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壁的突然问候,给我带来了一丝暖意,然而到了晚上,我的日子又开始不好过了。
“阿月!”阿珠怒气冲冲地跑到侍女帐子里,揪着我的衣领就把我往外拖,留下一群侍女面面相觑,忽而反应过来,便都跟着聚在一起看热闹。
她把我拖出去狠狠推了下,“你这个小贱奴竟然学会跟我哥告状了!勾引了王子不够还要勾引我哥!呸!卑贱的中原人!”
我被她推得头发散乱,“我没有……”
“你没有?”她上来就是一巴掌,“你没有我哥会好端端说我?你不是一直都很有能耐么?说一个故事就能当王子的侍女了,听说阿虎将军就是你害死的?阿然也是因为你那些破事才丧命的吧!你有能耐你再杀了我啊!杀了我啊!”
我紧紧捂住自己的脸,那些事我已经很介怀了,为什么要提起来刺激我……我哽咽地不停重复着,“我没有……我没有……”
“还狡辩?”阿珠又将我拉回来,狠狠踹了我一脚,我重心不稳跌倒在地,她却笑得嫣然,招呼着旁边围观的侍女,“你们都看看,就是这个小贱奴,搅得这里乌烟瘴气!你们可都得离她远一点儿,省得什么时候被她害死了都不知道!”
我的泪水大滴大滴落下来,阿珠又满脸嫌恶地踹了我几脚方才解气,周围的侍女也便跟着她渐渐散了,我孤独而又狼狈地爬起坐在地上,没让自己哭出声。我竭力地忍着,握成双拳的指节因太用力而开始泛白,嘴唇也被我咬出了血,我的全身都在克制不住地颤抖着。
这就是我表达恨意的方式,渺小而无害。可恶的人继续可恶着,可怜的人依然在可怜。
我想赫如公主一定会风闻此事,没有什么可以瞒得了她。她或许把这都当作对我的一场考验,只是我并没有按照她的希望敢爱敢恨,我还在固执地隐忍。但是很快,更大的考验就来临了。
这天,我被公主传唤到望愁坡。望愁坡是鸣悲泉旁的一个小山坡,被蛮人临时做了法场,用以给俘虏行刑。我一路忧心如焚,难以揣测公主的用意,直到看见眼前的景象。
唐靖恩正被绑在一块木板上,两边各站了士兵,一个不停地用鞭子对他进行抽打,一个用烧红的炭木去烫他,满目苍痍的后背早已经皮开肉绽,血肉模糊,而他硬是咬紧牙关不出声求饶。我不忍地别过脸去,却见赫哲王子和赫如公主正端坐在前方悠闲地看。
王子发现我来了,向我招招手示意我近前,我稍顿了下脚步便走了过去。
“唔……好像瘦了。”他用手撑着下巴,懒懒地说。
“怎么?怕她在我那儿过得不好?”公主笑意吟吟地望向他。
“怎么会呢!”王子也回了她一个灿烂的笑,倒像是个跟姐姐撒娇的小孩子,“不过,这段时间她也没出什么乱子,就让她继续跟着我吧。”
“这才几日啊,你看看你那些成群的姬妾,都是我们伊舍草原的好姑娘,你有空惦记着阿月,不如多去她们帐子里转转。”
王子故作不满地撇撇嘴,“看来姐姐对阿月很是中意,不舍得还我了。”
赫如公主有些无奈地拍拍他的手,转而对我笑道,“阿月,你看看你身后之人,觉得他可怜么?”
我惶恐地回过头,只见唐靖恩已经支撑不住晕了过去,一个士兵端了盆冷水往他身上一浇,他便又闷哼着醒来。
原来他每次都是忍受着这样的极刑……原来这就是他无法委曲求全的原因……我快要抑制不住眼泪,忙转过头来睁大了眼睛,违心地说,“如此……不识好歹之人,没什么好可怜的。”
“是啊,没什么好可怜的。”公主依然温柔地笑着,“打死他也无妨呢,是吧?”
