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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曹丕抱得美人归,曹操赦免袁氏旧僚(1)

甄氏夫人

邺城大将军府已是满目狼藉,曹军一进城就先扑奔这里,莫说现在袁家没个主事的男人,有也不顶用了。谁不知道曹操屠戮徐州五城、坑杀七万士卒之事?前堂的掾属、令史都慌了手脚,躲的躲逃的逃;还有些因城内缺粮食不果腹,连逃都逃不动了,干脆坐下等死。还真有些忠实的袁氏家兵,吵吵嚷嚷上阁楼放箭,还有的爬上屋顶揭瓦往下打,希图凭此高墙大院最后一战,最后都被曹军射成了刺猬。

后宅比前堂还热闹,大难临头谁还顾得上谁?各处的仆僮、佣人都跑了,空着手跑的就算厚道,还有人趁火打劫浑水摸鱼——反正袁氏兄弟都不在,什么金银财宝琅瑶琮璧,抓一把再溜。丫鬟仆妇都惊了,抱着脑袋满院乱窜。刘氏夫人也弹压不住了,只能与诸女眷抱在一起放声痛哭——听天由命吧。

不多时曹兵就攻进了府门,霎时间各处廊庑堂阁尽数抢占,吵得沸反盈天。可说来也怪,那些士卒喊归喊闹归闹,冲过复道到后院廊檐下就不动了,只把后院困了个严严实实,呼喊声也渐渐平息了——曹操有军令,不准侵扰袁氏家眷。

刘氏毕竟是将军夫人,早年袁绍怎么攻城夺地多少也知道一些,眼见曹军封住后宅,院外的枪戟若隐若现,远处阁楼上的曹兵伸着脖子往这边望;心里已凉了一半——若被获遭擒绝没有好结果。曹操打的是奉天子讨不臣的旗号,八成要明正典刑以彰国法,年纪大的来个一刀之苦倒也干脆,年轻再有几分姿容的被抓去配与披甲之士,后面的日子连想都不敢想。现在早没什么主仆之别了,丫鬟、仆妇、歌伎也都凑到后堂,哭哭啼啼商量对策……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闻远处一阵说笑声越来越近,众女眷拭去泪水,隔着窗棂向外张望,自院外溜溜达达来了一群人,都身穿软甲、头戴武弁、腰挂佩剑,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一位年轻将官——此人身高七尺,也是软甲皮鞭,却披着件猩红的大氅;面如冠玉,齿白唇红,一对浓眉斜插入鬓,一双鹰眼炯炯有神,元宝耳、鹰钩鼻,颔下腭上方有些毛茸茸的胡须,两鬓的汗毛倒很浓重,都朝上打着卷。诸女眷还不知道,这位潇洒的青年正是曹操之子曹丕曹子桓。

曹丕今天可算大长见识,进了邺城真有眼花缭乱之感。他虽久居许都,自以为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可一比才知道,人家袁氏的邺城比许都阔绰多了。虽然打仗毁了不少房舍,但那宽敞开阔的街道、鳞次栉比的府邸是掩盖不住的,只要稍微翻修,这就是当今天下最繁华的地方。他与曹真、曹休并辔而行,又有段昭、任福、吕昭等左右护卫,进了城门顺着南北大道一直走,不知不觉就到了大将军府,举目一看——好贵气的一座府邸,东西宽阔门楼高耸,比自家的司空府大好几倍,简直就是一座小宫殿。三位公子哥商商量量就要进去,若别人驻守还得费些事,正赶上王忠带着朱铄守门,哪还能拦着?

到里面一看更欢喜了:连阁雄伟飞檐翼然,瓦当饰纹斗拱雕兽,锦绣华堂全都是椒泥涂墙,门庭左右栽有常青之木,院中的香鼎铜兽光亮闪闪,影壁上画的是袁氏历代祖先名臣,就连井台都是一色青砖垒的。朱铄这几年颇得王忠另眼相看,年纪轻轻就晋升为君侯,亲自领路带着几位公子哥瞎转悠。曹家子侄往里走,当兵的哪敢拦?不知道的还以为给主公打前站的呢。所有院门、阁门、堂门任意通行,糊里糊涂就进了袁氏后宅。

诸女眷一见来了人,现在保命最重要,真有几个忠心耿耿的婆子、仆妇自告奋勇,冲到近前一跪,抱着这帮人的脚脖子就哭:“诸位好心的将军开恩,饶了我家主人吧!”磕头磕得山响。

