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夜之介压根儿对伴平的制止充耳不闻,自顾自指手画脚地说了下去:
“应该说,神野家的家庭关系是相当融洽的。父亲既有事业又不乏财力,孩子从小就不缺钱花。尽管如此,他并没有随便给孩子很多零用钱,也绝没有让孩子养成奢侈放纵的生活习惯。
母亲也是如此,她很关心孩子的教育问题,还自学了很多教育独子的方法。阳太很乖巧,在我这个当叔叔的眼里看来,这孩子对他的双亲是相当敬爱的。……简直是一个十足让人羡慕的家庭呢!看得我也想早点结婚,组建一个这样的家庭了。”
“请等一等!”伴平这次终于用强硬的语气打断了夜之介的发言,“我想问的终究还是阳太同学自己的想法,虽然我也很尊重您的见解,不过请还是让他本人来说吧!”
“啊,不好意思。一不留神就做了多余的事。”
伴平把自己的老花镜往下挪了挪,直接用裸眼从镜框上凝视了夜之介一番,说道:
“—对了,这位先生,您刚才说到了您还没有成家,是吗?”
“是的。”
“冒昧地问一句,您今年贵庚?”
“嗯—”平日里颇冷静的夜之介一瞬间显得有些狼狈,“多少岁了呢……呵呵,三十……五,三十六吧。哈哈哈……像我这样从事自由职业的人对于时间的感觉总是跟大众有点脱离,有时候竟然连自己到底几岁了都想不清楚……”伴平作宽大状地点了点头。
“啊,是这么回事。其实,不论几岁都没关系吧。结婚这事,要有好的对象出现才行嘛。啊,失礼了。那么,您刚才说现在是从事着自由职业,莫非,就是因为这个自由职业,您才会白天晚上都待在神野家跟阳太一起?”
“是啊,现在有了网络,就算在家里工作也没有问题了。”
“不介意的话,可否让我请教一下您现在从事着什么职业呢?”伴平意外地没有停止追问夜之介的打算。
“这个嘛—”想要帮阳太的忙没想到却被反咬了一口,心理医生的兴趣似乎转向了可疑的闲人怪叔叔了。“嗯—,写东西……是的,平时要写写稿子什么的。”
“写稿子?呵,那阳太同学的文采是得自你这位叔叔的真传了吧?—写的是些什么样的稿子呢?”
“比较专业的—像电影啊、音乐啊,甚至推理小说之类的书评,偶尔也为一些杂志撰文。哎,虽说是杂志,也不是什么脍炙人口的大众杂志,尽是些不起眼的小众杂志罢了。”
夜之介虽然觉得自贬身价着实愚蠢,但自己才写成的小说尚未出版成书,自然不能堂而皇之以“作家”自居。而且最让他担心的是:自己的自作聪明反而会让心理医生转移“攻击目标”,给他留下“阳太在父母不在的时候总是跟一把年纪了还是光棍一条又没固定职业整日里游手好闲的宅男叔叔混在一起”的坏印象。
然而,伴平的兴趣又再次转回到了原来的主角阳太身上。
“—对了,神野同学,我们今天之所以需要进行这样的面谈,是因为你的作文在贵校的教员大会上稍稍招到了质疑的缘故。不过也没有必要太在意,不是什么严重的大问题。我只问一个关于你作文的问题—你在作文里写到了跟“吸血”有关的事情是吗?”
“是的。”阳太简短地回答道。
不想伴平得到答案后竟唐突地直逼问题核心:“那么,事实上你有没有那样想过呢?想要自己也去吸血?”
阳太没有马上回答这个用意险恶的问题,他低下头沉默了片刻,然后提心吊胆地开了口:
“……我,只是在作文里写了吸血鬼必须吸食人血才能获得永生,那不过是把小说里看到的内容照搬了一下而已,我不记得有写过自己也想吸血呢。”
伴平露出了表示同感的(也许只是表面上而已吧)的微笑,继续提问道:
“—是的。确实如你所说,你根本就没有露骨地写过“我想吸血”这样的内容。然则,如果你将来想要当一个吸血鬼,当然也就不得不去吸别人的血了。而且,你在文章后半段还接着写了不少想法,比如大人们吃牛排也与吸血行为无异、如果拥有永生的吸血鬼越来越多不老不死的幸福社会就会到来之类的论述,不是吗?”
面对步步紧逼的伴平,尽管坐在一旁的夜之介已然相当惴41第五章惴不安,阳太却再次低下了头,作出了既为难又害羞的复杂表情—这孩子,说不定还是个深藏不露的演技派呢。就在对手开始等得不耐烦的时候,阳太缓缓地开了腔。
“……这个嘛……哎,应该说,只是个噱头吧……”
“噱头?”
