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却还是拒绝,“不用了。已经断掉的缘分,何必再苦苦去续?徒添烦恼罢了。”
我便再不好多说什么,他就对我宽慰地笑笑,柔声道,“唐家于我,不过是靖嘉公子这个身份值得去守护,娘欠唐家的太多,本来靖嘉已死,可你又让他活了过来,我定要遵守娘的遗愿,帮助你,看着你,你过得好,我也就开心了。”
“可是,我何德何能,去享本属于你的尊荣呢?”我皱眉道。
他轻笑一声,“究其尊荣,身后总是经过血雨腥风的满目苍痍,所谓高处不胜寒,就是这个道理。我也因为你乐得一世清闲,有何不可呢?”
我稍安了心,对他道,“也好,反正明日你进宫表演,大哥也在场,你可以趁机看看他。”
“我不过是个唱戏的,明日也只会唱戏,至于到时候,有何人有何事,皆与我无关。”
如今陛下将我夜风穿过浮生铃廊,吹得我眼睛酸涩,几分凉意也使我渐渐清醒过来。终于遂了愿,令谭易倒台,自己也还回了清白。如今陛下将公主嫁与我,我便是准驸马,再没人敢多说什么,这就是打破流言的最好办法。
可是我半分都不能松懈,夜宴之上,陛下一反往常,有意抬举嫡派,处处藏着猫腻。高丞相原来内力深厚,不知是要害我还是救我。莲大人意味不明,亦正亦邪似敌似友,怕是又存了什么古怪心思。
众生百态,果然不是一眼就能看清的,而我已经疲于周旋。
正叹着气,忽然发觉自己已走出铃廊,漫无目的地逛到了某个偏僻的角落,身上觉得有些冷,便打算转身离去,却见远处一抹纯白映在月光下翩翩起舞。
我好奇地走近了几步,这才看清,原是个窈窕佳人。
她如墨般的长发随意垂到腰间,光亮好比绸缎,那吟吟一握的柳枝细腰随着蹁跹的白色裙摆旋转,面容绝色而清冷,真真是不食人间烟火,温雅含蓄,妩媚纤弱,舞姿楚楚而动人。夜色深重,仅凭着那浅浅月光我并不能将她细看,只觉得更加如梦似幻,美到出尘。
她一个兰花指从眉心抚过,半软了身子婷婷而立,不料抬眼间与我四目相对,一时无措地怔在了原地。我忘了自己的身份,忍不住轻叹道,“丽质仙娥生月殿,姑娘莫非是月宫的嫦娥仙子下凡?”
她并未回答,许是看见我的衣着打扮,心知我不是普通人,忙吓得掉头就跑,转眼隐在了郁郁葱葱的小树林里,再无半点踪迹。我忙跟着追了几步,忽觉脚下一滞,忙低头去看,一方白净香帕落在了地上。
我弯腰拾起,拍去了灰尘,微微笑起来,宫中竟还有这般无暇的绝色女子。
“来得迟了,不仅没看见上演的一番好戏,也没看见天下无双的靖嘉公子,原是躲在了这儿,教我一番好找。”李晔打趣地站在我身后。
我有些讶异,“你怎么寻到这儿了?”
他笑笑,“问了那边的宫人,说是见你往这个方向走的,我就来找找看,没想到你还真在这儿。”他穿着永远不变的荼白华服,脸上是一贯的闲散。
我顺手将香帕塞入了袖口,“找我有什么事?”
“找你过节啊。”他眨眨眼。
“团圆之日,你不找陛下过,不找其他皇子公主过,找我一个外人?”
“你都要当我姐夫了,怎么会是外人?”他笑意更甚,只不知是正经的还是开玩笑。
月光斜斜照在我的衣角,我微抬起脸庞,静静看着李晔。许是这无声的默然让他有些尴尬,他噙在嘴角的笑意忽地僵住,一时怔怔。
“唐雍月,你……”他试探着唤我,我只觉满心苦涩。身为女子,却终日男儿装扮,眼看就要迎娶公主,这场荒谬的闹剧很快就会被人看穿,我看着自己既定的命运,却始终不能躲避。我深深看他一眼,却是无心搭理,转身就走。
这次李晔没有追过来,他愣在了原地,任月光缓缓流过他无暇的身影。
我不知道在旁人眼里的我是怎样的,是该高兴或者更加小心,也不知道旁人是怎样的,也许嫡派得意庶派沮丧。月夕夜宴几时结束,秦梦生和其他班子几时出宫,这些我都不知道,我就像一具空空的皮囊,漫无目的地走着,直至出宫,直至夜深,直至帝都长街暗无一人,才不知不觉地走回府。
令我无比讶异的是,大哥正站在府门前等我。
灯笼正打着火红的光,映得他坚毅俊朗的脸更显意气风发。他不再严肃,不再谨慎,不再不苟言笑,此刻正笑得无比温暖地看着我。
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我飞奔过去,一头扑进大哥怀里,毫无顾忌地哭了起来。大哥稍低了头,并没因为我的失态和不妥责备我,只是轻轻拍着我的背,祥和地看着。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大哥叹息。
他对我说过最多的话,就是对不起,可他并不真的欠我什么。