曹丕格外诧异,他们几个虽在虎豹骑中,却算不上将官,怎么这帮女人都叫自己将军呢?他年纪轻轻,又不谙民情,殊不知离乱之民看见当兵的都叫将军。

段昭、任福是公子的护卫,虽说眼前的都是女流之辈,可还是丝毫不敢怠慢。他们赶紧脚下用劲,嘴里喊着:“闪开!再敢过来把你们宰了!”那帮婆娘被踢得四仰八叉,再不敢上前,只是跪在地上哭。

曹休最先瞧明白了:“我看咱是误打误撞,进了后宅吧?”

吕昭乃曹氏家僮出身,最知晓曹操脾气:“还是赶紧走吧。主公有令不可犯内眷,咱逛了大半日了,趁着他老人家没到快出去。”

朱铄却道:“虎毒不食子,曹公军法虽严,又怎会怪到公子头上,咱们只管逛咱的,有什么祸我扛着!”

吕昭白了这小子一眼——小小一个军侯,你扛得住吗?

曹丕自出兵以来,编写军歌、礼遇华佗都得了父亲的认可,现在不免有点儿飘飘然了,笑呵呵道:“我父与袁绍本是故人,分道扬镳也是世事使然,我身为晚辈见面又有何不妥?父亲若问起,我自能解释,也用不着你们哪个承担。”说完背着手往前走。曹真、曹休怕犯军令可又好奇,磨磨蹭蹭半天,倒也亦步亦趋地跟着。

朱铄眼睛不大,眼神却很尖,瞧地上有一枝小巧的镶宝玉如意,赶紧拾起来举到曹丕眼前:“这是样好东西,公子快收着。”

“哪来的?”

“树倒猢狲散,谁知哪个兔崽子偷出来掉地上了。咱捡着就是咱的!”朱铄说完就往曹丕怀里塞,低头又捡起一块无瑕玉佩,却揣进自己怀里了,又驱开那帮婆娘不住四下张望。

吕昭一见可吓坏了——若是曹操肯下令,杀人放火挖坟掘墓他都敢干。可现在没将令,私自夹带叫人搜出来可不得了!赶紧呵斥:“小子!财货入公再行赏赐,你这可是偷大伙的!”

“嚷什么?”朱铄一瞪眼,“有本事你也拿呀!袁家今天就完了,这都是灭门产,不拿白不拿!”那些跪着的女人原本已不哭了,听他道出“灭门”二字,又呜咽起来。

曹丕瞧他这副贪婪嘴脸,笑骂道:“不成器的东西,这点儿黄白珠玉之物就把你美坏了。”

朱铄闻听此言灵机一动,扔下手里的东西谄笑道:“公子对这些东西当然看不上眼,可还有更好的东西您可就没见过了。”

“哦?什么好东西,带我去瞧瞧。”

“好啊!”朱铄回头揪起一个仆妇,“带我们去见你家夫人!”

那婆娘吓得都直不开腿了:“就、就在……堂上……”

“哼!”朱铄一把将仆妇推倒在地,又回头换了张笑脸,“公子,跟我来,咱看真正的宝贝去。”

众人一听都心慌了,段昭他们自不用说,曹真刚娶的妻室,曹休出征前也订下婚约,朱铄说的什么好东西早猜个八九不离十。唯曹丕年方十八,也不知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竟嘻嘻哈哈还跟着往里走呢。曹真一把拉住想往回拽,他却挣道:“子丹不必担心,看看便走。”

朱铄狐假虎威已进了后堂,众女眷一见吓得尖叫不已,他拔出剑往门框上一戳叫道:“别闹了!谁再敢出声,老子剁了他!”那些女人过惯了深居简出,养尊处优的日子,哪见过这等狂徒?只吓得捂着嘴不敢哭出声,有眼泪也得往肚里吞。

曹丕摇头晃脑上了堂,抬眼观瞧——但见堂上摆设精美,家私华贵,连幔帐钩子都是铜的,几案上摆着楠木瑶琴、翡翠投壶,香鼎不知烧的什么兰蕙瑶草,扑鼻的清香。可再往下看就太惨了——十几个女人哆哆嗦嗦瘫在地上,披头散发钗裙凌乱,有的弄得满面乌黑,也分不清主仆,而幔帐底下、屏风后面还藏着几个,也是吓得抱着脑袋不敢抬头。

