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接连传来……
第二天,陕西街的教堂也被烧了。接下来,附近所有的县,乡,几乎每天都有教堂被烧。王麻子在院子头夜观天象,进屋后神秘兮兮地说:“洋鬼子这次算是气数尽喽!”我在手心里替启娘娘、启叔叔和金姐姐默默捏了一把汗。
谁知不到一月,风向突变。
先是菜市口贴上了“通缉令”,要对烧教堂的“暴民”全城通缉;不两天,邻居张三娃子被五花大绑带走,说他是“烧教堂”的策划者之一,还有张三娃子的几个兄弟,也都一一被绑走;接着又风传,朝廷已经向洋人赔礼了,从四川总督起,都怕得不得了,硬说老百姓犯了滔天大罪!先是把几个骇得半死的男女洋人,恭恭敬敬迎到衙门里,供养得跟祖宗似的;然后,又从藩库里提出几十万两雪花银子来赔他们;这还不算,又派起亲兵,督着泥木匠人,给他们把教堂、医院修起,修得比以前还高、还大、还结实;这些都还不算,总督又雷厉风行的严饬一府两县要办人,千数的府差、县差,像办皇案似的,一点没有让手,捉人、抄家、砍头……听说是:“但凡在教堂里捡了一根洋钉的,都脱不了手!”
张三娃子一被绑走,宝柱子连带王拝拝就每天吓得打抖抖。宝柱子那天可是和张三娃子在一起啊,如果张三娃子乱咬,宝柱子不就彻底玩完了?为了这事,王麻子和王拝拝也无心做生意了,每天都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宝柱子也知道惹了祸,吓得天天朝酒窖里钻,怎么哄都不出来。他头上、身上的伤都还没有大好,再被这么一吓,双下巴立即就减回去了,肚儿也没那么鼓了。整个人脸色看起来蜡黄蜡黄的,像打蔫了的冬瓜,歪巴咧爪的(释义:无精打采的样子,方言)。
我原本担心启娘娘他们的安危,但打听来打听去,没有听说有洋人受伤的,心里倒是安稳了些。如今又听说官府已经像洋人赔礼,还要在旧址上修新教堂医院,就料定她们肯定安好了,便彻底把心安了下来。我才不担心宝柱子的死活,他死了,我就自由了,又可以回家看娘娘了,有啥不好?
到了年底,就是因为烧教堂这桩罪,砍了七八个脑袋,在站笼里站死的又是一二十,监里卡房里还关死了好些。听说张三娃子是在站笼里站死的,他娘去收尸,回来哭得声嘶力竭的,一条街都听见了。宝柱子这就更害怕了,他让王麻子在酒窖给他安了张床,一天到晚藏在那里,几个月下来,竟有点疯疯癫癫,认不得人了。
时间过得快,眼看着年关就要到了,也没见过官兵来,大家暂且把提了半年的心悄悄放点下来。王拝拝吩咐我把屋里屋外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好谢财神。我一大清早就起来扫屋,这几天眼皮老跳,看着王拝拝和王麻子又在早饭上“嘀嘀咕咕”地,还不时打量我。我的心头就开始打鼓,耽怕没得好事哦!
这天打烊后,王麻子把我叫到了堂屋,王拝拝也在,两个人都笑眯眯地看着我,我的脑壳上顿时冒起虚汗,背心上阵阵发凉。果不其然,王麻子一开口,我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事。他说到:“自打我把你买进门,我们待你就像亲生女儿一样。小柱子病了这么久,精神越来越差。我们前两天找了个风水先生来看,说是被恶鬼缠上了。只要办个喜事,冲冲喜就好了。我们本来是想晚点给你们圆房的,小柱子才十二,你虚岁也才九岁。但风水先生这么一说,我们也就想开了,早办也是办,迟办也是办,那就趁过年,把你们的事办了吧。”
我像瞬间掉进了冰窟窿,只觉得一大片一大片的雪向我铺天盖地地压下来。见我僵在那儿不说话,王拝拝顿时火冒三丈。她跳起脚脚说:“你丧起那张脸干啥?不愿意哇?这个白眼狼,就是不晓得好!”说着,就要扔鞋打我。王麻子一把拉住她,问我:“你是咋想的,放个屁嘛!”“我能想啥,吃你们的,穿你们的,还不任你们宰割。”我心里有个愤怒的声音在吼。可我哪里敢说出来?拗不过去,我只好怯生生地说:“我听你们的,你们说咋办就咋办。圆房前,我只想回一趟家。你们看,我啥子时候可以回去?”
王拝拝一听,就叫开了:“嗬!嗬!你还敢开条件了。你还要八人大轿来抬你哇?告诉你,你就值五十两银子,我们已经买下你了。你就是王家的人,少想娘屋了哈!”
王麻子倒是表现得通情达理,他说:“想回娘家可以,但要等你圆房了,再回门。我可以先让你娘来看看你,但看了马上走,没得任何让手的哈。”
我能说什么?我敢说个“不”字吗?从签字画押的那一刻起,我的命运就早已不在自己手上了。除了暗自伤心,我只好把所有的怨恨、愤怒都转移到埋头练字上,大半年的时间,我已经把金姐姐给我的宣纸都用完了。我把纸翻过来、晾干,开始在背面练起字来,那一个又一个的黑字,是我的控诉,是我的复仇,是我的愤怒,是在这个世界上我唯一可以控制的东西。