惹出这么多乱子。唐靖恩还是要救的……等他离开这里,自然会为枉死的人报仇,而我再也无法奢望逃离这里了,我会在他走后自己了断,以此赎罪……只是,我还没弄清楚身世姓名与玉诀有何关系,如今看来,这些都要随我下黄泉了……
寒风将我脸上的泪痕吹干,我裹了裹绒衣,抱着必死的决定,起身返回王子的大帐。
刚进去就一股暖气扑面而来,我忍不住舒服地打了个寒颤,赫哲王子听到我的动静,从内室走出来,许是看见我红肿的双眼和鼻头,有些疑惑,“你怎么了?”
我的目光有些躲闪,“没……没怎么。”
他很是不相信地看看我,终是没有问下去,想了想,又兀自对我道,“对了阿月,你明天就……”
我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他。
“你明天就去赫如公主的帐子里做事吧。她大病初愈,需要人手照顾。”
我有点发懵,“你不要我了么?”话刚出口我就不好意思了。
而他竟然也有些尴尬,补充道,“当然不是……总之你先去照顾公主,等过段时间,我自然会把你要回来。”
我更加奇怪了,心里有些着急,“公主大病初愈,我笨手笨脚的什么也不会,为什么要我……”
“叫你去就去!怎么这般话多!”他变了脸色怒斥我,见我怔住,又缓了缓口气,“总之不会有什么事的,你就安心去那边。”
如此我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得在心里暗暗叫苦,好好的计划被这临时的变动给打乱了。
原先我已经熟悉待在王子身边,还可以伺机而动,找机会救出那个人。现在却要把我调去公主身边,又是一个陌生的环境需要我重新适应,恐怕以后都步步难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