“是的。我觉得如果这样写的话,就会在班上大出风头……”
“可是—”“难道不是吗?大家肯定都是写—想当足球运动员啦,想当医生啦—这种千篇一律的陈词滥调。我觉得那样实在无趣,于是想试着写一篇让人大吃一惊的作文。”
“噱头……啊……”伴平抱起双臂陷入了沉思。
“您说我怎么可能真心想当个吸血鬼呢?—您看,作家们为了取悦读者或者制造惊恐效果,不也总是天马行空地想象吗?难道小说中写的东西就都是真实的吗?我倒是想反问伴平先生您一句—所谓作文,难道不能追求着读者—看作文的人的惊奇反应来写的吗?”
听到这里,一旁的夜之介心想不妙—虽然阳太想要展现自己的聪敏这一点无可厚非,但把心理医生问得哑口无言对他而言可是没有任何好处的呀!
“这个嘛—”果然,伴平一时语塞,略显窘迫地说道:
“—我也不是国文老师,这个问题我也给不出确切的答案,不过就我个人的意见而言,写作文应该还是可以自由发挥的。只不过,这次的作文命题是叫‘我的未来’吧?在这样的命题下加入虚构的噱头,怎么说还是不太合适吧?!”
“这样啊。”见阳太像大人那样作坦诚状地点了点头,夜之介总算稍稍安心了一些,“真是抱歉了,以后我会努力做到写真实的东西的。”
阳太乖巧地虚心接受了伴平的意见,反而让伴平慌张起来:
“—啊,没什么,这点问题也没严重到非道歉不可的地步。”
终于,伴平为了改变劣势,转向了其他的问题:
“关于这个问题,我看就没有必要再深究下去了。对了,还有一些流程上来说不得不问一问的事情……作文里还写到了有人欺侮你的事,具体是一些怎么样的事情呢?”
“—这个啊,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朋友会保护我,所以也没被很过分地欺侮过,只不过因为个子矮,被嘲笑过那么几次而已……”
“这样啊……但你不是想成为吸血鬼变得强大把那些欺侮人的小孩从教室里赶出去吗?—这些欺侮人的小孩是哪些人呢?”
“这个嘛—”阳太踌躇着说道:“就算是欺侮人的小孩也是有人权的,所以我不能说出他们的名字。”
“人权是吧……”伴平苦笑着说道,“不愧是爱读书的孩子,知道不少深奥的词汇呢。”
于是,伴平再次转移了话题:
“对了,你是不是……那个,有喜欢的女生啊?”
“哈?”对于伴平的这个迂回的提问阳太表现得一脸迷茫。
“我是说,比如同学、邻居之中有没有你特别喜欢的女孩子啊?”
一直在一旁听着的夜之介心想:看吧,果然还是要往那个方面追问一番!不由得眉根纠结起来。
“……没有。”阳太又低下了头,摆出了他拿手的腼腆为难的表情,心里想着刚刚才亲近起来的留美花的事情没必要在这里提起,“虽然偶尔也会跟女孩子说说话,但要说对哪个女孩特别喜欢还真是……”
就小学高年级的学生而言,如果断然说对异性没有好感是很不自然的,但即便有倾心的对象,也终归只是一些淡淡的爱恋,决不包含动机不纯的性幻想之类的杂质。阳太的表情,再加上他越说越小声、句尾直接暧昧不清的处理把这种朦胧的感觉传达得淋漓尽致,极具真实感。夜之介感慨着侄儿小小年纪却比自己还像个演员,竟然有点佩服起阳太出色的演技来。
然而,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伴平还不死心地问道:
“那么抛开现实,在漫画角色里头怎么样呢?你应该也看漫画的吧?应该有你喜欢的漫画女主人公吧?”
“漫画啊……”阳太像大人那样摸着下巴(这个动作应该说是得了叔叔的真传),做出考虑问题的样子,一面说道:“我最近比较热衷于看面向成人的小说,基本已没时间看漫画了……以前倒是有那么几个喜欢的角色……”
这时,尚未看清事态的夜之介再度开了口:
“我也有这方面的体会。只要一开始看面向成人的小说,漫画这点内涵就满足不了自己的需求了。虽然最近的漫画水平有所提升,但并不能一概而论,说到人物塑造的深度,还是不能跟小说相提并论。”
伴平听罢转向夜之介问道:
“虽然我问的是阳太同学……这么说,您对漫画的造诣也相当深,以前一定看了不少吧?”
