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钻心的痛一阵又一阵从脚尖传来,那痛像燃烧的炭火在蔓延,火燎火烤的,从脚尖尖到脚掌掌,从脚踝到小腿,直至全身,越烧越带劲。娘娘说,裹脚的头七天是个坎儿,咬咬牙,怕就熬过去了。可这已经是第八天了,痛一点没轻,我反而连床都下不了,娘娘怕是在说白(释义:骗, 成都方言),诳我的吧?
一秒又一秒,我只能透过巴掌大的纸窗看着光阴,天光由暗夜到黎明,又由明亮到黑暗。一天又一天,我听见爹爹在咳嗽,奶奶的小脚进进出出,奶娃子弟弟时不时干嚎两声,送衣服来洗的张幺姑尖声尖气的声音……屋外是另一个的世界,活人们都把我忘了。
夜深了,做完一天活路的娘娘,才掌着油灯进来,绿豆大小的灯光映照着她一年四季的愁眉苦脸。她放下油灯,粗硌硌(释义:粗糙,成都方言)的手摸到我的脸,柔声柔气地说:“星娃子饿了没有?几天没好生吃过东西了。娘给你熬的菜菜稀饭,多少吃点,好过夜。” 我有几天没吃东西了吗?我想了想,好像是的。除了裹脚那天早上吃了几个红豆做的饺子——说是帮我软化骨头,还有就是寄望于我的脚能裹得跟个饺子一样——我是什么也没再吃过了!
除了痛和恐怖的回忆,我已经忘了其它感觉。屋子里还散发着酸酸涩涩的气味——是用来抹脚的明矾;冰冷的剪刀、镊子、针线摆得到处都是;张三娘把浸得湿透,足有三米长的裹脚布一圈又一圈从我的脚背缠起,除了大拇指,四个脚拇指都可怜巴巴地紧紧压在脚板心,再绕到脚后跟缠了一圈。她缠得如此之紧,以至于四个脚趾几乎都被扯到了脚后跟,整个脚背因此被扯来高高凸起,像一弯星月,又像鼓鼓的饺子。从那一刻起,撕心裂肺的痛就跟鬼魂附身似地跟定了我。
这还不算,奶奶还嫌我不够痛,还要逼我起来走!“死娃娃,站起来,在屋头走十圈才能歇倒(释义:休息,成都方言),快,快!”我咬紧牙关刚站起来,天啦!针刺一样的痛就传遍了全身,所有的重量都压在大拇指上,我好像听到“咔嚓”一声,像骨头断裂一样。我又痛又怕,再也忍不住,大哭起来。
“没用的东西!”奶奶黑着脸,咬牙切齿地骂——她算是骂出了心里话,女娃娃自打出生就是“没用”、“浪费”:吃屋头的、穿屋头的,到头来还是给别人家养的。
……
我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干咽了一口口水,这才发出一点声响:“娘娘,痛,我痛!”娘娘小心翼翼地掀开铺盖,查看我被裹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双脚。这哪里还像一双人脚,肿得像水泡了三天的冻粑(释义:冬天做的一种糯米糕,需要用水泡涨后吃)。她边摇头,边放下铺盖(释义:被子,成都方言):“哎,遭孽哦,我的大女儿!娘娘晓得你痛, 可有啷个法呢?通邻五舍的女娃娃都要过这关,不然嫁不出去的嘛。再将就过几天,就过了。乖,听话!”娘娘重新给我把铺盖盖好。
“娘,我过不去啊,我不要裹了,求你给我扯了算了……”我一开口哀求,憋了一天的眼泪就“噼哩啪啦”地往下落。“乖女儿,你把脚贴到床边的石板墙,凉悠悠的,就不痛了。来,来,娘娘帮你。”娘娘说着,就要挪我的脚。“不准动!”我尖叫起来,“痛啊,痛啊,动不得!”娘娘被我陡然加大的声音吓得手一颤,眼睛鼓得飞大,哑着嗓子说:“有恁么(释义:那么,成都方言)痛啊,星娃子?怕是不对头哦!”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奶奶掀开门帘进来了,人没看见,声气先到:“还爬不起来啊?你又不是哪家屋头的小姐,挺尸了七八天了,还没死,就起来噻!活路都堆起一大堆了,明天给我爬起来做活路。”我一听是奶奶的声音,浑身就冒起了鸡皮疙瘩,赶紧把眼睛闭倒起,装睡。只听娘娘可怜巴巴的声音:“娘,我怕星娃子不是在装怪哦。你看她的脚肿得跟泡过的冻粑样,额头烫得像烧火钳,这脚,嗯,嗯,怕是没缠好哦。”“呸!怪了,我就不信!”奶奶啐了娘一口,慢条斯理地说:“张三娘给左邻右舍缠了一辈子小脚,花了我两个银子的谢钱,咋会缠不好?”奶奶说着,一把掀开我的铺盖,冰冷的手就野蛮地抓到了我的脚,“哎呀,痛啊,我的娘!”我浑身打了一个激灵,忍不住扯起嗓子吼起来。“你个小冤家,吼丧啊!差点吓死我了!”奶奶吓得一甩手,声音也一下高了八度,骂骂咧咧地说:“就你娇贵,天下女人哪个不缠脚的,哪个像你?懒骨头,看我不叫你爹来打死你才怪!反正活着也是个赔钱货。”说完一转身,掀起门帘就走了,边走还边吼:“我的儿,看你的乖女儿哦,懒球得很,还敢歪,挨得鞭子了!”