段昭、任福、吕昭哪敢随便往里进,拉出军刃在外面侯着,巴望这位大公子快出来,怎知曹丕早有算计。十七八岁的大公子,又常年没有父亲管着,整天跟刘桢那样的风流文人厮混,岂能不通男女之事?府里的侍女丫鬟已然偷了不少,现下就是想看看堂堂袁府私藏了哪些绝色佳人。他本想找几个中意的带回去充侍女,但这会儿见了这般女人的惨相不免大失所望。

朱铄自从军以来就跟着王忠,那王忠当年在关中杀人抢劫吃人肉,什么恶事不通?朱铄也算近朱者赤,凑到曹丕耳畔低语道:“好东西都得洗干净看。”

曹丕笑而不语,只是点头。

朱铄似得了圣诏一样威风,扯着嗓门道:“你们这些贱婢蓬头垢面也忒无礼,都把脸给我洗干净!我们这位公子乃是当今司空曹公之子,你们开罪得起吗?”

刘氏就坐在这堆女人中间,听说洗脸,心头一颤,她半老徐娘自然不怕,可那些儿媳、丫鬟怕被抢去凌辱,故意把脸弄脏的呢。等知道此乃曹操之子,又萌生一丝希望。现在哪还管什么身份、辈分,她连爬几步跪到曹丕面前:“公子恕罪,我乃袁大将军未亡妇刘氏……”

“去去去!”朱铄一脚把她踢开,“现在哪还有什么大将军?快叫她们去洗脸!”这位大将军夫人几时挨过打?今天竟叫一个无赖踢了,虎落平阳遭犬欺,左右丫鬟赶紧搀扶。

曹丕也没斥责朱铄,只是淡淡地道了句:“你们不必害怕,只要肯听话,自不会难为你们。我父子乃是宽厚有德之人。”吕昭在后面一阵冷笑——真是养儿随父,睁着眼睛说瞎话,进人府邸逼人女眷,谈何宽厚有德?

那些丫鬟眼见祸不旋踵,哪敢再抗拒?赶忙到后面端了铜盆来,哆哆嗦嗦水洒了大半,往地上一放赶紧躲开。朱铄手指眼前一个女子:“你过来洗!”那女子岂敢过去,倒退着爬了几步。“不识好歹!”朱铄一猛子扑上去,扯住那女人头发按在盆中,呛得那女人手刨脚蹬死命挣扎。“洗”了那么几下他又一把将女子拉起来,掐着下巴给曹丕看;见曹丕默然不语,回手就是一巴掌:“滚一边去!那个穿红的过来!”有了先前的例子,后面的再不敢抗拒,哭哭啼啼爬过来,捞着水在脸上擦。朱铄骂了声:“给老子快着点儿!”又抓住发髻往下按……

曹真实在看不下去了,对曹丕耳语:“这小子太过分了吧?”

曹丕却只轻描淡写说了句:“你轻着点儿。”便继续打量其他年轻女子。

刘氏瞧得肝胆俱裂,甚至怀疑自己置身噩梦之中——袁绍身死之日,她曾把五个与自己争宠的侍妾断发毁容折磨致死,可现在看来她如今的下场恐怕还不如那五个女人呢!刘氏真想一头撞死在堂上,可有个儿媳正扑在她怀里紧紧抱着她的腰身,想动都动不了。

曹丕正一眼打见那个女子:“夫人怀中抱的何人?”进来这半日,他才算开口叫一声“夫人”。

刘氏似有不忍,却只能无可奈何道:“此乃吾儿袁熙之妻。”

“让她抬起头来给我看看。”曹丕话说得轻佻冷淡,仿佛支使的不是一位贵夫人,而是一个妓女。

刘氏满腔屈辱地扳起儿媳的头给曹丕看——只见一张年轻的瓜子脸,虽故意抹了不少灰,却依旧难掩年轻俊秀。朱铄见曹丕亲自挑选,忙扔开手里的丫鬟,上前扯过袁熙之妻,抓住发髻就要往盆里按。

“慢着!”曹丕一声断喝,上前抓住那女子手腕,端详了片刻,“我自己来……水已经脏了,再去换一盆。”

朱铄又冲着众丫鬟嚷:“听见没有,快换一盆。”

“我叫你去!”曹丕瞪了他一眼,“把盆刷干净了,给我打一盆清水来。”