“……这个嘛,这是自然,毕竟是从那个年代a过来的嘛……”
“想必会有您喜欢的漫画角色吧。—我知道得不太清楚,a 那个年代:20世纪40年代至70年代,战后日本的动漫产业在这一时期飞速发展。
比如那些眼睛大大的像星星那样闪闪发亮、又可爱又顺从的女主人公……”
伴平竟又出其不意地反咬过来,再次把焦点转向了夜之介。也许这位经验老到的心理医生莫名地认为人到中年还一副惨样的宅男足够可疑。像是为了证明夜之介之前的担心似的,伴平终于将自己的怀疑彻底暴露了出来。
“我想起来一个事情。夜之介先生,上个月,在临近的阿弥陀市,发生了一起诡异的事件,闹得沸沸扬扬的,你可知道?”
夜之介听了,心里一阵紧张,正襟危坐地答道:
“您是指少女被不明身份的人绑架的事件吗?”
伴平静默地点了点头,开始详述事件的情节:
“一名小学四年级的女生在放学途中被不明身份的人带走,在麻醉或者别的什么手段作用下陷入昏迷,又于次日在荒无人迹的河床被发现。所幸的是,少女并没有生命危险,只是处于供血不足导致的极度虚弱状态,但其供血不足并非贫血导致。而且,孩子的父母似乎也并没有遭到绑架分子的威胁,在少女身上也没有发现遭受过性侵犯的痕迹。”
说到这里,伴平像是故意地,留出了一段别有深意的停顿。
“这个事件中最诡异的部分便是,少女的颈项上被开了两个很小的洞……简直就像是被什么人咬出来的一样,嗯……”
夜之介此时终于领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阳太的作文因为同那个事件挂上了钩而遭到了重大怀疑。不仅如此,事到如今,心理医生的怀疑已经从阳太转向了他—这个被认为带坏了自己的侄儿的叔叔,同时又更适合作为怀疑对象的中年宅男怪大叔。想到这里,他不禁焦虑得冒出了冷汗。
“伴平先生您—”夜之介表情阴郁地说道:“莫非,您把那个事件跟这次的问题联系在一起考虑了?”
伴平像刚才那样从老花眼镜的上方用裸眼凝视着夜之介,一面故意作出费解的样子一面回答道:
“……是吗?我倒是觉得,怎么可能跟这种事情有关呢。”
夜之介奋力替自己辩护道:
“我看过报纸上的报道—那个少女对犯人的样子还有一些记忆。根据少女的叙述,对象应该是……穿着风衣戴着面具的中年女性。难道不是这样吗?”
伴平露出了令人生厌的浅笑,说道:
“哎,要说是中年妇女,只要戴上假发和面具再换上女装,就算是个大男人也可以轻轻松松就‘成为’中年妇女吧……啊啊,还有,我还忘了说一点—也有不少人怀疑少女之所以会陷入极度供血不足状态,是因为:从她咽喉部位的血管上开的两个小洞里被抽走了大量的血液。”
此话一出,对话的双方陷入了沉默,房间里弥漫着沉重而苦闷的空气。
“在我听来,您的这套说法怎么想都像是在怀疑我们就是犯人。”夜之介首先打破了这该死的沉默。
“不不,没有这回事哦。”伴平用力摆着手表是否定,夸张的动作幅度却让人觉得他心中所想与他的话语恰恰相反,“您要是产生了这样的误解会让我很为难的。”
“是这样吗?在下明白了。但是,就这么让事实暧昧不清,实在叫人难受。伴平老师,请您看着我的眼睛,好吗?”
伴平被夜之介唐突的提议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瞪大了眼睛。
夜之介则性急地继续说了下去:
“您看,不是说,有没有说谎看眼睛就知道了吗?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心理医生,只要您直视我的双眼,应该就可以轻易看出我究竟有没有说谎了吧?来吧,就请您试着看个究竟吧!”
虽然这个奇怪的提议一看就是门外汉的招数,不过怎么说也算是被行家逼得走投无路下的一份挑战吧。意识到这一点的伴平默默点了点头,直直地对上了夜之介的眼睛。
于是,两人仿佛一决雌雄的剑客一般,直直地看住了对方。
对峙中,夜之介一直反反复复地低声念叨着一句话—我们与事件无关。
过了片刻,伴平也开始低声地重复道:“是的,你们与事件无关。”
两人的对决宣告结束。
整个心理鉴定不了了之,甚至给阳太留下了一丝不过瘾的遗憾。
伴平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整理完桌子上的文件,用初见面时的公式化口吻说道:“辛苦二位了,请先回去吧,已经可以了。心理鉴定的分析结果日后我会尽快做出的。在下个人的见解是—没有什么特别的问题,所以也会这样向班主任报告的……”
对于这场突然到来的怪异的谢幕,阳太终究是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