布帘子在奶奶身后瑟瑟发抖,好像也被她的威胁吓得心惊胆战。娘更是吓得打抖抖,一边抓住我的手——她的手心全是汗,一边侧耳留心听帘外的动静。外屋传来了爹爹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咳咳咳咳……”半晌没的应声,娘这才收回耳朵,柔声劝道:“星娃子,乖,把稀饭喝了,才有气力!”她舀起一碗稀饭就要朝我嘴里送。“娘,我烦奶奶,她凭啥老骂我?”我把嘴撇了又撇,委屈地说。娘听得一惊,赶紧捂住我的嘴,低低地说:“莫乱说话,我的大女儿,要挨打的!哎,谁叫你是女娃娃呢?就是要受这些罪!”
娘怜爱地摸着我的头发,眼睛也不眨地看着我喝稀饭。“娘,那爹爹是男的,还不是成天不做事,病怏怏的。奶奶咋不骂他?”娘娘刚柔和下来的脸瞬间就像打了霜的茄子蔫下去。她拍拍我的头,无精打采地说,“你爹是被鸦片烟害的,喊不抽偏不听。没得钱,抽不起,连烟锅巴都要捡来抽。这下可好,家都败光了,还落了一身病。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可是壮劳力啊,拉三轮车,板板车,浑身的力气……哎,不说了!”娘摇摇头,脸上的皱纹在灯光下翩翩起舞,眼睛红红的,不知是整天做针线活害得,还是在勉强忍住泪。她仔仔细细给我掖好被子,掖得密不透风,轻言细语地说:“乖女儿,先歇了吧。睡着了就不痛了。娘明天去找张三娘,看她有啥说法。”娘说着,吹熄了豆子眼大小的灯,在我身边躺下。
冬天的成都平原,每天都阴沉沉的。白天的太阳像发了霉,躲着不出来;晚上也是一片漆黑,绝少看到星星。屋里屋外总是一样的阴冷,特别是到了晚上,北风一吹,干的树叶,吹得哗喇喇响,在静谧的夜,就显出些排山倒海的气势,人就觉得更冷了。三更过后,下了点青霜,北风才稍稍温柔了些。这样的数九寒天,有钱人家早就烧起了铜火盆,但我们家哪有那个闲钱,一个个都只好裹着棉衣棉裤上床,还冻得上下牙齿直打架,“得得得得”地响。我感觉自己的脚像被架在火盆上,大火猛烤!刺骨的痛,加上灼热的温度,我哪里睡得戳?我只好试倒试倒地把烧得像浸在沸水里的双脚挪到铺盖外,凉嗖嗖的,感觉才稍微好点。
我又发挥自己每次挨打后的“经验”——胡思乱想,强迫自己想些快乐的事情来分散痛苦!比如夏天的时候,跟娘娘和隔壁的小妞子在街檐下看星星,满天的星星啊,数都数不清!娘娘就会一边打蒲扇,一边跟我们指,这个是启明星哦,那个是紫薇星哦,还有什么织女星,牛郎星……指着指着,故事就一个又一个地来了。
我最喜欢的是关于我名字的那个故事,生我的那天晚上是农历的六月二十,那满天的星星哦,透过纸糊的窗户,硬是把屋头都照得亮堂堂的,油灯都不消点!连六七十岁的接生婆都说,这个女娃儿看来命好哦,群星都出来欢迎她了。爹爹就说,那就叫“星娃子”吧,今天晚上这么多的星星!——在成都,女娃娃出嫁前都很少有大名的,似乎也用不着,顺口叫个“阿猫阿狗”的贱名,好养活。“你爹疼你,好歹还给你取了叫得出口的名字,没随便喊你!”娘娘每次讲完我出生那天的故事,都不忘加上这么一句,我的心听得就热乎乎的了……
那是1894年成都的冬夜,我才六岁。奶奶总唠叨,说六、七岁的人还不缠脚,长成大脚婆娘,一辈子就只有赖在屋头,吃闲饭了。爹爹病得起不了身,奶奶是一家之主,娘娘拗不过奶奶,于是我的两只脚就彻底遭了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