朱铄耍了半天威风,这回挨了训,却连大气都不敢出,拾起铜盆奔院里井台,刷了又刷洗了又洗,才端来满满一盆。有了先前的教训他可就不敢往地上放了,亲自举到那女子面前。这位大公子挽起衣袖,亲自捧着水为女子净面。这位少夫人生平哪遇见过这等事?左躲右闪又羞又怕。曹丕干这事还真有耐心,非但不恼,还饶有兴趣轻轻柔柔地洗遍她脸上的每寸肌肤。独忙坏了朱铄,端着盆忽左忽右地跟着转悠。

洗毕一时寻不到擦拭之物,这位大公子竟扯起自己的大氅为她拭干。这时再看,无论堂内堂外的男儿尽皆惊叹——她面色晶莹肤色如雪,小巧的鼻梁玲珑有致,眉如墨染眼含秋水,唇若点樱下巴微翘;虽秀发凌乱,却更添妩媚;虽衣衫不整,却胜似窈窕;虽饱受离乱之苦,却难掩绝代芳华;当真是一朵未施粉黛便傲立群芳的出水芙蓉!

众人瞠目结舌呆立半晌,忽听院外又有脚步声。朱铄第一个反应过来:“公子,咱们……”

“滚一边去!”曹丕哪还有心思理朱铄,他的目光一刻不离那美人,左观右观越看越喜,亲手为她捋了捋鬓发;那美人要躲,却被他抓住了肩膀,顺着手臂往下摩挲,最后紧紧抓住她的小手。曹丕早已看痴了,口中默念:“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凰兮凰兮从我栖……”

这时一个厚重阴沉的声音接到:“得托孳(zī)尾永为妃。”

曹丕觉着声音耳熟,这才回过神儿来,回头再看——曹操正怒目横视站在堂口,后面荀攸、郭嘉及许褚、韩浩、史涣等中军将校挤了一院子;吕昭、段昭、任福不知何时被上了绑绳,被几个兵押在堂下,曹真、曹休正跪在地上磕头请罪。至于刚才那位作威作福的朱军候,早就脚底抹油溜得没影儿啦。

美人脸上一阵羞红,赶紧挣开双手,藏到刘氏身后。曹丕才觉害怕,也赶紧跪下:“孩儿参见父亲。”

段昭瞥了他一眼,嘀咕道:“大公子啊,喊了半天‘主公来了’您都不理我,您真行!”一句话说得大伙想笑不敢笑,闭着嘴直吭哧。

曹操恶狠狠瞪着儿子:“为父在城外忙军务,你在这里凤求凰。你这个儿子当得好啊!”

“孩儿不孝!”

“你单单是不孝吗?”

“孩儿有罪!”

“哼!”曹操愈加狞笑,“老夫传下军令,无论何人不得犯袁氏内眷。如今儿子犯了法,若不惩处难服三军将士……来人哪!”

“诺。”堂下众将官齐声应承。

“把子桓、子丹、文烈三人上绑,拉出去各抽三十背花①!”曹操自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且慢!”郭嘉第一个跪下说情,“公子首次从戎为吏,不谙军中之法,还请主公宽宥。”他起了这个头别人赶紧随声附和,都是在曹家混饭吃的,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哪位好意思看公子们挨打?就连荀攸也道:“子桓年少无知,暂且饶了这次。”

“不行!”曹操厉声断喝,“今天饶了他,明天别人饶不饶?就是要明明军法!别人打三十,子桓打五十!”不劝还好,越劝打得越多。

曹丕跪爬几步凑到曹操脚畔,仰头道:“父亲打也打得、骂也骂得,但孩儿有一事相求。”

“讲!”

曹丕站起身来,三步并作两步,来至袁氏女眷中拉起那个美人,扯着她到堂口再次跪倒:“孩儿要取此女为妻,请父亲应允。”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天下哪有随便抢个女子就成亲的?就连曹真、曹休和绑在堂下的吕昭等人都吓一跳,原来只当他随便找个女人玩玩,竟然来真的!

曹操初到之时被儿子气坏了,并没注意到此女相貌,这会儿闻听此言不禁暗笑——你小子出娘胎才几年?没吃过没见过的多了,瞅见一个就当好的。

曹丕又信誓旦旦:“若得此女,孩儿此生心愿无憾。”

曹操又气又恼,当着这么多人说这种话,太给曹家丢脸;可瞧了一眼被他拉着手跪在一边的女人,秀发乌黑可能确有几分姿色,便强压怒火道:“你抬起头来!”

