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富国说：“那你自个儿跟你妈妈说去，我不好说。还有一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
红星笑了笑说：“看老爸把话说到哪里去了？你是老爸，是家长，你咋决定咋办么，还跟我们后辈商量个啥？”
红富国说：“新社会讲民主哩。你如今也是将近四十岁的人了，是家里的主要成员，家里的大事情还是要跟你商量商量哩。我是这么想的：我如今退下来了，当了二十多年的农村干部，地也不会种了，苦也下不动了。可猛碴子闲下来又闲不住，我想着再把药铺恢复起来，看病挣钱是个小事，主要的是有个事情做。晚年了，也为乡亲们抓个药，服个务的。你看能成吗？”
红星说：“这是个好事。就怕你年龄大了，一个人操办不过来。还有一个问题，办药铺要花好些钱哩，你哪里来那么多钱呢？”
红富国说：“只要你们都同意，不怕早晚家里出出进进的麻烦，钱的事你就不要管了。我跟你妈妈商量好了，用她补发的工资置办药房……”
红星听了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想：我正要动用这一笔钱办砖瓦厂，不想老爷子却凑手的鹌鹑先捉住了。就说：“哎呀，老爸，你这一下把我的计划打乱了，把我晾到干滩上了。”
红富国说：“把你的啥计划打乱了？”
红星说：“我还想着用我妈补发的工资购买制砖机哩。老爸，你的药铺还没办哩，而我的机砖厂已经开张了，碌碡拽到半山腰了，可千万不敢撤后火。没有资金，我这机砖厂就垮台了。老爸你要支持我哩。”
红富国说：“那得同你妈妈商量一下。”
晚上，正好是星期六，文明也从学校回来了。红星让妻子顺子擀了一顿长面，炒了鸡蛋臊子，一家五口人凑到一起吃了一顿团圆饭。自从红星开办砖瓦厂以来，多时不能按时吃饭，文明住在学校，所以家里总是缺谁少谁的。吃饭前，红星就对妻子说：“今晚夕早些做饭，吃了饭还有事情要商量哩。”
顺子说：“商量啥事呢？”
红星说：“他爷爷跟他奶奶的事，还有我们的事……”
顺子一听“我们的事”，心里格登了一下。她问：“我们不是好好的儿的吗？我们有啥事呢？”
红星说：“砖瓦厂不是我们的事？眼看就办不下去了。主要是缺钱哩。哎，老顺，今晚夕开家庭会商量办砖厂和办药铺的事，你可要支持我办砖厂哩，晓得吗？”红星说罢向顺子挤了一下眼睛。
顺子挖了红星一眼，说：“我看办药铺比办砖瓦厂划算……”
红星不高兴了，对顺子挥了挥手说：“去去去，哪有胳膊肘向外弯的？你先做饭，饭吃了再说。”
饭吃完了，红星从放在桌上的挎包里取出一瓶陇南春酒和一盒大前门香烟，对红富国说：“老爸，喝两盅酒吧？”
红富国说：“不逢年不过节，喝酒弄啥哩？”
红星拆开烟盒，抽出一枝烟递给了父亲，擦火柴一边点烟一边笑着说：“今日咱们是家全人全。我妈的问题解决了，你跟我妈也搬到一搭了，明明也从学校回来了，平日里你在他不在的，连饭也吃不到一搭。你跟我妈从延安回来，做小的还没有顾上接风洗尘哩。”
顺子接着说：“就是么，前一段日子屋里就我一个人，空荡荡的，连饭也懒得做，吃几口干炒面当饭哩。今日个咱们吃一顿团圆饭。”
文明说：“如今奶奶有工资了，就能天天吃好饭，我们学校的老师灶上，顿顿吃羊肉小炒哩。”
齐翠花笑着说：“你个馋嘴猫儿，啥时候也盯上奶奶的几个血汗钱了？人不大，鬼还大得很。你要是不好好学习，奶奶的钱你一分也花不上。哎，明明，你这一回考了多少分？”
文明说：“语文90分，数学96，政治80，再的课还没有考哩。人家的娃娃考了好分数，家里大人都奖励哩，我这回语文数学考了班上的第三名，你和我爷爷，还有我爸爸奖励啥呢？”
红富国笑着说：“这个龟儿子，八字还没见一撇呢，就私心这么重，你说给你奖励啥呢？奖励个耽搁娃儿吧？”
文明头一歪说：“耽搁娃儿是小时候你哄我的话，如今我都长大了，成了中学生，你还拿耽搁娃儿来哄我哩……”
顺子就在文明的头上戳了一指头，说：“娃娃家，不要在大人跟前油嘴滑舌的。还不给你爷爷、奶奶敬两盅酒？”