“你别怕,明日我就进宫,向陛下禀明你的身份,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全部由我承担。”他对我轻轻道,我忍不住抽噎着说,“这是欺君之罪……陛下……陛下不会轻饶我们的。”
“在蛮人那里,我唐靖恩什么苦没吃过,全都忍下来了,陛下要怎么治罪,我都不怕,我说过,一定会护你周全,我绝对不会让你有事的。”
我用力吸吸鼻子,“不行……你跟陛下坦白,那唐家怎么办?整个大夏唐府的名声怎么办?你如此处心积虑,万不可因这件事前功尽弃……”
他的语气满是哀愁,“罢了,许是唐家气数已尽,当初我就不该急功近利,让你假扮靖嘉,如今是一步错步步错,哪里有回头的路,我只愿你能不受牵连,其他,就顺其自然吧。”
我闭着眼,极力镇定自己的情绪,遥想当初,家破人亡,此后历经千辛万苦,只是为了一个“活”字。我来帝都,我进唐府,是为了方便自己查清身世,是为了帮助莲大人救活百里大夫,是为了替秦梦生尽孝道,和大哥一起守护唐家的荣誉。
“我们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何必细究对错,既然没有回头的路,便狠一狠心,继续走下去吧。”我稍稍离了大哥的怀抱,扬起脸来看他,眼里是和语里一样的冷淡凌厉。
大哥看着我的神情倍感陌生,有些无措地问我,“你的意思是?”
“云歆公主最是刁蛮任性,我明日就进宫找她,面上是感情和睦,私下里只要我稍动脑筋,处处刁难她,她一旦不合心意了,自然不会愿意嫁给我。”
“你想让公主知难而退,率先取消婚约?”
我笑笑,“有何不可呢?若是她反悔了,陛下再怎么生气,也不会怪罪我们的,我还是大夏唐府的靖嘉公子,大哥也还是定安将军,没有人会知道我们的秘密。”
“这样真的有用么?你有几成把握?”大哥谨慎地问我。
“不好说,我想应该会有用吧,总比你明天进宫去跟陛下坦白要好,不到万不得已,我们绝不能先行放弃。”
大哥凝眉沉思,又对我点点头,“你说得对,就先按你说的做吧。”一阵秋风平地而起,轻轻翻起我的衣角,大哥伸手摸摸我额头,“夜深了,回去歇息吧,别想太多。”
我对他乖巧一笑,往听雪斋的方向去,走了半晌,忽见有个人影在我眼前以极快的速度掠过,我惊了一下,不敢高声呼喊,忙跟着去追。那人影像是前往赏珍阁的方向,我不会轻功,只得卖力地用脚跑着,没跑一会儿,就不见了人影,再也追不上了。
我惊疑未定,只得驻足微微喘息,不禁担心起来,究竟是何人竟敢擅闯将军府?我暗暗握拳,正想回去告诉大哥,忽觉一道凌厉的风从身后劈来,我忙闪身躲开,却见刚才那人影穿着夜行衣,想从我背后偷袭。
他手里执一把短刀,见偷袭落空,又不甘心地刺了过来,我以极快的速度向后退去,只能躲闪,却不知该如何还击。这人的身手极好,逼得我慌乱无措,他刀刀致命,我周旋之余,渐渐觉得力不从心。忽然一个晃神,他的短刀便已刺向我的心口,我大惊失色,身后已是没有退路的墙角。
我的手赶紧向腰间摸去,一个回身,将鞭子甩出,牢牢套住了他的短刀,暂时僵持住了凶险的局面。
“你是谁?擅闯将军府有何用意?”我冷冷问道。
他却并不理我,只是旋身挣开了我的鞭子,将短刀狠狠掷了来,我躲闪不及,偏头向地上倒去,发带伴着一缕发丝被割断,飘飘然掉到地上,而那把短刀已直直没入墙面。
我吓了一跳,长长的头发散乱在身前,忙抬眼去看那人。
他本想趁机逃走,看到我这副模样,却有些震惊地住了脚。
“阿月!”他失声唤我。
我的心“突”地跳了一下,忙仔细去看,这熟悉的身形,这熟悉的眉眼,这熟悉的声音,难道……
他走到我面前,猛地扯掉脸上的蒙面巾,一张英俊而倨傲的面容跳入我眼帘。
是赫哲!竟然真的是赫哲!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不是迷失了心智,回伊舍草原养病了么?
他蹲下身来,狠狠将我拥入怀,“阿月,阿月!”
我一阵悲愤,就要把他推开,他却更加用力地把我圈住,“阿月,听我说,我知道是你。我不管你现在身份如何,只要看一眼,我就知道我没有认错人。你说你是唐靖恩的弟弟唐靖嘉也好,说你是玉诀人唐雍月也好,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阿月。”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呢?”我冷冷道,“在鸣悲泉的时候,你残忍地杀了阿壁将军,在平安镇的时候,你瞒着我屠城,早在遥关之役,我和你就已经泾渭分明,你还对我说这些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