袁熙之妻委委屈屈“诺”了一声,倒似燕鸣莺啼般,只一抬首间,曹操倒吸一口凉气,连退了好几步,顿了片刻随即仰天大笑:“此真吾儿妇也!”众人好奇释然在外面抻着脖子争相目睹,都是“噫”的一声赞叹。

曹丕松了口气——无憾矣。

跪在不远处的刘氏也松了口气——不忧死矣。

军师荀攸却满面惭愧,对曹操耳语道:“是不是先安置刘氏夫人再议他事?”

一句话给曹操提了醒:“哪位是刘氏夫人?”

刘氏跪了半日这才插上一句:“民妇乃袁本初未亡之妇。”这会儿已不敢再说自己是大将军夫人了。

曹操有心询问此女来历,又碍于旁人太多,扭头望了一大圈,见王忠站在人群后面极远处,赶紧伸手招呼:“王忠!老夫命你将堂上所有女眷一律带进侧院回避,好生照看不准侵扰,只留下大将军夫人。荀军师暂留一步,其他人退至前堂各司其职,若无要事不准进来。”

“诺。”这番安排传下去,院里可就热闹开了。大伙不敢多问纷纷退去,只曹丕满心神往,跟在袁熙之妻身后转去侧院,片刻也舍不得离开。至于被绑的段昭三人,早有人解开了绳子,曹操不再提,这就算没事儿了。大伙乱乱哄哄折腾了好半天才渐渐安静。

曹操见没有别人了,这才向刘氏深施一礼:“嫂夫人受惊了。”他早年呼袁绍为兄,故而这般称呼。

“民妇不敢。”刘氏再次见礼。

曹操别的不提先打听那女子,刘氏娓娓道来。原来她乃中山无极人士,已故上蔡令甄逸之女,芳名唤作甄宓(fú)。聪明貌美,喜读诗书,配与袁熙为妻。因为袁熙出镇幽州,甄宓留在邺城伺候婆母,算来比曹丕大五岁,现年二十三。

荀攸在一旁坐着,越听越觉尴尬:“此女已有丈夫,配与明公之子恐怕不妥吧?”只因太碍名声,军师也管起家务事了。

曹操倒不以为然:“老夫听说那袁熙倒是个谨慎之人,惜乎兄恶而弟骄,他处其间又不能居中调和。古人云‘修身正行,不能来福;战栗戒慎,不能避祸’。早晚也是老夫刀下之鬼,他死了还谈什么丈夫不丈夫?我儿既爱娶之便是。怎奈中山路远,就借贵府一用,三日自此迎娶入营!”

“诺。”刘氏跪在那里岂敢多言,心里却是忧喜参半——忧的是袁氏之妇竟归仇人,曹操还当着自己面说要弄死袁熙,可见袁氏男子当无遗类;喜的是自此与曹家添一段姻缘,自己的命算是保住了。

果不其然,曹操道:“袁家之妇既转嫁我儿,老夫也不难为你们。凡袁氏女眷继续居住府中,不准任何人来骚扰。”实际就是软禁。

扔下这句话曹操便领着荀攸下堂了,刘氏望着他的背影又是一拜,心里已谈不到什么痛苦不痛苦,更不敢奢望与儿子能再相见。能平安活着就很不容易了……

曹操满面欢喜,荀攸却闷闷不乐——进了幕府未理政务,先抢人家儿媳,这事办得也太不地道了。当年曹操纳张绣婶娘、收秦宜禄之妻,如今曹丕又抢袁家的媳妇,曹家父子好门风啊!

哪知对面又走来王忠:“启禀主公,有三个人想请您见见。属下已安排他们在东房等着呢!”王忠是机灵人,曹操叫其看管女眷他就明白了——贼不走空,绝色佳人被儿子抢去了,他也不能白来一趟,这是叫我给他物色美人呢!