红星说：“还轮不上他敬哩。我当儿子的先敬哩。来，老爸、老妈，你们两个人碰一杯。”
红富国接过了红星斟的酒，递给齐翠花，又从红星手里接过了一杯酒，看了一眼齐翠花。齐翠花脸上露出了复杂的表情，她也看了一眼红富国，就把酒杯伸过去，跟他的杯子碰在一起，然后一仰脖子喝了。红富国也喝干了。
红星拿过酒瓶子，双手执着，说：“好事成双，我再敬你们一杯。”就又给父母的酒盅里添满了酒。
红富国说：“你跟顺子也喝两盅。明明敢喝酒吗？”
红星说：“让他尝一点，儿子娃娃不喝酒没出息。”
顺子却不同意让儿子喝酒，她说：“他才多大，不能让他喝酒，过年的时间他才喝了两口，就喝醉了。他喝上瘾成了酒鬼耽误学习前程哩。”
几巡酒过后，红星说：“咱们今晚夕是家全人全，我建议咱们开个家庭会议咋样？”
红富国看了一眼齐翠花，齐翠花说：“你爸的支书刚刚下台，你就想接班当家长哩。开家庭会议研究啥问题呢？”
红富国咧着嘴笑了笑说：“如今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兴时的是年轻人。红星早就应该当家长了。有啥想法有啥打算，你就安排么。”
顺子说：“他冒冒失失的，能当个啥家长？”
文明说：“我爸给我连学费都不交，我不同意他当家长。还是爷爷当上好。”
红星说：“我不是想当这个家长。我是想着咱们家里今后咋样发展的大事。报纸、广播上天天讲，要鼓励一部分农民先富起来，咱们不想些办法，咋个富法呢？”
红富国说：“报纸上提是提，我看还是要稳当些。出头的椽子先烂哩，历朝历代，富人都没有个好下场。《红楼梦》不晓得你们看过吗？老齐和红星大概晓得。贾史薛王四大家族那么大的家业，好生厉害，到头来成了个啥样子？贾宝玉、林黛玉那些公子小姐成了啥下场？远的不说，就说咱们红城子吧？红乾仁、李桂花、红为民当时多气候？一解放一土改，划成地主成分，他们比谁都落怜。还有，我们当了几天烂杆子大队干部，穿了几件没有补丁的衣裳，工作组都看在眼里，说我们是贪污集体的，四清和文化大革命搞退赔。这些事你们总还都记着呢么？还是不要往前头跑，边走边看，从平稳处过，平为福嘛。土地就要承包到户了，庄稼人，自种自收，安份守己，比啥都强。”
红星说：“那都是旧思想，老观念。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拨乱反正了，你不看过去的地主富农资本家都翻过来了吗？咱们红城子的红志远不是也当上了大队长吗？张家咀头张占鳌的二小子也当上了支书。政策又向那一方面倾斜哩。咱们将来要出人头地，要把日子过到前头，不受罪，让明明有个好前途，还是不能把眼睛瞅在几亩薄地上。”
红富国说：“那你是想把承包地抛了，不种了，专门办砖瓦厂？”
红星说：“承包地当然不能抛，还要种，但种地费不了多大劲，捎带着种上就行了，主要是把厂子办好。”
红富国又喝了一盅酒，加重语气说：“你是站下说话腰不疼。常言说，一年的庄稼两年务。捎带着能把庄稼种好？肥要积得多，地要犁几遍，水要灌到时节上，除草呀，打虫呀，拔黑燕麦呀，道道多着哩……我还想把药铺再办起来……”
红星又给老爸递了一枝烟，说：“我说老爸，账要细算哩。今晚夕是家庭会议，咱爷俩就来个各算各账，看哪一项收入高，哪一项划算？”
红富国点燃了烟，吸了一口说：“我不会算，你算。”
文明说：“我算，我会算。”
红星瞪了儿子一眼，说：“你会算个屁。把你的书好好念去。”又对红富国说：“咱先算一算种庄稼吧。一亩水地种麦子最多打六百斤，一斤麦子按伍毛算，六百斤就是三百元，除过五十斤的种子和一百块钱的化肥钱、农药钱，还有水费、人工，每一亩才能收入一百元挎零的钱，浇不上水的旱地每一亩除过籽种、肥料钱，最多收入三十块，咱们家承包五口人的土地，大概是个六亩水地，八亩旱地，一年总共收入超不过一千元。可办一个砖瓦厂就不一样了。一页砖八分钱，十页就是八毛钱，一百页就是八块，十万页就是八千元，一百万页就是八万块。一次烧五十万页，就是四万块，平均两个月烧一窑，一年就烧六窑，四六二十四，二十四万元，二十个民工，每个人一月四百元工资，一年就是个四千八佰元，按五千元计算，一年总共发工钱十万元，拉炭用上三万元，还剩十一万元哩，老爸老娘，十一万呀，过去恐怕连想都不敢想。县上提倡扶持万元户哩，咱们就等于十个万元户。到时间要啥有啥。比种地划算得多吧？”