我稍低了头,极力忍住的哽咽使我嗓子酸痛,“是的,打死他也无妨。”
赫如公主笑而不语,向行刑的士兵微微示意,唐靖恩被打得更狠了。我站得僵直不敢回头去看,他强忍着痛苦的闷哼声让我听得揪心,而我只能极力保持镇定。
好多次我都想替他求饶,可是我在害怕,我怕触怒了公主,她也会对我施加极刑,我怕面临我的是更加严峻的形势,我的懦弱终使我没有开口,却在我的心里多加了一道充满愧疚的伤痕。
我一直保持着微微低头的姿势,感觉时间都凝固了。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是我眼花,我看见公主的一只手在不安分地摩挲着衣角,好像在掩饰某种情绪。转而我又想,许是她看得累了,因为唐靖恩并没有受刑太长时间就被拖了下去,很明显蛮人意在折磨而不是让他死。
赫哲王子遣散了众人,嘱咐公主要多休息,便派人护送她回去,随即向我走了过来。
“刚才让你受惊了?”他突然弯腰把脸凑近,玩味地看着我。
我吓得往后退了几步,他伸手摸摸我额前的碎发,“好了,不想那些肮脏的东西。”他笑着牵起我的手,“我跟姐姐说把你借给我一天,走,我带你去看好东西。”
我被他拉着,一路招来不少惊奇羡慕的眼光,只得难为情地说,“王子,这样不好……”
他满是不以为意,“有什么不好?我们蛮人敢爱敢恨,从不藏着掖着。本王子现在喜欢你,就要让他们都看到。”
我实在不知道他说的喜欢是从哪里来的,无非就是觉得我有用又有趣。说得再功利一点,他深知嫁夫从夫的道理,收我做姬妾便是留住我最好的办法。只是那些他觉得我有用的地方,都是假象……我还是那个愚钝的我,并没有因为在别人的推波助澜下,杀了人立了功就能改变什么……
他将我带至望愁坡最高的地方,这望愁坡本来荒无人烟,但是站在最高的地方,却能看见附近波光粼粼的鸣悲泉,再远些,天与地好像连成了一线,那里就是荒漠的尽头。
我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不知他为何带我来这里。
“百里是黎国人,擅长阴阳异术,我从他那里要了个好东西。”他故作神秘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木盒子,才只有半个掌心大,盒面光滑没有雕饰图案,看起来很是寻常。
“这是什么?”我闷闷地问。
他开心地笑了笑,“百里说,这盒子被他下了幻术,打开以后会有意想不到的景象出现。”
我皱皱眉,赫哲王子怎么敢轻易相信他?一个能操控玄幻之术的人不是很危险么?
见我神色凝重,王子说,“你别怕,百里在黎国的时候被下了血咒,如果他想杀人的话会走火入魔的。再说,这小木盒子想必也没什么杀伤力。”
他被下了血咒?我暗自吃了一惊,那么……在鸣悲泉的那个晚上,他是要杀谁?
“喂!本王子要开盒子了,你用点心看一下好不好!”他突然吼起来。
我忙瞪大了眼睛装作无比期待,他这才满意地摊开手掌,用手指在木盒子的顶盖上轻轻旋了下,木盒子像被触动了机关一样咯吱咯吱地自己分解开来。
只见一股浓浓的白烟窜了出来,我掩住口鼻咳嗽了几声,便听见王子破口大骂,“这个该死的百里!拿的什么破玩意儿给我!”
然而烟雾渐渐散去,奇异的景象真的出现了。几百只彩蝶飞了出来,在我和王子周围翩翩起舞。此刻我只觉得满目绚丽,不舍移开视线。一只金尾凤蝶飘飘然停留在我的肩上,我便不敢再动怕惊扰了它。
“真美。”王子不禁赞叹道。风带起我的碎发,我的眼睛有些迷蒙,蝶舞光圈而我和他静静相对,在极致的美景里我觉得心情无比松快,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别让我醒来。多年以后我才懂得,什么是幻术,景幻而致心幻就是幻术。
“阿月,你就是我的月亮。我喜欢你,你要永远陪在我身边。”
这情话听起来真动人……像在胭脂河浣纱的女子唱的诗,“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我蓦然清醒,抿抿唇轻柔地拂去肩上的蝶,如痴如醉的幻象顷刻间灰飞烟灭,再寻不到一点踪迹。“阿月不懂得王子的喜欢是怎样的一种感情,阿月喜欢自己的弟弟,但是阿月并不像喜欢弟弟那样喜欢王子。”
他显然对我的举动很是惊诧,看了看四周光秃秃的景色,说,“你喜欢你弟弟和你喜欢男人怎么能一样!”
“要是不一样,那什么样的感情是喜欢男人那种呢?”
他有些语塞,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就是……就是……你管那么多干什么!”他又大呼小叫起来,带着霸道的神色,“本王子喜欢你是你的福气,我只知道你虽常惹我心烦但是我不介意,你为我出谋划策让我觉得很愉快,所以我要收了你做姬妾,把你永远留在身边!”
“王子有很多姬妾,每一个都比阿月漂亮,都比阿月高贵,都比阿月温柔体贴,想来王子以前在她们身上觉得更加愉快吧?”我紧紧看着他,他脸色有些阴暗,“但是时间长了,王子就会觉得乏味,更何况本就乏味的阿月呢?阿月从来都不是王子的月亮,阿月只是个奴隶。”
他有些着急地抓住我的胳膊,“从来都是她们讨本王子的欢心,何时轮得到我去迁就别人?可是为了你,我特意去找百里要东西来给你逗乐,你还想怎样?”
我使劲地摇摇头,“你对我好,以后必定会要我加倍回报。正如你所说,我们是敌人,不是么?”
我从他手中抽出胳膊,“对不起,尊贵的赫哲王子,阿月总是做噩梦,梦里是你们蛮人毁掉我的家园,我难过得要死却又不敢死,唐靖恩说要有恨才能逼自己活下去,所以我努力地适应这里的一切,甚至丢掉了尊严。可是,唐靖恩是夏朝的大将军,他有理由坚持下去,而我却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子,我只是单纯地知道那个狐公子的故事,其余一概不知,所以……王子不要想从阿月身上下手去征服玉诀了。阿月累了,不愿意再这样活着,对你们来说我是卑微的奴隶,对我来说,你们一样是低贱的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