“你很会办事。”曹操满脸凝重矜持不笑,“带路吧。”

三人边说边走又到了东面一处院落。荀攸不明其理还只当是发现什么贤士,到地方才知道又是女色之事,干脆不进去了,气哼哼在外面等,王忠也找了个由头留在外面。曹操一人入内,但见房里规规矩矩站着三个少女——两人花枝招展、环佩叮当宛若富贵仙子,还有一个相貌清秀未施粉黛,似乎是个丫鬟。

那俩浓妆艳抹的一个姓赵、一个姓刘,是袁府歌伎,刚才见甄氏得公子青睐,另抱琵琶倒也是个好归宿,总比落在当兵的手里强,便有心见贤思齐。何待王忠物色?早就再梳鬓发重涂脂粉,把平日舍不得戴的首饰簪环都挂上了,见曹操进来赶紧上前施礼自报家门。

曹操见这俩女子虽不及甄氏之貌,却也是相貌俊美豆蔻年华,便直截了当道:“你二人可愿从老夫?”

二女齐声称是,尤其那个姓赵的小嘴比吃了蜜还甜:“我们姐妹出身卑贱,能跟着大人乃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啊!”曹操哈哈大笑连忙搀起,这俩人顺藤摸瓜拉住他双臂,又是撒娇又是嬉笑,门外的荀攸连连咋舌,索性把脸扭过去不看。

曹操闪目再看,见始终站着不动的那个少女眉目清秀身材婀娜;虽满面惊惧之色,却更显楚楚可怜——丫鬟与歌伎不同,整日里就在后宅伺候内眷,遇到今天这般阵势早吓呆了,连哭都不敢哭。

“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听他问话,吓得直哆嗦,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姓刘的歌伎恐曹操动怒,赶紧替她回道:“她叫阿骛。”

“阿骛?哪个骛字?”曹操饶有兴趣。

那姓赵的歌伎粗通文墨,拉起曹操的手,用手指写着这个字,嘴上又道:“这阿骛妹子自幼父母双亡,在府里伺候夫人们。大人您是仁心好善,索性连阿骛妹子一起收了吧。”她能说会道又会哄人,写完这个字顺手牵起曹操的胡须,轻轻捋着。

曹操被她哄得美滋滋的,摇头晃脑道:“屈原有云:‘朝骋骛兮江皋,夕弭节兮北渚。鸟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这样一个标致的美人该在锦绣华堂上,当个丫鬟倒是可惜。”

姓赵的歌伎嗲嗲道:“那大人就爱惜爱惜她,我们姐妹三人一起伺候您……”

“哈哈哈……妙!妙!”

“主公!”外面的荀攸实在听不下去了,一咬牙,低着脑袋钻进来,“此番兵取河北为何而来?你岂能一进邺城就先抢人歌姬侍女?这、这……”他实在不知说什么好了。

“抢?”曹操笑呵呵道,“你们两个说说,是老夫要抢你们吗?”

那姓赵的歌伎道:“这位大人说错了,我们姊妹是心甘情愿跟随曹公的。”

荀攸一听人家你情我愿,实在难管这事,气哼哼道:“主公乃荒淫无道之人!”说罢拂袖便走。

曹操猛然推开两个歌伎,一把拉住他衣袖,霎时间已换了口吻:“军师且慢!何言老夫是荒淫无道之人?”

荀攸被他抓着一只衣袖,却不好意思回头,只背对着他愤愤道:“贪爱女色,不听劝谏!”

“贪爱女色有何害?”

“乱政祸国!”荀攸脱口而出,“昔日晋有骊姬之乱、陈有夏姬之灾,故为政者当……”

“一面之词!”曹操严厉训教道,“昔日光武帝因慕阴后而奋发,司马长卿因得卓文君而显名。只道好色误国,何不言好色而成大事者?”

荀攸竟被问得一时无语。

“可见贪爱女色未必荒淫。”曹操慢慢放开衣袖,又道,“再说你这‘不听劝谏’四字……军师之职所司何事?”

荀攸当然知道自己的职责是什么:“运筹帷幄,参谋军机!”

“不错。”曹操莞尔,“既然如此,军师为何干问老夫女色之事?”

“这……”荀攸再次语塞。

“足见不听劝谏未必无道。”曹操洋洋得意,“亦可知老夫并非荒淫无道之人。”

荀攸被他强词夺理堵住嘴,还得赔礼请罪,转过身来抱拳拱手,却依旧不肯改口:“属下一时失言,望主公宽宥。然耽女色易误正务,纳袁氏之眷又有碍清名,还请主公三思……”刚说完就听外面刘岱来报事:“启禀主公,府中文书卷宗已按您的吩咐尽数收敛,财物珍宝也已集中封存。被获的三十多个掾吏都押在西院里,听候主公发落。”

曹操听罢笑道:“听见没有?一切妥妥当当。军师说耽女色误正务,可老夫误了什么?我曹某人纵横半世,既要收八荒为一统,又要聚天下美色以纳之。又何悖大丈夫所为?”说到这儿他倏然指向那个婢女阿骛,“我观此女颇有姿容,就将她送与军师为妾,以慰你数载从戎之劳。”

“啊!”荀攸吓一跳,“不可不可!”