红富国说：“账不是这么个算法。如果不种庄稼，吃啥呢？庄稼人抛了地还算啥庄稼人？你办砖瓦厂，光想好的，厂子办倒了咋办？一窑砖烧生坯子咋办？砖烧出来卖不出去咋办？这些情况你考虑进去了吗？我还想着趁厂子还没有开张拉倒了算了，或者给别人转让给，你们两口子把承包的这几亩地种好，我给咱把药铺办起来。你妈人家现在成了吃皇粮的人了，我们不能指望人家。没想到你的想法是那个样子……”
红星说：“办药铺的事我也想过，可比起办砖瓦厂，收入就差得码子大了。办药铺是给别人捞毛哩，能挣几个钱？一天早晚不得闲，出了事还要担责任哩。”
红富国说：“办药铺挣钱事小，救苦救难才是大事。这是个行善行好的事，也是为后辈儿孙积德哩。再说，我老了退下来也有个事干。混几个油盐钱和吃烟钱还是不成问题的。混好了一年也能混个万元户哩。”
红星笑着说：“你的万元户比起我的十万元户到底哪个划算？”
红富国说：“话看咋说哩，事看咋办哩？办药铺省力省钱，风险小，稳当，办砖瓦厂就不一样了。出大力，下大苦，投资大，风险大。我看你就把心收了。”
红星说：“老爸今儿个是咋了？我想把账一算，你肯定会依我的，你却坚持你的意见。那咱们全家人就表个态吧，看究竟办砖厂好，还是办药铺好。妈，你先发个言。你如今是科级干部么，你可要权衡利弊哩。”红星说着向齐翠花挤了挤眼睛。
齐翠花看了看丈夫，又看了看儿子，最后把目光移到文明脸上，笑着说：“让明明说，看是办砖厂好还是办药铺好。明明你说。”
文明歪着头看了看爷爷，又看了看爸爸和奶奶，努了一下嘴说：“我看办药铺好。办了药铺抓药看病方便。那一回我半夜肚子疼，把人疼扎了，要是办个药铺，抓个药一吃，肚子就不疼了……”
红星挖了儿子一眼，说：“你懂得个屁。老顺你发表个意见。”
顺子的内心本来也同意办药铺，不同意办砖厂。别的不说，办了砖厂，红星多时不回家，说是照看工地哩，谁晓得他在外面干啥哩？他那样花心的男人，能保住他在外头不胡来吗？可事先丈夫对她说了几遍，要支持他办砖瓦厂。要是在家庭会议上自己支持了老爷子，他事后肯定要骂她。再说，如果果真像丈夫说的那样，一年挣十万元，那可是个天大的数字，钱就多得花不完。钱多了，文明的念书钱就不愁了，自己也能穿上好料子。她看丈夫向自己瞪眼睛，就说：“我看两件事都好着哩，可同时办两件事没有力程，先把砖瓦厂办好，挣下钱了再开药铺……”
红星起初以为她同意两件事都办，心里正在嘀咕，最后却听见了话外之音：同意自己办砖厂。就说：“这娘儿俩一个同意办药铺，一个同意办砖厂，一对一，现在就听老娘的了。老妈，你发表意见吧？”
齐翠花说：“这件事给人把难题出下了，这个公道佬还不好当。”
红富国说：“这是咱们家里的大事情，事情的瞎好成败都关系到咱们今后的光阴，你要权衡情况。实话实说，不论办砖厂还是办药铺，都要从你身上出血哩，所以你最有发言权。”
齐翠花说：“我看两件事办好了都是好事。既然你们父子两个人互不相让，你们就各办各的。至于这一万元嘛，我留下两千元零用钱，剩下的给你们二一添作五……”
红富国说：“你啥时间也学会和稀泥了？一万元留下两千元，还剩下八千元了，分到两下里办药铺还凑合，办砖厂就等于撒面波。是这，你的钱干脆我不要了，都给红星办厂子，我办药铺的钱我另想法子。散会！”
红星听了，脸上露出了复杂的神色，他拦住就要伸腿下炕的父亲，笑着说：“哎，老爸，我是家长，我还没有宣布散会哩。我还有事情没有说完哩，你老人家先坐着。我说老爸，既然这样，药铺你也就不办了，给我们砖瓦厂看门，一边看门，一边给我当个参谋，我保证不会亏待你。你说呢？”
顺子说：“这样最好不过了。”
红富国说：“不去不去，咱们还是各干各的。”
红星说：“还有你跟我妈的事哩……”
红富国说：“看你妈的，我尊重她的意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