“有何不妥?”曹操抓住他手腕,“食色性也,圣人所言,军师纳之无妨!”说着话又招手叫阿骛过来。

荀攸也是快五十的人了,从来端正谨慎,仓皇欲走却被曹操抓得死死的,一步都迈不开,只得连声辞让:“主公好意属下心领,此事万万不可!”

曹操头一遭见他如此狼狈,愈加不肯放,笑道:“此乃一桩美事,军师笑纳便是,有何羞赧?来来来……阿骛,快给军师施礼!”

阿骛已经吓呆了,浑身颤抖不知所措。赵李二歌伎都是机灵人,上去就拉:“好妹妹,还不快给这位大人行礼?”可她就是不敢上前。

曹操把眼一瞪:“你这女子不识抬举!若不肯伺候我家军师,休怪老夫翻脸无情!”

阿骛闻听这话吓得心惊胆战,眼见曹操横眉立目一脸凶恶,被他拽着的那位先生倒是文质彬彬慈眉善目,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跪倒在地抓住荀攸衣襟:“大人救命……大人救救阿骛……”

“哈哈哈……”曹操转怒为喜,“此女与军师有缘啊!军师若是不纳,老夫可就要杀她,救与不救军师自便。”

荀攸方寸已乱,又羞又气又怜又惧,忙拉扯衣襟:“姑娘别哭,有话咱慢慢说……本官都一把年纪了……哎呀!这可如何是好……”阿骛抓到的是救命稻草,如何肯放?只是哭个不停。

曹操见他为难,附耳相劝,这次直呼表字了:“公达贤弟,你莫推辞了。我知你膝下子嗣凋零,此女将来若能为你生下一儿半女,岂不是美事?”荀攸膝下凋零倒也是实情。他原有一子荀缉,聪明好学,无奈刚二十岁就夭折了,后来又得一幼子荀适,却是个病秧子,养得大养不大还难说。不过荀攸从戎多年嘴最严,当初辛毗与辛韬商议搬请曹兵,到了许都辛韬想问出兵与否,荀攸都不肯透露,就更不要说向外人吐露子嗣之苦了。如今曹操提出这件事,倒叫他心里热乎乎的。

但即便如此荀攸还是不依,猛一狠心拽回衣襟,凛然道:“我荀氏乃颍川名门,岂可抢人内眷行此不义之事?”

“哦?既然如此……”曹操捋髯而笑,“刘岱!把这个丫鬟拉出去砍了!”

刘岱哪管什么是非黑白,曹操有话一律照办,上来就拉扯。阿骛哭得泪人一样,紧紧抱住荀攸的腿:“大人救救我!救救我!阿骛这辈子为您做牛做马也心甘……不要杀我……”

荀攸毕竟也是心软,望着这楚楚可怜的姑娘,听她哭得撕心撕肺,猛然将她护在怀里:“我、我……我要了!”

“哈哈哈……”曹操一阵奸笑,“这才对嘛!恭喜恭喜……”随着刘岱出门而去。

不知何时郭嘉也跑来了,满脸轻佻戏谑道:“主公真偏心,赏了军师怎不赏我?”

“嚯!来得真快!”曹操知他风流好色,也是同道中人,“你这馋猫莫非闻到腥味跟来了?”

“在下可是随着脂粉之香而来。”郭嘉摇头晃脑。

“你小子的风流债还嫌少吗?”

“知好色则慕少艾,在下从来不拿女人当麻烦。只要主公肯赏,来者不拒多多益善!”

“偏院里有的是,你自己挑去。要多少老夫给你多少!”

“遵命。”郭嘉越发油嘴滑舌,“人道周文王有百子,难道都是一个娘肠子里爬出来的?可见文王姬妾也少不了。咱们抢女人纳姬妾也算是追慕圣贤吧?”

“哈哈哈……”曹操狂笑不已,“对对对,咱们俩和军师今晚都要好好研究圣人之道啊!哈哈哈……”

荀攸在屋里听得清清楚楚,越发以袖遮面,羞得不敢见人,哆嗦得就像风中的树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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